衣袂曳地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麥戈

作者 ︰ 池盹

疲憊地拖著身子走回屋時,我不幸地剛好在回廊撞上陸家兄妹。

陸椰藍正氣呼呼揮舞著兩臂,小嘴一張一合,怒容滿面地向她哥哥控訴著什麼。陸荊禾將手隨意地負在身後,頭都懶得轉一下,微笑听她說著話,偶爾懶洋洋地動動嘴巴,像是安慰又似敷衍一般神態怡然。

回頭看看已經過了大半的回廊,我知道自己躲閃不過了,只得硬著頭皮上。

陸荊禾最先發現我,習慣性地擺出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樣。陸椰藍見哥哥不再動彈,這才抬眼掃到我。像看到生死仇敵一般,她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極難看。

「大哥,我們繞路走!」目眥盡裂地瞪了我半晌,陸椰藍忽然用惡狠狠地聲音沉沉說道。

「听你的小藍。」陸荊禾朝陸椰藍側過臉去,沖她寵溺一笑。

陰沉地看我一眼,陸椰藍率先憤憤然轉過身去。

我看著他們並肩而去的兩個背影,在原地站了少許,心里忽然泛起異常怪異的感覺。怎麼說呢,的確是怪異的感覺,居然不是憤怒,居然不是懼怕,居然……

是微微的羨慕和憂傷。

「二小姐以後還是不要惹藍小姐的好。」背後冷不丁地響起一個熟識的聲音。

我被略微嚇到,條件反射地回身看著煙兒。

她正端著些甜品,目不斜視地向前走著。

「她?」我有些諷刺地說道,同煙兒並肩走著。

「藍小姐雖嬌生慣養,性子卻是極剛烈的,二小姐可要留心。」煙兒不帶語氣地說道。我甚至不必回頭看她,也能猜到她那副清冷的表情。

「是嗎?」。我不以為意,轉而說道,「對了,剛剛我看到她頭上的簪子……是……從前我被關進暗房的理由嗎?」。

「沒錯。」

「可是,很怪呀,我之前見過一次,好像有些不一樣……」我有些疑惑地說道。

「自然不一樣,這支是俞公子新買的。」煙兒簡潔地回答。

「俞子琛?」我站住腳步。

「至于公子的目的,是為藍小姐還是二小姐,那便不得而知了。」煙兒也停下腳步,疏離地看我一眼。

「這麼說,陸椰藍的簪子其實並沒有找到,是俞子琛買了新的來冒充?」

「沒錯,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煙兒居然也猶豫著頓了頓,隨即又說道,「俞公子去買新簪子的時間,是知道二小姐因此事受牽連之後。」

我臉一紅,悶著頭不說話。

「藍小姐對俞公子的情感很不一般。還有,以後提親的人會有很多,二小姐您自己小心應對。」煙兒又恢復她風馳電掣地行事風格,大步向前走去,聲音一寸一寸地甩遠。

「可是……我爹不是希望她和尹宣聯姻嗎?」。我小聲地自己低估,反應能力只夠捕捉到煙兒的第一個告誡。

「提親的人會很多……」我猛地抬起頭︰居然又忘記自己還頂著陸小織的漂亮臉蛋在招搖過市!

******

柳枝上勾著我的縴縴十爪,我貓起腰蓄勢待發,眼楮銳利地盯著著陸點,深吸一口氣後,我微微閡了闔眼,然後,三寸金蓮猛地用力一蹬……

我喘著粗氣,半個身子終于趴在了圍牆上,然後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將整個人都撩了上去。

「吱吱吱——」阿扁在一旁樂得前俯後仰,搖搖晃晃著差點兒從圍牆上摔下。

「不要吵!姑女乃女乃要是摔趴了,第一個找你墊背!」我氣喘吁吁地忙活著,嘴里不忘威脅旁邊幸災樂禍的小家伙。

阿扁東倒西歪地樂了好一會兒,終于後肢一彈,頂著降落傘似的大尾巴跳了下去。

「喂,不準去跟你爸爸說啊!」我氣急敗壞地沖它警告道。

好……好高啊……

我蹲坐著,看著幾乎三米高的圍牆,整個人都忍不住哆嗦起來。跳下去……應該……摔不殘,吧。

我做著連自己都不信的保證,緊緊閉了閉眼,一副革命戰士視死如歸的表情。

跳!

「二小姐,等等,等等……」

我正打算豁出去了,不遠處忽然傳來急匆匆的男子聲音。睜眼看去,身著青衣的俞子琛正一路跑來。

我的眉頭扭成巨大的八字,阿扁這小混蛋……

「二小姐。」俞子琛在牆角下站定,抬頭看著我愣了半晌,抿起嘴露出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

雙腳故作休閑地來回晃蕩,我窘迫地將頭扭到一邊,悻悻說道,「別看了,快想辦法呀。」

片刻後,我終于很大家閨秀地踩著小樓梯,一步三回首地從高空解月兌出來——雖然「大家閨秀」與我此刻的書童打扮很難掛鉤。

雙腳剛落地,我便下意識地去拉俞子琛,火急火燎地說道︰「快走快走,讓人看見就完了。」

「哦……好……」他呆了一瞬,隨即如夢初醒地說道。

「阿扁呢?」我邊走著,望著他空蕩蕩的肩頭問道。

「我讓它先回家。」他微笑如一。

「呃……你收到,字條後,就一直在這附近嗎?」。我別過臉,訕訕問道。

「對……」他沉默了一下,輕聲說道。

「哦……」我低頭看著腳尖,不再開口說話。心里總是隱隱約約閃過陸椰藍的那支簪子。

「二小姐——」

「咳咳……執小路。」

「是,執公子……怎麼有興致關心起縣里的案件來。」

「昨晚……我听說昨晚有個老婆婆半夜擊鼓鳴冤?」我反問道。

「是。」他的臉色突然凝重下來,沉默了少許,他道,「她失蹤兩天的女兒尸首被人發現。」

「據說……這是她第二個被殺的女兒?」我簡直不敢正視這樣的慘劇。

「……是……」

「既然凶手讓婆婆失去女兒,那也應該讓凶手的父母嘗嘗失去兒子的滋味!」我握著雙拳,咬牙切齒說道。轉頭才發現俞子琛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我,臉微微一紅,我不好意思地將身體放松下來。

「兒子?」俞子琛含笑著重復。

我更覺尷尬,不得不承認,一踫觸少女離奇死亡事件這種敏感詞匯,我豐富的想象力立馬就跳到了采花大盜上。

「那,執公子有何打算?」他微笑著看我,繼續問道。

「打算?」我錯愕地望向他,臉一紅說道,「還沒想好……」

他笑如春風,清秀的面容上滿是年輕的光彩,「那,就先去看看尸首吧。」

尸首!我像活吞了一打蒼蠅。

「唔,還是不去了。」他看透我的驚恐,帶著半分善意的戲謔勸告道。

「去,為什麼不去。」我挺起身子硬著頭皮說道。

「好,那走吧。」他溫和地微笑著。

我看著俞子琛「和藹可親」的笑容,上當受騙之感油然而生。

「小路,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跟班了。」站在縣衙外,俞子琛轉過身來笑看著我,連總是黯淡深邃的漆黑眸子,也染上了快樂的神采。

「是,公子。」我乖巧地垂著手,低頭說道。

「你呀。」他笑出聲來,言語幾乎是寵溺的了。抬頭又向里看了看,道,「走,先去看看皂班的衙役有沒有在站堂。」

皂班……站堂……我被這些專業術語弄得滿頭霧水。

走入大堂,卻只見零零落落地散著些東西,並沒見到任何當差的人。俞子琛的臉上已隱隱有了些不悅。

「應該在,後堂。」我抬手向後指了指,說道。我的听力比一般人高出少許,已听見後堂隱隱傳出些笑聲。

「走。」俞子琛的臉色稍微好轉。

「用力給我打,硬骨頭,看他能撐到什麼時候!」

剛入門,便听到一個粗獷的鄉音大喇喇喊道。順眼看去,角落里圍著六七個衙役模樣的大漢,個個精神勁兒十足地朝中間一人拳腳相加。

「這是……在審犯人嗎?」。我錯愕地指著那兒看向俞子琛。群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不過,這些家伙也沒臉沒皮了吧。

俞子琛面色凝重,忽而陰沉著聲音開口叫道,「住手。」

一群人這才將注意力移到我們這邊,幾個打手意猶未盡地停下動作,見是俞子琛時都微微現出些懼意。

「俞公子。」為首的粗嗓門大漢謙恭地叫了一聲。

「耗子,這是怎麼回事?」俞子琛臉色冷峻,目光向角落里的人瞟了一下。

叫耗子的大漢長得一臉凶相,絡腮胡子又粗又張揚,偏偏一雙綠豆小眼楮滴溜溜的,看起來的確像只超級大耗子。

「沒事兒公子,」耗子腦袋一揚,大胡子隨之翹起來,他不以為意地憨憨笑道,「一個剛入門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咱哥們幾個給他上堂入門課,銼銼他的銳氣。」

我歪過頭向角落看去,見一個粗衣男子正拂著身上的塵土,漫不經心地站起身來,伸出手再自然不過地拭去嘴角的血跡。臉上的淡然表情好似剛剛挨揍的,是不相干的人一樣。

「公子你看你看,咦喲,就是這幅鬼樣子!」耗子像受了天大委屈般大聲嚷嚷著指著那男子,「剛來就對人愛理不理的,擺明看不起咱兄弟!」

男子好像直接將周圍所有聲音過濾掉了,只是悶頭做著自己的事,埋子去拾起佩劍。

「他就是新來的,麥戈?」俞子琛扭過臉和耗子說著話。

男子的身形有些眼熟,我仗著自己不起眼地躲在子琛身後,目不轉楮地大膽打量著他。許是感覺到我的目光,男子忽然,微微地側過臉來看了我一眼。

一眼,只是一眼。

我終于看清了他的面容。登時,我感覺自己魂飛魄散。

怎麼……會是他?!那個看起來像個賣柴郎的男子!

逃!這是我的唯一的想法。

男子卻好似從沒見過我,埋著頭依然自顧自做著自己的事。

「公子你看——」耗子再次委屈地大叫起來。

汗……真受不了,這麼個膘肥身健的大漢,說起話來怎麼像個受了委屈跟媽媽告狀的小孩一樣……

「好了。以後不準再來這一套。」俞子琛瞟了那男子一眼,淡淡對耗子說道。

「可是——」大耗子氣急,「公子你不知道,這小子成天神神鬼鬼昏昏欲睡的,咱們一定得教訓教訓他!」耗子挺起胸脯,一副正氣凜然的表情。

「這是你該管的事嗎?」。俞子琛不悅地看著他。

「公子……」耗子堅持地瞪著綠豆小眼,「這廝骨頭硬得很,七八個人圍著也不吭聲,不會出事兒的。」他說完嘻嘻一笑,擺明了不欺負一把新人就要無賴到底。

「你——」俞子琛氣結,擺擺手無可奈何道,「隨便你……」

耗子嘿嘿一笑,轉身向下屬打了個招呼,即刻就有幾人上前,將才理好衣飾的麥戈一把摁到牆上。

「我們走吧。」俞子琛歪過頭來對我說道。

他身手不是很好嗎,怎麼都不還手啊。我眼楮盯著好像打算逆來順受的麥戈,忍不住著急了起來。

「小路?」子琛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狐疑地喊道。

「子琛,叫他們算了吧。」我眼楮仍盯著那里,不自禁地說道。

「我們走吧。」俞子琛無奈地重復道。

我只得跟著俞子琛折身走開,卻總感覺有雙眼楮在身後如影隨形。猛地轉身,卻只有不以為然的淡然目光疏懶一譬。

「小路,你覺不覺得,剛才這個叫麥戈的,很眼熟。」俞子琛若有所思地說道。

當然眼熟,我都……

想到山上的糗事,我又難以自抑地臉紅了起來。

「對了,花燈節的時候,我們見過他的。」俞子琛恍然大悟地說道。

「花燈節?」我疑惑地看著他。

「對的,當時他站在最後。很不起眼,問及墨衣,他說他也不認識。」他解釋道。

被他這麼一提點,我倒是想起了一些,那時候此人站在陰影里,我並未看清他的容貌。但當時我總感覺有道極銳利的目光注視著自己,難道……麥戈之所以知道我扮成執小路,是在那時看出來的?

「墨衣……」我想起蘇墨衣曾講過的烏龍事跡,忙開口問道,「蘇墨衣怎麼會不認識麥戈?他不是說,有個叫麥戈的兒時玩弄過他嗎?好像,就是此人吧。」

俞子琛微微一笑,「墨衣粗枝大葉的,哪里記得這些。不過這個麥戈看起來雖然普普通通,倒的確是個特別的人,他不愛搭理人,倒不是因為傲慢……好像——」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似乎找不出特別的詞語來形容。

「只是,悶而已,僅僅只是不想說話而已。」我垂著聲音說道。

俞子琛微微一愣,隨即含笑著點頭表示認同。

看守義莊的是個瘦骨嶙峋的孤寡老人,面善祥和,並不是小說里經常出現的那種孤僻而陰森森的老人精。

在我印象中,義莊就是天生森然可怖的鬼窩,但在這里,不知怎麼,我卻覺不出一絲害怕,心里只有憐憫與淒涼。

「路人發現丟棄在荒野的尸首時,尸體被動物……」可能是怕嚇到我,俞子琛沒有再說下去。

胃里涌起一陣強烈的嘔吐感,我最後看一眼那薄薄的白布,終是無法直視這場悲劇,毅然轉身出了義莊。

原本……應當是個花樣年華的妙齡女子罷,或許和所有同齡女孩一樣,有著最簡單而美好的願望,也偶爾不切實際地幻想一下。而現在,卻只剩不完整的被抽走靈魂的空殼。在生命面前,人與人之間,其實都是最公平的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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