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織,我听煙兒說你醒啦!」父親爽朗笑著走進來,看到椰藍時明顯愣了愣,隨即疑惑道,「藍兒?你怎麼在這?」
陸椰藍慌亂地直起身,手不安地搓著衣角,吞吞吐吐說道,「我……我來看看姐姐。」
「是嗎?」。不知怎的,父親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她,方才淡笑著說道,「這才對嘛,姐妹兩個就應該好好相處。小織,你怎麼樣?」
我心底升起一股久違的暖意,騰騰地,一下竄了開來。張了張口,我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一個字,「爹……」
「誒別說話別說話!」父親大驚小怪地快步走近,雙手虛摁了一下,示意我躺好,他看了我一會兒,眼中露出些疼惜,道,「我听子琛說,你偷跑出去辦案,還差點被歹人傷到……小織啊,我知道你想為父分憂,但你一個女兒家的,得先照顧好自己呀,更重要的是……」他頓了頓,又道,「更重要的,莫要壞了你的名節。」
我听得有些模不著頭腦,但仍乖乖點頭費力答道,「我知道,爹。」
我回來時應該整個兒成了泥人,父親不僅沒譴責我,還對我這般溫言暖語,想來是子琛下了不少功夫周旋其中。還有,小豬呢?
「現在還有什麼不舒服嗎?」。父親關切地問道。
「我……餓……」我不好意思地說道。
他愣了愣,隨即笑著連連說道,「是了是了,是為父的疏忽,我親自去廚房幫你叫些東西。」
我忽然感覺鼻腔猛地一酸。
「噢還有,煙兒這丫頭就先留在你房里伺候,那個什麼燈兒笨手笨腳,改天送去吳媽那兒管教管教。」
「不,她好……」我實在難以說過多的話,雖然不喜歡燈兒,但也沒到要送給容嬤嬤去折磨的地步。
「好好,這事兒不急,你好生休息,我先出去了。」他輕聲道,聲音里滿是一個父親的疼惜。
我眼眶一熱,感覺沖他點了點頭。
「藍兒,你也一起走吧。別影響到姐姐休息。」他邊走邊說道。
陸椰藍回頭陰冷地看我一眼,悶悶地跟在父親身後。我忽然記起,剛才我和父親說話時,她一直在用這種要吃人的眼神看我。呃,沒法兒,我總不能在老頭子面前也一言不發吧。如果覺得我很卑鄙,那就好好回憶一下你隨便找個簪子,就將我和三個好伙伴一起丟進暗房的事情。那樣你就不會覺得委屈了,妹妹!
吃了些東西後,我精力恢復了不少,只是全身仍像散了架一樣,稍稍動一下就痛得天昏地暗。
煙兒拿手探了探我額頭,不帶語氣地說道,「退燒了。昏迷三天了,小姐睡得可好。」
我要死不活地咧嘴笑了一下,煙兒說出的笑話真有夠冷,「三天……誰送我回來的?」
「自然是俞公子,小姐不是出去和他一起辦案的麼?」煙兒奇怪地看著我。
居然連煙兒也瞞過了,要是讓這幫老古董知道我其實是跑出去玩兒,指不定要鬧出什麼大亂子。這個朱頭三……
「唔……朱公子呢?」我忍不住問道。
「他……」煙兒忽然好笑地看著我,「奴婢還以為小姐會先問及俞公子呢,想不到,竟是那個紈褲子弟。」她徑自搖頭笑笑,「他麼,倒真是一直旁敲側擊地問及小姐的狀況,好像很為小姐擔心。不過……听說他家中有事,今天一大早就急急忙忙地回京城去了。」
「回去了……」我愣愣道。
「只知風花雪月的紈褲子弟而已,小姐何必為他掛心。」她道。
我苦笑不語。
「俞公子,還有水衣姑娘都來看過小姐了。」她擰干面巾上的水,淡淡說道。
水衣?她來過了。我心中又不由地暖了暖。
「知道您和水衣姑娘是朋友,老爺十分高興——水衣姑娘在荊門很有聲望。」不知怎的,今天煙兒的話格外多。
「還有,請問小姐……」她頓了頓,將面巾晾好,轉過身來定定看著我,道,「小摯,爸爸媽媽,這些人是誰?」
我猛然一滯,記憶像決堤的洪,一下將我吞沒。
「小姐真的……沒有過去嗎?」。煙兒狐疑地看著我,眼神里不再是過去那毫無間隙的信任。
我只能苦笑不言。
「小姐不想說便作罷吧,煙兒只是好奇而已。」
「我說了很久的夢話?」
「是,一直在說。也……一直在哭。」她看著我緩緩說道,「尤其那個什麼媽媽——」
「煙兒,」我打斷她,「我想休息了,你……出去吧。」
她明顯一愣,嘴角漾起一絲苦笑,斂手道,「是,小姐。」
我疲憊地倚在床頭。煙兒已走至門口,卻忽然頓住腳步,背對著我說道,「小姐還不知道吧,尹家,已上門提過親了。」
是麼,椰藍和那尹宣倒很相配。
「唔……大娘答應了?」我淡淡說道。
「老爺說,要看小姐您的意思。」她說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我的意思?
我猛然醒悟過來,張嘴急忙喊道,「煙——」
門口卻只剩一道決然清影。
我苦笑︰煙兒,並非我對友誼不忠,只是前事太過不堪回首。
尹宣居然轉而向我提親?難怪,難怪陸椰藍要跑來發難,這次她恐怕是大失顏面了。
我體質很好,休養了幾日,傷便恢復得差不多。臥床休養的這幾日,我隱約感覺到自己在陸府的地位起了些微妙的變化。
比如謝管家今早突然來請示︰制秋衣的料衣是要鮮艷些還是莊重?我怏怏擺手令他自行作主,卻見煙兒在一旁對我連連使眼色。我這才猛然想起,這些事,他們從不曾問過我的心意。
又比如,我和陸椰藍狹路相逢時,侍從們已不再像從前那般一味地推波助瀾,觀望之中,還存著一絲對我的恐懼。
煙兒笑言,其實,下人的眼光是最敏銳的。
「小姐是否知道,」一日她幫我理著窗前的蘆薈,緩聲說道,「這陸府內眷中,小姐的地位已僅次于夫人。」
我搖頭失笑,「我雖然不喜歡大娘,但對她的處事能力還是很認同。我什麼都不會,又怎能蓋過荊禾兄妹?」
「有無能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爺如今寵著你。」她轉過身,目光灼灼,「更何況大少爺閑雲野鶴,三小姐又只知任性胡鬧,這陸府也就只剩夫人和您了。」
我看著煙兒的眼楮,忽然感覺她漆黑的眸子里燃著一團細小的火焰。我走近她,小心翼翼地柔聲道,「你和大娘的過節,如今可否告知于我,煙兒?」
她愣了愣,眼中忽然掠起漫天的氤氳,讓我怎麼看不清讀不透。卻只短短一瞬便恢復自然,她轉身去拭干窗上的水露,定神道,「小姐是如何打算的?」
我知道她不願說起,也不再追問。
「打算?」我苦笑,「爹和大娘二十幾年的夫妻感情,豈是我所能撼動的?何況,只要她不過分壓制我們母女,我便沒必要和她拼個魚死網破。」
煙兒不說話,眼中的霧氣卻更濃重了,良久她才道,「只怕夫人心中,不似二小姐這般寬容罷。」
我愣住。
「我想夫人這會兒,已預備好幾個對付您的法子,而且,不會再是小打小鬧。」她仍然是那副道早安的從容語氣。好煙兒,你簡直是個叫人抓狂的姑娘。
不過對于大娘那種吃飽沒事兒干的閑人,這實在太有可能了。更何況我現在還威脅到她的主母地位。
更糟的是,不久我輾轉從下人口中得知,尹宣來提過親後,整整三天,陸椰藍在家中大發雷霆。我和她的梁子,算是就此結下了……
好在,尹家本說是要取陸椰藍,這般輾輾轉轉,讓父親面上也不好過,一氣之下,便婉拒了這門親事。
這倒讓我松了一口氣——不必打著包離家出走來逃婚了。
身體復原後我安寧了一段時日,煙兒平日冷清卻溫和,但為了替我教燈兒也嚴厲了一回,燈兒丫頭自此的確乖巧了不少。
她若不時時跑去向大娘打小報告,倒也不失為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她不喜同人打交道,卻極愛庭院的花花草草或是偶爾錯入的飛蟲。
我時常看她對著動植物喃喃自語,這份質樸的童心也讓我有了微微的恍惚。
「呀一一」我正坐在窗前看書,院子里忽而傳出燈兒的驚叫,隨即又听得她「咯咯」笑出聲來。我正好有些乏了,便放下書本饒有興致地看她嘻鬧,只見她將裙擺掖在腰間,正瞪大眼蹲看著什麼東西,憨態可拘的模樣倒是不討厭。我嘴角也忍不住噙上了一抹笑意。「出來,小家伙!」她用草繩在石縫中撥了撥,惱道。半晌不見動靜,撇了撇嘴,這才喪氣地站起身來。她抬頭正好對上我的眼楮,臉上閃過一絲驚慌,怯怯道,「小姐……」
我搖搖頭︰這麼久的磨合,想不到她還是怕我。
「你在做什麼,燈兒?」我放柔語氣問道。
「我……在逗小飛俠……」她低聲道。
「小飛俠?那是什麼?」我忍俊不禁。
「是壁虎。」看來是說到了她感興趣的東西,燈兒瘦巴巴的小臉居然也仰起來看了我一下。
「哦?院子里怎麼會有壁虎?」我疑惑道。
「是……」她閃爍其辭,見我不悅急忙說道,「是從玉姨娘從前住的廂房跑出來的,那邊陰濕潮冷,小飛俠在那邊捕食……」
玉姨娘?不就是當年莫名其妙死掉的一個妾室麼?我沉思,可憐這年代妾室的地位卑如草芥,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草草結案了。
「小姐……是奴婢做錯什麼麼?」她見我沉吟不語,惶惶說道。
「沒有,」我忙說道,「壁虎這種動物平日溫和,但感受到威脅時會咬人,有劇毒的,你小心點兒。」
「是。」她小聲答。
對了,感受到威脅時會有劇毒……
據說,玉姨娘在過世之前曾感染過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