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與火折子的斗爭
「這呀,是我們進城前住的屋子,簡陋是簡陋了一些,不過好在寬敞清靜,平時不會有閑人來打擾。陸小姐,您和夫人先在這里住下,等過些時候再想辦法。」麥媽媽停下手中的活計,向擦得油光可鑒的八仙桌上吹了口氣,轉過身來沖我友好一笑,「這屋子好久沒人住,不少東西得修修補補了才能用,我待會兒叫麥哥兒留下幫忙,有什麼需要您盡管說,千萬別跟他客氣。」
「不,不用麻煩了!」我急忙說道。
「不礙事!」麥媽媽爽朗一笑,拿起抹布又麻利地擦起桌椅來。
「麥嬸子,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們的好!」母親在旁惶惑地說道。
「夫人,您千萬別這麼說,」麥媽媽笑道,「陸小姐是好人,當初李嬸辭世連安葬費都沒有,是陸小姐替我們籌足了錢。你們的事我都听說了,外面那些胡亂嚼舌根的,我見一次罵一次!我老婆子雖然不清楚知縣大人的家事,但看人還從來沒出過錯,陸小姐絕不可能做出那等傷天害理的事,也不知遭了哪個惡人的陷害。陸小姐,冤有頭債有主,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您別鬧心,在這里好生住著,等風頭過了再向知縣大人解釋清楚。」
「大娘……真的謝謝您!」我真誠道,眼角不爭氣地酸澀了一下。掩飾了過去,沖麥媽媽笑笑道,「大娘不嫌棄的話。以後就叫我名字吧,看我這模樣,哪里還是什麼小姐。」
「好好。小織姑娘,我先去廚房看看灶台有沒有壞,我心里估模著,要兌著泥重新糊一下了。」她說著不待我們回答,朗笑著閃身出了門。
「好人吶……」母親看著麥媽媽地背影。感嘆道,轉身白我一眼。道,「你上次拿錢怎麼不告訴我是替人安葬?」
「我怕您多想嘛。」我沖她撒嬌。那次湊錢幫李嬸安葬,不知情的母親多半以為我拿去揮霍了,當時她嘴上雖然沒說什麼,心里肯定是不高興的。听她現在的口氣,倒是支持我的。
她嘆了口氣,「織兒。以後你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娘,以後咱們娘倆相依為命,你千萬別再鬧出什麼事兒傷了自己。娘年紀大了,只想跟你安安分分過日子,陸家的事……蒙冤就蒙冤吧,讓它就這麼過去算了,就當做了場夢。」
「知道了。」我輕聲回答。心卻沉了下去,怎麼能,怎麼能就這麼算了……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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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的事,卻原來是麥媽媽听說我和母親被逐出陸府,千方百計打听到了我們地住處,沒料到剛好撞上茅屋失火。
包租婆一見我們來了幫手。更囂張地拉住我們,嚷嚷著要去見官。
讓我們娘倆去公堂跪我爹?這個……
好在麥媽媽和那包租婆原來是認識的,替我們做了保,答應慢慢還清房子地賠款,可包租婆居然獅子大開口要求賠五兩銀子。雖然電視劇里白兩黃金千兩白銀砸得相當痛快,但真正在這里當家了才知道,五兩銀子對我們而言,是在是個天文數字!
在這樣的節骨眼上,麥戈的行為真正體現了「拳頭才是硬道理」這句名言的實踐性。在包租婆唾沫橫飛喋喋不休的同時,一直在旁邊沉默站著的麥戈。突然執弓搭箭。流星趕月般將五支箭射入對面的泥縫里。
口水噴濺地包租婆登時靜若寒蟬,半張著嘴愣了半天。鼓圓了眼楮看著箭尾不停抖動。良久才如夢初醒般地嘿嘿笑了幾聲,最後終于以二兩銀子成交。
麥戈一家為了方便做買賣,舊年在城區租了間小作坊搬了過去,城郊的這所木屋因為偏僻一直空著,麥媽媽便提議讓我們住進來。對于落魄如喪家犬的我,這實在如同徹骨冰寒的雪夜掉在了熱炕上。一眼看到這個清清爽爽有好幾間房的木屋子,感覺親切地比宮殿還窩心。
麥媽媽要照顧豆腐坊的生意不能久留,早早打個招呼離開了,留下麥戈在院里敲敲打打地修補柵欄。
母親在屋里洗洗刷刷,像有做不完的事,我這個家事無能人越幫越忙淨添亂後,終于被瀕臨崩潰的母親趕了出來,發配到廚房生火熱水。
這時候用地火折子是白薯蔓做成的,里面加有硝和硫磺,還有些許易燃的松香樟腦末,拉開來幌一幌就可生出火焰。廚房的灶台是用泥糊成的,四面都用黃泥圍著,只留下個添柴的通口,而上面地洞圈用來放鍋子。
我放了些易燃的枯草在灶肚里,慌慌張張地用火折子引燃,又飛速將耐燒的木塊放上去,枯草熱烈地發光發熱了一瞬,眨眼就化作了灰燼。我小心翼翼,伺候大爺般瞪大著眼重復了幾次,均華麗地以失敗告終。
偏偏這地方周邊平坦,山風極大,手里的火折子不爭氣地一次次被風勾引反復罷工,我氣得火冒三丈,摔了幾塊木頭,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看了看仍然黑洞洞沒有熱度的灶台,眼楮一紅,淚水居然啪啦掉落下來。
在縣衙公堂,我在父親失望的注視下不斷被質問時,我沒有哭。我視為知己的煙兒,當堂作證昭示我的所謂罪行時,我沒有哭。在陸椰藍幸災樂禍的嘲笑中,我和母親喪家犬般被趕出陸府時,我沒有哭。就算看到唯一租得起的破茅屋在眼皮底下火光沖天,眼見入了絕境,我仍然沒有哭過。
可是現在,我居然被一個該死地小火匣子打敗了!沒用!連燒個火都不會,沒用!我不停在心里咒罵自己。任憑淚水和著灰塵骯髒地淌落下來。
其實一直以來,不是不想哭地吧,只是沒有勇氣哭,只是沒有時間哭,怕淚水一落,就承認了自己的軟弱,就潛意識地向誰屈服。
我怎麼能哭呢,我還得靠自己地努力讓母親過上好日子,怎麼能哭?
可現在,只因為不會生火,我居然軟趴趴癱坐著哭得梨花帶雨……好吧,哭得「雜草帶雨」。
「給。」
耳邊忽然擦過陣輕風,一方潔白的軟布帕子從眼角滑進來。我下意識地扭過頭,望了望眼前的帕子,順著男子的身形向上看去,就見麥戈靜靜站著,正垂眼看著我,手仍然保持前伸的動作,額前粗心散落的發絲和衣角,在初秋干燥的空氣中無風自動。
「給。」他重復道,手又動了動。
我仍然仰臉愣著,目光停在他的眉眼上,沒有伸手去接。
他神色動了動,忽然抿了抿唇,在我面前蹲來。半跪著腿,剛好和我詭異地面對著面。他猶豫了一下,忽然伸出右手,拿帕子在我臉上擦了擦。
這個小動作讓渾渾噩噩的我遭雷擊般醒悟過來,臉上一熱,整個身子都像有電流涌過。我本能地想向後躲,腳卻因為蹲得太久麻木起來,身子微微蹌踉,一向後坐倒下去。
「別動!」他伸手拉住我,刀削般的劍眉皺了皺,似乎有些不耐煩。
我像木偶人一樣再不敢動彈,手撐在兩旁的泥地上,濕濕的,冰涼的觸感,可大腦卻受了蠱惑一般,不停下著不準動的指令。
麥戈臉上少有表情,此刻好像只是在面對一個稻草人一般,眼神散散地落在我臉上,帕子上上下下擦了一番,動作粗糙毫不溫柔。
我感到些許疼痛,下意識地蹙起眉。他察覺到什麼,動作忽然遲緩下來。
只是短短的幾秒而已,我卻感覺是過不完的漫長,男子年輕的面孔在我眼前綻放,我看清他濃如墨染的劍眉,看清他眼角那顆淡淡細細的小痣,看清高挺像油畫男主的鼻梁,看清他微微抿著,像有無盡心事在煩惱的薄涼唇翼。
看起來那麼和諧比例幾近完美的一張臉,我忽然感覺那麼寧靜,心里所有的念頭都擱淺了一般,靜止著,凝望著。
很可笑的,我感受到,一種細水流長般的悠遠。會想希望時間的齒輪笨拙地嘎吱幾聲,然後緩慢停下,會希望這個瞬間突然定格,變成田園畫中的某個場面。我的心不再紛雜,安靜像櫥櫃的卷發假人,而所有的斗爭和嘲笑,都遠離了我……
麥戈看著我,隨性地審視了一番。該是擦干淨了,他微微點了點頭,將帕子收起。取過我手里的火折子,一言不發地取了些許細碎的木屑,打開火折子吹了吹,引出火焰點燃木屑,同時著手將被我塞得一塌糊涂的灶肚巧妙地架空,將火引小心放進去,柴禾上的火焰懶洋洋晃動了一番,終于向旁蔓延了開來。
「燒起來了燒起來了!」我盯著緩緩升起的火焰,情不自禁地激動喊道。鼻子一酸,差點又激動得掉出眼淚。
麥戈扭頭看看我,沒有波紋的漆黑眸子泛起一絲笑意……和一絲警惕……
黑線……我猜前幾天那個空襲般嚇人的擁抱,和那聲驚天動地的「麥戈我愛你」,給小麥同學帶去了不可磨滅的心靈創傷。
當晚,我躺在西屋的小床上,身下鋪著麥媽媽送來的溫軟的棉被,讓好幾天蓋著潮霉被褥的我大大欣喜了一把。我把鼻子埋進棉被中,深深嗅了嗅干燥的氣息,忽然間覺出一股難以言明的幸福。
月光被窗格劃成細碎的紋路,溫柔地灑進屋子里,我仰臉呼吸著淡淡的泥土味。
明天要起早一些,麥戈……會過來補修窗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