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上下人心惶惶之時,河間城內外卻處在一種離奇的平靜之中。兵臨城下的遼國騎兵並沒有急于攻城,只是四下鄉村劫掠,並強抓百姓修築營寨。河間南北兩面皆是河渠縱橫交錯,遼國騎兵難以展開,便將大營扎在河間城東。
遼國大軍營盤西面不遠則是兩條黃河入海支流的分岔口,行軍司馬王彥每次巡城,眺望遼人連綿的營帳,都要嘆息,假若河北行營二十萬大軍完整,自河間鼓噪向西壓迫遼軍,以黃河兩條支流間的狹窄,就能將這些遼國騎兵趕下黃河去喂魚了。
遼軍久久不攻城,只悶頭修築營寨工事,就連河間府城與黃河碼頭的交通也未切斷。外面兵荒馬亂,河間高大的府城給周圍鄉村百姓一種安全的錯覺,二十多日功夫,逃進河間城的百姓便有十幾萬之多。保州的舉人朱說因為逃得倉皇,幾乎只穿著單衣,兩手空空就跑出來了,武恆的佃農王十三一路靠挖掘鼠糧過活,有的是白天藏在野地里躲避遼兵,獻縣的劉麻子本想模黑渡過剛解凍的河水往南逃,早晨被黃河被淹死的浮尸嚇住,還是朝北面逃到了河間城。遼兵甚至還在故意將宋國百姓往河間驅趕,留下壯年男丁和婦女,將老幼驅進城里,消耗宋軍的糧草,用心頗為歹毒。
自從退守河間後,童貫幾乎將城防完全交給王彥、韓世忠等部將,專門和一班書吏一道,琢磨每天發給汴京的軍報,似乎契丹人只要不將河間完全圍困,這軍報便綿綿不斷。
就在這段平靜得有些蹊蹺的日子,在河間的軍報里,河北行營與遼軍日日交兵,大戰數場,斬殺上萬,童貫每戰必身先士卒,都督眾軍報效皇恩,因為靠近前陣太近,中了遼兵數箭,童公公猶大呼酣戰,終于激勵士卒戰退遼兵,與千軍潰敗之際,力挽狂瀾,保河間不失,成為大宋抗遼的中流砥柱。
在奏折中,童貫隱隱約約地提到,河北行營嘩變,和犒賞被克扣有關,太子趙柯畏敵過甚,不願親赴前沿冒矢石,大名府轉運糧草不力,也令河北行營的將士軍心沮喪,童貫願意親自在官家面前與導致喪師辱國的懦夫對質。
童貫還聲稱,河北行軍司馬王彥才堪大用,眼下遼人的進攻屢次被打退,河間的局勢也漸漸穩定下來,足以擔當守衛河間之責,目前河北行營還有十數萬潰軍散在河間外面,他願意收拾潰軍,將遼兵驅逐出河北,為官家經略幽燕。
河北行營在被契丹騎兵偷襲的那天晚上,文官書吏失散了大半。連同掌書記周鼎臣在內,童貫又將曉暢文筆的幾個文吏盡數召去,專門起草每日的軍報。
因此,統籌城防的行軍司馬王彥手中乏人可用,原本無所事事的趙行德成了王彥的書吏,白天跟著王彥巡視軍民,清點城中剩余的糧草器械,還要將逃進來的難民造冊,安排大營的胥吏每天為老弱施粥。趙行德精于心算,往往閉目凝神一思,便能算出全城口糧分配和支撐的日子。
諸軍要求補充軍械糧草,王彥往往隨口問一句「庫藏輜重尚可支用否?」或者,「前番發放當真用完否?」趙行德立刻便能應答,王彥因此走到哪里都帶著他。
得此契機,趙行德也算是對河間城中情況最為了解的人之一。城中現有各部禁軍四萬多人,另有廂軍五千,百姓二十二萬,而百姓中可征用的丁壯有六萬人,健婦四萬人,其余皆是不堪使用,只消耗糧食的老弱。城中軍械積儲甚多,但因為百姓涌入城里,糧草卻有些不足。有的書吏已經提醒王彥,勿要中了遼人的計算,停止放逃難的百姓入城。
「這些都是我大宋的百姓,」王彥指著城樓下面扶老攜幼絡繹不絕的百姓,遼兵將附近能燒的村莊都燒了。「諸君口中所食,身上所穿,皆是民脂民膏,如今吾民深陷水火之中,忍棄之不顧,則人與禽獸何異?吾與遼賊何異?」
王彥平時不苟言笑,頗為嚴肅,幕僚不敢再勸。
趙行德唯有反復計算,將城中百姓稀粥的分配做到維持不餓死人而已,糧草尚能支撐三個月。趙行德估計,遼軍居然毫無遠見地焚毀村莊,又值青黃不接之際,這十幾萬入寇的遼兵,後勤也是堪憂,不過遼兵比圍城里的宋軍有優勢,野地里總能找到些吃的,實在不行還可以吃馬肉。
遼軍雖然沒有攻城,宋遼兩邊也有交鋒,每隔數日,遼將耶律大石都會派人送來勸降的書信,趙行德念給王彥听時,王彥也懶得回復,到後來但有勸降的使節,不管是契丹人還是漢人,都割掉雙耳再放回去,耶律大石也就不再勸降了。
「這王彥著實可惡,大人,末將願帶一支精騎,先燒了河間城外的碼頭。」親兵統領,耶律鐵哥怒道。
「不著急這一時。」耶律大石望著河間城,兩條寬闊的河水流過它的南北兩面,河面上還漂浮著冰稜,「河間乃是雄城,縱然我們有巨炮轟擊,若是守軍拼命死守,短短時日也難攻克,兵法所謂圍三闕一,網開一面,便將這碼頭留著吧。」
此番遼國南京道精兵猛將傾巢而出,僅僅在河間城下的便有三萬精銳騎兵,加上打草谷和掠取百姓的隨從,共五萬余騎,這些騎兵大部分都不在黃河河岔的大營中,而是以千人隊為單位,散布周圍更加廣闊的地面。
每個契丹騎兵的騎兵和隨從都抓了兩三個河北百姓,強迫這些百姓去尋找草料和糧食。到了晚間,契丹人的營帳和篝火鋪天蓋地,同天上的星星一樣。與此同時,不斷有從北面而來的人馬匯集到這里,契丹人忙忙碌碌所修築的營盤,到了晚上竟然有大半都是空空的漆黑一團。
夜氣寒冷,王彥仍然帶著眾親隨巡視城牆守御,他自從擔任錦檐府統制官以來,收服過許多賊寇盜匪,但在遼國大軍壓境下領兵守城還是頭一次,當初他出頭力諫都部署童貫退守河間,童貫也順勢將守城的重任交托到他的身上。
諸將懾于錦檐府的厲害,雖然不敢抗命,但總有些暗暗看笑話的意思,王彥不得不強打精神,凡事親力親為,趙行德為他所累,二十幾天下來,人也黑瘦了一圈,到像個從軍多年的書吏樣子。
來到城牆背後一處藏兵洞里,只見火光明滅,似是軍卒在向火取暖。因為軍卒值夜常常有打瞌睡的,王彥等人也悄悄走近,卻听得藏兵洞中有人說話聲,王彥心中奇怪,便招呼趙行德等放低足音,靜听這些軍卒在談些什麼。
卻听一聲音緩緩道︰「前唐永泰年間,揚州孝感寺里有個姓王的書生,這書生濫酒,就像今天這般寒冷的晚上,醉成一灘爛泥似的,踹開門便往床上一倒,那手還垂在地上,那渾家擔心他受了風寒,掀開熱被窩,剛想將書生的手拉上來,一拉拉不動,再拉也不動,探頭去看,突然看到黑暗中一只干枯的大手,緊緊抓著住書生生的胳膊,猛地往地里拉去。」這人似是個粗促狹鬼,這寒夜里講這等嚇人的故事,語調中似乎都帶著森森的鬼氣,到關鍵時突然大聲,著實嚇人一跳。
「那婦人力氣弱小,吃不住勁兒,讓那書生的身體竟被巨手拉得陷入地里。可把那渾家嚇壞了,叫來奴婢,一起扯住書生的的大腿,不讓他沉到地下,但卻敵不過那枯骨的力氣,最後書生就這麼消失地縫里了。那婦人失了丈夫,又哭又鬧,召集全家人搬開床鋪,向下挖掘二丈多深,才挖出死人骨頭一具,看樣子已有數百年了。但是那姓王的書生,卻再也沒有找到。」時值寒風呼嘯,眾人思量,過了那晚上,一個大活人便這麼被鬼怪給拽入了地府,不禁脖子後面都有些涼颼颼的。
便有軍卒道︰「蘇文郁,讓你講故事醒瞌睡,可別總是講這些鬼鬼怪怪的事情,這瞌睡是醒了,可叫人還能再睡得著了麼?」眾人一起大笑,嘲罵適才那軍卒膽子小。
趙行德沒想到這伙軍卒居然因為長夜漫漫,聚在藏兵洞里听鬼故事,想起往事,不由得會心一笑。這時王彥眉頭也略微舒張,輕輕咳嗽一聲,帶領眾軍邁步入內,八個值夜的軍卒一見王司馬巡夜,紛紛起身向他行禮。
「剛才是誰在說話?」王彥環顧周圍,都是年輕的軍卒,大都身形魁梧,服色卻和普通河北軍卒不同。「末將蘇文郁,請王司馬恕罪!」中間一個低頭秉道。
王彥上下打量,眼光落到他腰間的一塊牌子上面,忽然笑道︰「是弓馬子弟所的?周提舉可好,怎地不教武經七書,反而看起‘酉陽雜俎’來了。」
這弓馬子弟所乃是汴京中專門教習弓馬將領的學校,王彥也是出身于此,轉眼在河北從軍已十余年了,居然遇到這群跟隨鎮北軍前來河北歷練的後進,也動了故舊之情,舉手讓他們都坐下。
眾人見王彥不似斥責,都一起坐下來,听說王彥也是弓馬子弟所出來的之後,蘇文郁更笑道︰「周提舉倒是不曾教,末將自己尋來打發時間。」
這些京中弓馬子弟雖然沒有太學生那樣博學,但也讀過不少雜書,又生性豪爽,冬夜寒冷,王彥便和這些軍卒一起湊在火堆旁烤碳火。趙行德素來沒有架子,說到義學的事情,打算在這河間圍城里繼續開辦,將各軍英勇抗敵的事跡也印出來,振奮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