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張之僑只覺得腰酸腿疼,幾乎要癱倒在床上,妻子梅氏還在大鍋灶那邊幫廚,各戶蔭戶現在沒時間起屋起砌灶,住的都是木頭草棚子,小孩兒大部分時間也在做除草放羊之類的農活,只有一個半時辰跟著軍士識字,按照學士府的府令,管給一頓午飯。
張僕從來沒有覺得種田這麼累過,軍士嚴格要求按照農牧曹的要求的定數開墾荒地,第一年種植作物的數量,被該死的軍士定下來,高粱、小麥、大豆、花生,這些東西被軍士規定用從來沒有過的間隔方式種植,同類作物的間距,不同作物的間距,不同作物田土下犁的深度也不同,該死的軍士拿著木尺一點點的量,如果沒有達到要求的話,返工,斥責,甚至可能挨鞭子。但張僕還是有些欣然的,用馭馬和鐵犁開墾荒地,輕松許多,眼看著厚厚的土壤仿佛波浪一樣在犁鏵兩邊翻滾,仿佛反射著油光似的肥沃,他就從心底里感到一陣舒爽。
「真不是人干的活兒。」馮發是村里伺弄莊稼的好手,現在被人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種地,但模著手上的繭子,「這幫不是人的,但願他們說的對吧。」他從草棚子角落里模出一袋高粱米,小心的舀了幾碗在小包袱里,這是明天的口糧,今天晚上交到大灶台那兒,就得十張紙票,一家五口就拿著紙票在大灶台吃飯,自家省柴火,也圖個方便。好些蔭戶一次交納了十天的口糧,但馮發還是格外謹慎地每天交第二天的口糧。
當著管灶台的張梅氏的面,馮發小心翼翼將這包袱口糧倒入大缸里,領取了明天的飯票,這時有一群軍士扛著糧食過來,馮發面帶感激招呼了一聲︰「簡將軍。」避在道旁。他知道簡騁是個官兒,若是遼國朝廷的官兒,馮發只怕他這時已經跪在道旁了,哪里敢主動出言招呼。簡騁對他點了點頭,和軍士一起將學童午飯的口糧倒進大缸子里。
中軍帳里,趙行德居中而坐、金昌泰和王童登坐在左邊,對面是許德泰等人。趙行德笑道︰「這里百廢待興,正篳路藍縷的時候,萬望各位不要嫌簡慢。」說完端起茶盞相敬。
許德泰笑道︰「哪里,哪里。」將杯中茶喝了,也嘆道︰「短短月余,趙將軍便將這里經營起來,實在叫兄弟望塵莫及。」他此行原是來相邀趙行德共赴遼東漢軍各寨主會盟,正欲道明來意,那鴨綠江女真謀克額里也卻瞪著眼道︰「趙行德,這里原本是我們鴨綠江女真部的地方,你不明不白地佔了,須得有個說法吧。」他重重地將茶杯頓在桌上,拿起一塊酥酪放在嘴里嚼著,罵道︰「沒酒沒肉,你們便這麼招待貴客的嗎?」
許德泰沒想到這女真人猝起發難,臉面有些不好看起來。這鴨綠江部女真各部近日也接受完顏金國招攬,額里也原本只是鴨綠江東一個小小的部落首領,如今竟然也妄自尊大起來。想起要在遼東謀干大事,須得牢籠著女真各部,許德泰皺著眉頭道︰「額里也謀克且稍等片刻,讓我等先商量會盟之事再說。」
額里也卻一拍桌子,瞪著眼道︰「許德泰,憑什麼讓你先說,」站起身來,拍著腰間的彎刀,盯著趙行德道,「這地方是我們女真人的地方,你們要麼退出去,要麼賠償我們糧食布匹!」他自恃著又金國女真在後面撐腰,聲音也粗起來。
趙行德將茶盞一放,卻沒和額里也說話,轉頭問許德泰道︰「許三當家,我們商量會盟大事,扯上這女真人做什麼?」他看也不看額里也,已是極大的輕蔑。額里也盯著他,眼珠子好像要噴出火來,呼呼喘著粗氣。
許德泰忙道︰「這鴨綠江女真部也受遼國的欺壓,如今我漢軍會盟反遼,額里也謀克是同去以壯聲勢的。」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笑道︰「額里也謀克,有話且坐下再慢慢說。」
「讓把話先說清楚!」額里也再度拍了拍他的刀鞘,居高臨下蔑視地看著在座的眾人。
場面頓時變得十分緊張,金昌泰眼中透著擔心,這鴨綠江女真各部雖然和完顏金國相隔甚遠,但畢竟是其同族,萬一兩邊起了沖突,恐怕招致大麻煩。王童登卻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沖著額里也喝道︰「空口白牙,你怎麼不說太白山都是你們的?」
額里也傲慢地笑道,「太白山、鴨綠江原本便是我女真人的。」
他話音剛落,趙行德卻開聲道︰「額里也,你這麼說就不對了。這里是我漢人故地,所一千幾百年前燕昭王便設了遼東郡,唐朝時設立了安東都護府管轄此處,怎能說是你女真的地方呢?」他說的不緊不慢,說完還喝了口茶。王童登大聲道︰「正是!憑什麼說是女真的地方,我說是漢人的地方!」金昌泰微笑著點頭,暗道,行直平常苦讀比我還厲害得多,這女真人要和他掉書袋,恐怕頭都要大了。
這遼東之地向來都是各族雜處,如今女真興盛,額里也原本是強詞奪理敲詐勒逼而已,听趙行德慢吞吞地這一字一句的反駁,不由得惱羞成怒,拔出彎刀劈在案上,大喝道︰「看你這口舌利,還是我女真的刀利!」
趙行德聞言猛然站起身來,噌啷抽出腰間橫刀,不待許德泰勸阻,一刀朝額里也的彎刀斬去,額里也下意識地舉刀和他相迎,二人都出了全力,只听當叮——一聲鳴響,震得帳中眾人耳根發酸。趙行德膂力驚人,額里也被劈得踉蹌退了半步,彎刀居然被斬開了一個極大的豁口,連旁邊的許德泰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許德泰大驚失色,陪著額里也的女真人頓時抽出彎刀,而金昌泰和王童登幾乎同時站起身來,拔出了橫刀,中軍帳外听得響動,杜吹角一掀簾子,帶著十幾個刀盾手軍士沖進帳幕,拔出橫刀將做客的幾人圍了起來。許德泰等幾個漢軍坐著不敢輕舉妄動。
所有的人都看著趙行德,杜吹角想得到動手的軍令,許德泰想要做和事佬,額里也和他的親兵背靠著背,雙手握著彎刀,驚疑不定地看著趙行德,暗暗有些懊悔︰「漢人什麼時候也一言不合就動手了。」
事已至此,額里也正想放幾句狠話,趙行德卻回將刀收了回去,微微笑道︰「誰的刀利,要試了才知道。」適才他听額里也彎刀斬擊桌案之聲,便知鑄造這彎刀的鐵質偏于脆硬,韌性,容易折斷,不如夏國橫刀。待帳中眾人都看清楚了趙行德所用橫刀絲毫沒有缺口,他才將橫刀收回鞘內,坐了下來,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額里也站在那里,拼命也不是,坐下來也不是,只覺得面紅耳赤,直勾勾盯著趙行德,仿佛要把他生吞了一般,這時許德泰忙打起圓場來,滿臉笑道︰「趙將軍開個玩笑,夏國劍冠絕天下,自然是鋒利無比的。」他伸手輕輕拉額里也,低聲道︰「謀克大人,快坐下吧,趙將軍是開玩笑的。」
趙行德在對面似笑非笑地舉著茶杯,額里也眼楮仿佛要噴出火來,最終還是想到大事要緊,氣呼呼地坐了下來。兩個女真人坐下來以後,杜吹角才看向趙行德,見他微微頷首,這才帶著刀盾手退了出去。
趙行德見額里也仍然厚顏悶坐在帳中,暗暗道,這女真人也是粗中有細,看來他們是非要摻和到漢軍會盟的事情,趕也趕不走了。他一邊思量著對策,一邊听許德泰說話。韓大小姐不久便要抵達遼東,因此,遼東漢軍各寨的首領決定會盟整合各寨兵馬,準備迎接韓大小姐重掌遼東,並推舉出一個盟主來。許德泰說遼東各寨荒疏已久,這月余來,各寨子為了起事而裹挾了不少青壯,但訓練乏力,請趙行德派出一些軍士幫各寨練兵。
金昌泰問道︰「既然韓大小姐回來,還要另行推舉盟主麼?」他向許德泰拱了拱手,「這盟主之位,許三當家屬意為誰啊?
許德泰笑道︰「韓家是我遼東漢人的共主,大小姐是元帥唯一的骨血,自然是尊重無比的,只是兵戰凶危,大小姐到底不能親自被堅執銳,和我們這些廝殺漢子混在一起,所以還得需要另舉一位盟主。這盟主之位都由各寨子大當家商定,不是許某能左右的。」
趙行德見他答得有些勉強,也就沒有追問下去,暗道這漢軍在韓大小姐回來之前會盟,恐怕有點蹊蹺。他微微笑道︰「王大當家對韓大小姐的忠心,我們都是知道的。派出軍士協助漢軍訓練一事,問題也不大。有句話叫兄弟睨于牆外御其侮,現在是多事之秋,我們遼東漢人須得齊心協力,才能從這險惡之局里面死中求活來。」
許德泰臉色微變,勉強笑道︰「趙將軍說的是。」隨後又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樣子。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