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軍大營黑沉沉的,明顯分為遼軍本部,外圍的簽軍,以及蔑爾勃營帳三個部分。夜色下,簽軍的草棚簡陋,遼軍營寨堅固整齊,蔑爾勃營帳稀疏而安靜,仿佛沒有人住。然而,距離簽軍營還有幾百步遠,三人便被一隊巡夜的蔑爾勃騎兵攔住了。
被幾把騎弓居高臨下指著,邱十八只覺得腿肚子轉筋,戰戰兢兢第看著蘇孟與蔑爾勃騎兵解釋。蔑爾勃騎兵頭領只會講漠北蠻話,女真千夫長達露古只會說漢話、女真話、契丹話,邱十八只會說漢話、契丹話,反而是蘇孟會講少許漠北蠻話,連比帶畫的說了半天,蔑爾勃騎兵方才把他們押送入遼軍大營。這時,達魯古麾下的百夫長還都綁在中軍帳門口,只待明天攻城之前,便要問斬以正軍法,按照軍律,千夫長失陷,則斬百夫長。六個百夫長見到達魯古回來了,俱都驚喜交集,更連連叩謝長生天眷顧,讓眾人撿回來了性命。
蕭塔赤看著跪伏在地的蘇孟與邱十八,命他二人將軍袍解開,背上漢奴的烙印無誤,皆是舊疤痕,不是南面宋人奸細。邱十八身上有新傷疤兩三處,而蘇孟身上的新傷疤,雖然不在要害,大小卻有二十多處,笑著道︰「你這漢兒,打仗倒也勇猛,上陣有多少次了?」
蘇孟不敢抬頭,眼楮盯著地面,緩緩道︰「記不清了,小人只知听命打仗,願為蕭將軍效死。」他的聲音不大,口齒卻很清晰,最後這句表白忠心出于自然,更是令邱十八心里一陣羨慕,忙接口道︰「小人也是,,也是的。為大人賣命」語調卻是怯怯生生,遠不如蘇孟那般坦然。
「好!」蕭塔赤欣然大笑,對副將蕭平和鐵木哥道,「在漢兒里面,也是有忠心于大遼的嘛。」他頓了一頓,又道,「如此忠勇,不可委屈糟蹋。我看,這蘇孟可去效死營做個百夫長,另外這個嘛,做個十夫長也罷。」他看不起邱十八身上傷疤少,卻著力抬舉蘇孟。蕭塔赤打算的是徐徐施恩扶植起親信漢軍營,彌補白雕營和蔑爾勃軍隊的不足,以免將來被契丹和奚人權貴掣肘。故而在上陣十次而不死的簽軍中,挑選出健壯者組建了效死營,人數雖少,勇悍能戰之處,卻不下于女真和奚軍。雖說新建漢軍營有違耶律大石的國策,但蕭塔赤乃南征都統,建立起五六百人的效死營,對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副都統蕭平等人也不好小題大做。
于是蕭平笑著對二人道︰「都統大人抬舉,還不快快磕頭!」蘇孟和邱十八兩人這才忙不跌謝恩。蕭塔赤揮手讓兩人退下去了,看著山後九州的地圖,沉吟半晌道︰「宋軍兵馬眾多,又如此能戰,諸位將軍,可有什麼破敵的良策麼?」
遼國眾將都面面相覷,若有良策,何必等到現在?西京大同府乃遼國經營多年的堅城,夯土城牆厚實,連萬斤鐵桶炮都難以轟塌,豈是這麼容易攻下來的?片刻後,鐵木哥方道︰「既然雲州打不下來,又何必要直接打雲州。依我看,就好像拔掉一棵大樹一樣,如果直接拔樹,恐怕拔不動。不如先砍掉它的枝葉,然後挖松它下面的土,再不斷搖晃樹干,等到這根基完全松動以後,再一舉把大樹拔掉。」
「哦?」蕭塔赤眼楮一亮,追問道,「那你以為該,這一仗該如何打?」
鐵木哥沉聲道︰「這雲州若是大樹,它後面的大小城寨,就是枝葉,防守也沒有雲州這般嚴密。雲州宋軍憑借城池堅固守城不出,但如果我們把這些小城寨一一打下來,雲州再堅固,也是一座孤城。如果宋軍是棵大樹,宋人百姓就是泥土,若是把土壤盡數挖走,這大樹的根基也就松了。听說雲州宋軍大多來自河東,如果有我們能進入河東四處劫掠,宋軍就更加人心惶惶。」
蕭平目光一閃,暗道,沒想到草原上的蠻子也這麼有心計。契丹將軍耶律萬卻立時反駁道︰「你說得倒是容易,河東的要隘,東陘關、飛狐口、雁門關,宋人苦心經營多年,豈是那麼好進入的。雲州宋軍兵馬眾多,我軍本來因為兵少不能圍困,再要分兵去打其他城寨,豈不是正好被宋軍分而擊之,再說,雲州南面的地方皆被宋軍佔據,孤軍深入的話,糧草又從哪里來?輸送糧草,卻容易被宋軍斷了糧道。」
鐵木哥搖頭道︰「宋軍兵馬雖多,卻只知守城,他若是要出城交戰,我們和他交戰便是。其他城寨在雲州城後面,守城的兵馬縱然開始小心,十一個多月安然無事,現在也差不多懈怠了。我們和契丹人一樣,先吃隨行牛羊,牛羊吃光了射獵為生,哪用什麼糧道?」
鐵木哥說得理所當然,蕭平听了,心中卻是赧顏。南朝總以為遼軍以打草谷維持均需,實則在百多年前便已不是如此。如今契丹立國已經兩百余年,許多契丹族人過得漢奴還要舒服。要是沒有糧草支持,讓遼軍以打草谷,射獵為生,只怕先要餓死累死一多半的契丹人。這時,耶律萬冷笑道︰「以為南面州縣和漠北一樣蠻荒,到處有野物給你蠻子獵取麼?」
鐵木哥听他說「蠻子」,臉色一沉,把手放在刀柄上,正要站起身來,蕭平忙舉起手,止住兩邊爭辯,對蕭塔赤沉聲道︰「鐵木哥將軍言之有理,而且宋國向來標榜仁義,若是我軍分兵大掠民間,汴梁朝中非議起來,楊彥卿在雲州恐怕也坐不安穩。」話雖如此,蕭平仍有些疑慮,騎兵繞開雲州南下,攜帶火炮等攻城器械則行軍緩慢,難收出奇制勝之效,輕裝襲擾的話,則難以攻城拔寨,只能起到騷擾的作用。
蕭平皺著眉頭,還未來得及說出疑慮,蕭塔赤便笑道︰「既然蕭將軍也如此說,便由鐵木哥將軍率領本部人馬南下,襲擾宋軍州縣。」他頓了一頓,對鐵木哥道,「把動靜鬧得越大越好,看楊彥卿在雲州坐不坐得住?」他暗暗沉吟,河東兵馬最多也就十余萬,楊彥卿率大軍北伐,後面必然空虛,蔑爾勃騎兵能夠人自為戰,萬余騎兵南下,就好像是潑進沙子里的水一樣,就算不能打下州縣,也要一盤撒沙似的宋人州縣村寨沖個稀里嘩啦。這種戰法,蕭塔赤在北伐女真的時候便嘗試過,對它的效果自然是心知肚明。
洛陽城麗景門內,是唐時三省及府衛衙門的故址,如今大宋西京行營帥府,佔據了好大一片地方。與帥府一牆之隔,便是城西街市,有店鋪兩千余家,每天行人來往如織,貨物堆如山積,牆內殿宇巍峨,門禁森嚴。盡管西京行營曹節帥並不在白虎堂中署事,堂下仍然站立著兩排盔甲鮮明,挺胸凸肚的禁軍衛士。
在白虎堂東北角牆外的高宅大院,雖和白虎堂等衙署相連,但一牆之隔,也算是彰信節度使曹迪的私宅。此處的書房才是曹迪的日常署事之所,西京行營的親信部屬有事,都是來此面見曹節帥。曹迪素來以儒將自居,夏天皆著紗帽葛衫,手搖鵝毛扇。唯有外系將領拜訪時,方才鄭重其事,一身戎裝在白虎堂衙署接見。
「副帥統領的五萬人馬已到了天井關前,」幕僚魏承吉秉道,「不過因為朝廷兵部那邊稱,過了天井關糧草向河東大營支取,但姚帥派人向河東軍要糧,折可求說軍糧都供給楊彥卿北伐大軍,我軍當要朝廷供給軍糧。」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曹迪在上好的澄心堂紙上寫字,這還是曹氏祖先南征時從南唐宮中得到的,已成絕品,當世用一張便少一張了。
良久,曹迪終于直起身來,皺著眉頭看了看自己的字,頗為不滿意地將字紙隨意折起個角,這張字就算是作廢了,方才沉聲道︰「那讓姚正平駐兵在天井關前便了,朝廷不著急,楊彥卿折可求也不著急,我們著急什麼?」他仿佛想起什麼,問道︰「大小姐那邊,沒有傳來什麼消息嗎?」
魏承吉心頭微動,俯身秉道︰「這個月,大小姐還沒家書回來,要不要晚生安排得用的人去一趟汴梁?」曹迪的長女乃是嫁給當今天子的三弟景趙杞為王妃,當初原以為要母儀天下的,誰知今上即位以後,最忌諱便是景王。曹家也惶恐不安,一直關注著汴梁的動靜。魏承吉私心猜測,若非曹家在西京行營根深蒂固,西京又靠近夏國,位置十分重要,恐怕當朝無論如何也是要把曹家連根拔除的。不久之前,朝中御史攻訐,函谷東關守將潘吉因克扣軍餉被免職,樞密院罕有沒請曹迪任命部屬補缺,而是直接任命了行營中的大將種師閔為函谷守將,更讓曹迪充滿警惕。
「不必了,」曹迪眼皮微微跳了跳,嘆了口氣,淡淡道,「這時節,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了。」他沉默了片刻,又伏子,提筆在文案上寫起字來。
作者︰今天還有一更,補上昨天的。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