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軍大舉南下並二聖競相頒詔消息傳來,淮河長江一帶的州縣到處是天下大亂的景象,地方官既畏懼北虜兵鋒,又不敢得罪兩位宋皇任何一方,紛紛棄職而逃,一片風聲鶴唳之中,暫駐鄂州的鎮國軍大營迎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陳大人?」陳東走進大帳,岳飛忙起身相迎,他臉現驚疑之色,更籠一層陰霾。這個時候,西京正催促朝賀新皇,理社士人卻在大力鼓噪繼續遙尊趙柯為君,將趙杞蔡京等人斥為亂臣賊子,州縣地方亂成一片,軍中也隱隱听到了風聲。陳東還未開口,岳飛便取出一卷聖旨交給他看,沉聲道︰「這是西京的旨意。」陳東展開一看,內容乃加封岳飛為鎮國軍節度使,讓他率兵前往襄陽與劉延慶合兵一處,阻止遼軍主力南下。當陳東觀看旨意時,岳飛也打量著他。他這滿面風塵之色,雙目布滿血絲,適才進入中軍帳時,腳下虛浮,雙腿不自覺做羅圈之形,顯然這一趟來的並不容易。
陳東看完詔,沉默了片刻,問道︰「時局板蕩,將軍可有打算?」
岳飛微微一愣,他思索片刻,沉吟道︰「遼軍南下,南面州縣可用之兵不多,倘若全部集結于襄陽,只怕被北虜批亢搗虛,如唐朝時黃巢賊軍一般,直取我江淮數路,甚至倍道抄襲廣南兩路。假若東南糜爛,財賦之地皆入敵手,那荊襄集結兵馬雖多,卻未戰先敗矣。再者,遼軍主力雖然已經攻克汴梁,但西有洛陽重兵,北有河東未下,兩面受敵,斷難舍棄後路,孤注一擲地南下。所以,本將以為,劉延慶數萬人馬駐防襄陽足矣,不須將東南兵馬盡數調往襄陽。」
岳飛原是王彥的心月復部將,自東南換帥後,他不服劉延慶,所部頗受過些打壓。鎮國軍和劉延慶合兵後,勢單力弱,能不能自成一體都難說,所以至指揮使岳飛,下至王貴張憲諸將,多不願去襄陽合兵,听說汴梁陷落,官家被擄後,便放慢了行程,在鄂州駐扎下來。但若是事涉擁立的事情,卻還是不敢輕易表明態度。
陳東點了點頭,將旨意合攏,沉聲道,「官家尚在時,汴梁危急,昭令天下兵馬勤王,西京曹迪,襄陽劉延慶,兩鎮逗撓不進,坐視官家為北虜所欺,汴梁淪陷。我沒想到,現在官家又沒有詔退位,他們竟敢另立天子,便是亂臣賊子!」他嘆了口氣,低聲道,「來時路,我听說了吳昂英、許汝弼諸位大人,在遼營不跪虜主,殉節就義。陳某不過一介生,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倘若岳將軍欲奉趙杞國賊為君,陳某也不勉強,當自去赴死,追隨吳昂英許汝弼諸大人于泉下。倘若岳將軍願樹一義旗,尊天子而不奉亂命,陳某願為將軍經營東南州郡。別的不敢說,理社中仁人數以千計,遍布天下州郡,內為將軍幕府籌算,外為將軍耳目眼神,為將軍以大義昭天下,為將軍招兵買馬,為將軍捐輸糧餉,以及諸多繁雜不便之事,我等願一力擔之。」
岳飛越听下去,眉頭越是皺緊。自從趙杞稱帝以後,鄂州附近的理社士紳紛紛聯名請願陳情。曹迪蔡京趙杞等人的劣跡被編成歌謠四處流出,連市井百姓也知曉曹迪蔡京趙杞等人為謀私利,將真正的天子賣于契丹人。士人百姓的言辭十分激烈,這讓岳飛在接到趙杞的詔後也十分猶豫。就在不久前,趙柯將他連升三級,橫海廂軍也提升為鎮國軍禁軍,恩寵之隆為本朝罕見。如今官家雖被北虜所窘,尚在人世,又沒有退位傳位的詔,便改奉他人為君,豈不是成了天下人所不齒的貳臣。
陳東雖只是一個廣東知州兼提舉市舶司,但理社的同道遍布天下各路諸州縣。特別是遼軍南侵,州府縣官紛紛棄職而走以後,不少地方都是士紳在勉強維持,這些在地方頗有影響,卻沒有功名的讀人,很多都是理社中人。但是,如今天下大亂,和讀人清議相比,兵強馬壯者才得擁立天子。西京、東南、河東三大行營皆已擁立景王趙杞為帝,可說幾乎所有禁軍都將趙杞為戰,這是才是大勢所趨。而由橫海廂軍改編而來的鎮國軍,員額才區區兩萬余,其中鄂州能戰之兵不過八千人,實力懸殊。岳飛雖然忠義,但並非只有匹夫之勇的莽夫,這強弱之勢如此懸殊,讓他不得不三思而後行。
相互試探過後,二人都是滿月復心事,俱都安靜下來,沉吟不語。帳中燭火燃燒,將岳飛躊躇的神色都照得清清楚楚。陳東心下暗嘆了口氣,心道,連岳鵬舉都是如此,只怕其他諸將,都已經表向趙杞朝賀稱臣了。難道真的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天下就此落于奸賊之手嗎?
靜靜等待了許久,岳飛忽然嘆道︰「聖以國士待飛,飛亦當以國士報之。」他下了決斷,便不再猶豫,對陳東道︰「遼軍南下甚急,我欲將大營建于鄂州,先遣王貴、張憲諸將向東收取江淮兵馬,以助東南州縣抗衡遼軍。這些部將多是北人,對東南地方也不太熟悉,還望陳大人襄助一臂之力。」
陳東大當即道︰「陳某義不容辭!」他稍猶豫了片刻,用商量的口氣道,「這東進的名義是?」按照朝廷制度,各駐泊禁軍皆有防區。擅出防區,甚至如岳飛所說的收取別部兵馬,乃是非同小可之事。所以陳東心下計較,若要名正言順,就必須先廣造聲勢。既然蔡京等奸黨裹挾東南州縣擁立國賊趙杞篡位,那尊奉正朔討伐篡位逆黨的名義倒可一用。
「陳大人不必擔心,」岳飛臉色有些復雜,沉聲道,「本將有陛下的旨意。」說完他又從懷中取出一份聖旨,連同裹在其中的金字牌一起交給陳東。陳東遲疑地接過來一看,頓時大喜過望。居然是趙柯御筆的聖旨,封岳飛為鎮國軍節度使兼襄陽南面兵馬總管,催促鎮國軍倍道兼程行軍,盡快與南狩的聖駕會和。同時,讓岳飛節制襄陽南面各州縣兵馬,並沿途所遇的勤王之師,隨鎮國軍一同北迎接聖駕。這道聖旨看得出是匆匆寫就,措詞頗為含混,襄陽南面到底是哪些州縣也沒寫清楚。若狹義而言,指的是荊湖南路和荊湖北路這一帶,若廣義而言,則東南州縣亦是襄陽南面以內。
「這是」陳東先驚詫不已,稍微轉念,便想明白,嘆道,「天意如此。」
官家南狩頗為倉促,隨行兵馬僅僅五千禁兵。而官家做太子時,與東南行營都部署劉延慶由舊怨。劉延慶手握著七萬精兵在襄陽北面等候,對趙柯而言,不啻于芒刺在背。所以他在離開汴梁之前,先發了一道金字牌詔,令岳飛加快北,以保全聖駕。因為岳飛的鎮國軍僅有八千人,所以將襄陽南面兵馬全都歸岳飛統轄,盡可能湊足數萬之眾,這樣才能在兵力與劉延慶匹敵。至于這些兵馬是否精銳,北行軍所需糧餉何來,趙柯在匆匆出逃之前都無暇顧及。此後,趙柯出汴梁不遠便被遼軍擒獲,但金字牌急腳遞詔還是發了出來。雖然安排岳飛制衡劉延慶失去意義,但卻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道聖旨讓岳飛有了收取江淮兵馬,乃至經營東南迎還聖駕的名義。
「本將剛剛收到這道聖旨,還未及宣諸于眾,便得到了聖被擄,景王自立的消息。」岳飛的臉色有些陰沉道,「什麼消息能傳得比金字牌還快?自然是鴿驛傳遞的消息。擁立景王如此之快,實在讓人難以相信,他們不是有心陷官家于險境。」他頓了一頓,嘆道,「曹迪和劉延慶加起來,有二十余萬精兵,但是,陛下以國士待飛,飛當以國士報之。飛願與陳大人同心協力。假以時日,收復河南河北,外驅北虜,內除奸賊,迎聖人歸京闕。」
在鄂州,這道趙柯的聖旨再無他人知曉。一旦公諸于眾,鎮國軍立刻將成為趙杞等人的眼中之釘,而東南州縣也將被迫在鎮國軍與趙杞之間選邊。不過,岳飛既然做了決斷,就不怕對方以天下兵馬攻之。陳東亦深以為然,名不正則言不順,此時有了官家親筆的諭旨,那便要立刻拿出來,與奸黨爭奪東南的人心。
理社諸人在地方的名望是有的,但要和趙杞一黨分庭抗禮,一沒有名義,二沒有兵馬。既然岳飛準備派部將收取江淮人馬,陳東便請他往理社實力雄厚的州縣派出數十人、一兩百人到數百人不等,幫助理社士人驅逐投靠偽君和受契丹偽命的官吏,然後理社便可以推舉在地方有聲望的士紳來執掌州縣。這方面,陳東的考慮可謂未雨綢繆。岳飛手中的聖旨僅僅是整頓兵馬的,理社既然指斥奸黨篡位,驅逐偽命之官,更不可能擅專委任地方官吏。作為權宜之計,只能以黃舟山的公議選舉之說,先把州縣維持起來,為鎮國軍治理地方,輸送糧餉。官員既然各地士紳公議推舉的,奸黨再怎麼攻訐,也不能說岳陳二人有篡逆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