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陳東來了?」趙行德心頭涌起一陣驚喜,對陸明宇道,「請帶我去相迎少陽。」陸明宇忙點了點頭,羅閑十剛才和他互不相讓,這時也不客氣地跟在趙行德的身後,和陸明宇並肩而行。頃刻之間,這些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都迎了出去。有的水寇丈二模不著頭腦,相互間問道︰「陳東又是哪一個?」陳東雖然是儒林領袖,但卻不若趙元直那般為市井百姓所津津樂道,有些山賊孤陋寡聞,居然不知陳東是誰?待別人解說清楚後,這人方才「哦」地恍然大悟了一聲,嘆道「原來這官兒是元直先生的朋友。」
水寨碼頭上,一艘快船靜靜停泊。楊再興叮囑船上弩手嚴陣以待,搖櫓手都打起精神。萬一有變,立刻掉頭便走。楊再興雖是北人,但自從軍南下以來,因為清剿水寇的關系,對東南水鄉和匪寇習性也頗熟稔。布置完這些後,他便站在陳東的身後,閑來無事,便觀察水寨的虛實,這一看之下,楊再興到來了興致,暗道︰「這寨子治理得十分嚴整,幾乎趕得上五馬山的氣候了,假若我提一支精兵來打,當如何才打得下來?」
「這便是鄂州鎮國軍,」碼頭上,寨丁們竊竊私語道,「是來招安的麼?」同樣的猜測的一句哈,有人期冀,有人惶恐,有人不屑一顧。謝大牙一口唾沫吐在湖水里,罵道︰「直娘賊,招個鳥安!」他旁邊的盧達畏怯地看著官船上的旗幟︰「若招安了的話,兩稅、加耗、折變、役錢、和買、科率,」想起這些早已經陌生了的雜色名目,盧達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這一年到頭,刮干了肚皮,也還不夠吧。」他的眼前不禁浮現起茅屋中搖搖晃晃的尸首,神色復雜地看著船頭儀態不凡的陳大官人,看不出和逼得他家破人亡的李大善人有什麼不同。
一群人從碼頭後小圓山丘後面轉出來,走前頭的正是陸寨主,他身後跟著不少寨中首領,大家認熟了的趙先生,還有些生面孔的豪杰。眾寨丁看過去時,陸明宇已三兩步走到劉杲面前,問道︰「陳大人在哪里?」劉杲指著棧橋外側停泊那艘快船道︰「那個人自說他是陳東。」
陳東穿著便服,立于船頭,如尋常訪友的鄉紳一般。他似有所覺,朝這邊看過來,頓時看見了趙行德。適才他再如何心急如焚,外面仍是儀態閑閑。到得此時,卻再也沉不住氣,臉色驚喜,失聲道︰「元直!」揭帖大案後,已經十年不見面了,此時相見于國勢艱難之際,彼此容貌和十年前都有了很大的不同,竟有些不敢相認,他再定楮一看,確信是趙行德無疑。身形比當年魁梧了,臉頰微黑,下巴胡須刮成了鐵青色。仍是溫文爾雅的笑容,只不過無意間透出一抹冷峻的眼神。
「行德,這些年過來得不易。」陳東感慨道。從在趙行德的書信文章中,他也大概體會了趙行德這十年的飽經風霜,亡命沙場,三千六百日夜常在戎馬倥傯中度過。所經歷的磨難,恐怕不足為為人所道。就在片刻之前,陳東還提醒自己,趙行德代表著夏國勢力,自己千萬要冷靜沉著相待。可到了這一刻,心緒激動之下,竟什麼也不管不顧了。
「放船板,」他急忙催促道,「讓我上棧橋!」
他這一催促,禁軍越發手忙腳亂,只听「 當」一聲,厚厚的木板斜斜砸在棧橋上,兩頭倒是搭上了,中間還在顫顫巍巍,陳東就三步兩步走了過去,迎上了對面走來的趙行德。
「元直,十年未見,風采更勝當年,此番回來得好!很好啊!」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豈敢落于人後!」
兩人相視大笑。國難之時,故友重逢,都是悲喜交集,一時間竟招呼旁的江湖豪杰。
陸明宇站在旁邊,暗暗嘆道︰「相知于寒微,一在廟堂之高,一在江湖之遠,遙相唱和,不知掀動起多少風潮。理學社若無這二人,只怕也無偌大聲勢,以至于有了遙尊天子而不奉亂命之勢。放在十年之前,誰能想到,一群太學的書生,竟能與蔡京曹迪等人奉趙杞為天子相抗衡!這便是英雄造時勢啊!」他投靠趙行德,原本就有追附驥尾之意,如今見趙行德和陳東相見,忍不住心潮澎湃,額角上那個疤痕仿佛熱得發燙。
「陳少陽是個性情中人人,」羅閑十嘆道,「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身上忽然一個激靈,心下一陣警覺,羅閑十抬頭看去,只見陳東身後站著虎背熊腰一人,剛剛把目光從這邊移開。「什麼人,竟如此厲害?」羅閑十自信眼光極準,他暗暗留了個心,「鄂州鎮國軍中猛將如雲,這位恐怕也不是無名之輩。」若非鎮國軍和東南盜匪仇怨遠大過交情,他到想和對方攀攀交情。
楊再興靜靜地站在陳東身後,掃視了一遍這些草莽中人,不少人瞪回來,目光隱隱帶著敵意。楊再興早已習慣,他只是盡責保護陳大人而已。確信這些人對陳東都沒有惡意後,楊再興的目光方才落在趙行德身上。十年前,當趙行德在河間王彥帳中效命的時候,楊再興只是五馬山群盜中一條好漢。如今,他已是鎮國軍統制官,從七品武功郎,而趙行德則流落江湖十年,在洞庭招攬草莽豪杰為國效命。其間滄海桑田,人事變遷。當年,他和趙行德共同的仇家都是童貫這閹賊,現在則是南侵的遼寇。感慨之余,楊再興看向趙行德的目光也多了些友善之意。
趙行德若有察覺,對楊再興頷首致意,然後將陸明宇等人帶到陳東面前。陳東久在朝廷中樞,又是名滿天下的清流領袖,現在更是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天下氣運消長。他平復了心緒後,臉上帶著笑意,和草莽豪杰們一一相見,雖然也絲毫沒有拘泥,卻總讓陸明宇等人有種仰視的感覺。相較之下,還是趙行德更為親近,使人如對春風。
陸明宇等人將陳東送到客房,讓他稍事休息,半個時辰後再往聚義堂中為他接風洗塵。陳東送走這些荊襄豪杰後,臉上笑意方才散去,他特意將房門大開,看似不拘小節,實則把外間看得清清楚楚,以防有人偷听他和趙行德說話。
「元直此行,是受五府之命而來?」轉過身時,陳東隱去了眼中復雜的神色。
「是。」趙行德點了點頭,「函谷關兩邊,兄弟睨于牆,外御其侮。五府有意助宋擊遼,可曹迪等人因私廢公,拒不放開函谷關,夏軍方才不得東進和遼軍作戰。」他搖了搖頭,嘆息道,「我在東征軍營中枕戈待旦許久,結果等來的卻是遼軍攻破汴梁的消息。我來這一路上,听說遼軍一路勢如破竹。名城重鎮竟無一能守三天以上的。滁州、黃州、江州先後失陷。听說遼軍兵鋒已進逼長江太平州,只是因為不善水戰,才不得不在采石渡停了下來。」他頓了一頓,沉吟道,「都說北人善騎,南人善舟,倚仗大江天險,說不定可稍扼遼賊的鋒芒。」
「已經晚了,」陳東聞言,搖頭嘆息道,「就在三天前,李成孔彥舟這兩個叛將,以尊奉官家皇命迎遼軍為名,突然作亂,亂軍已奪取了馬家渡,水師統制邵青力戰不敵殉國。大江天險已不為我所有,遼軍大隊人馬已經在渡江了。」
「那建康府呢?」趙行德急問道,「建康易守難攻,更控扼大江,只要守住」
「建康也完了!」陳東沒等趙行德說完,拍了一下桌子︰「趙杞封蔡京老賊為丞相,叫他主持東南局面,蔡老賊卻畏敵如虎,剛一听說遼軍渡江的消息,便如驚弓之鳥一般從水門逃走。原本集中在建康的大隊兵馬,一些跟著蔡老賊逃走,另一些一哄而散。如今建康只剩空城一座,遼軍連攻城都不用了。」
趙行德听得瞠目結舌,嘆道︰「早知道東南空虛,禁軍多不堪戰。卻沒想到能糜爛到這個地步!」他原以為建康乃東南首重之地,趙杞和蔡京等人再如何畏怯遼人,要保住東南半壁江山,無論如何也要力保建康不失,熟料就這麼輕輕易易地放棄掉了。
陳東恨恨道︰「可嘆蔡老賊為了和我理社爭奪建康、杭州等地方,不惜置祖宗家法于不顧。將多少我社中仁人下獄治罪,這短短個多月來,刑囚致死的也有多人。他費盡周折和我們搶來,可遼賊這麼一來,他便拱手相讓。他們就是雙手奉送送給遼賊,也不肯放手讓我們來把事情做好!」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東南的局勢,已經危如累卵,遼軍甚至只派出百余騎,數十騎,護送汴梁出來的傳旨太監,前往各州縣招降。耶律大石欲挾天子以令不臣,這塊曹孟德用爛了的破招術,到真成了不少寡廉鮮恥之人的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