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下眾人恭維後,李蟾微微一笑,將目光移向別處。淳于鐵廠的利潤之豐厚,他久已耳聞。想不到淳于越居然甘願將鐵廠的股份轉讓出來,而且一轉手就是整整三成股份。淳于越煉鐵成痴,平常都忙于鐵廠的生意,又不好賭,最近也沒听說他有什麼急著用錢的地方,所以,對于他突然轉讓這三成的股份,李蟾好奇之余,不免感覺有些可惜,侍者將文呈,他伸手按住,先沒有看讓股文,而對看著淳于越。
程長庚、周龍溪幾人相互看了眼,雖然早知道訂約的內容,仍難掩眼眼中異色。眾人都安靜下來,目光落在木盤準備好的文。
「淳于行首,」身為見證,李蟾破例開口道,「要不要三思而後行?」
「不必,小小鐵廠,多謝三位行首看得起。這三成話事股,並非鄙人所有,乃是代一位朋轉給三位行首的,不必再考慮了。」淳于越對李蟾拱了拱手,「多謝韓國公關照。」」他臉色有些黯然,沉默了一會兒,又轉向其他三人,問道,「除了銀錢之外,附加的那個條件,三位行首都沒有問題?」
「附加條件?」李蟾一愣。
「雖然稍有些麻煩,但活人老幼之善舉,勝造七級浮屠,」周龍溪笑道,「我等當助淳于行首一臂之力。」其他兩人也點頭稱是,淳于越點了點頭,對李蟾道︰「既然如此,請韓國公為我等見證。」
李蟾日理萬機,這一趟應約而來之前,並沒有問清鐵廠賣股的條件,此刻心中存了疑問,便拿起文仔細觀看起來,臉漸漸浮起驚異之色。附加的條件十分簡單,程長庚勸告絲綢棉布行,周龍溪勸告香藥寶石行,朱時朋勸告金銀銅瓷器行,為工徒們接濟其滯留關東眷屬提供方便。而這三大行,再加淳于越執掌的鐵錫木器行,乃是招募關東工徒最多的行當。關東的工徒為攢足領取授田的盤纏,生活往往極為克扣。雖然工錢微薄,多年積攢下來,不少工徒都有數十貫,甚至百貫的積蓄。遼宋戰亂一起,家人在關東朝不保夕,這些工徒雖然心急如焚,卻因為道路阻隔而家人的處境無能為力。而周龍溪所謂「活人老幼」的善舉則是,工徒只需以關中當地市價在工坊購取一種叫做「糧票」的券票,並將這種券票委托淳于鐵廠帶往關東,他們的家人就能憑「糧票」在關東當地領取到等量的糧食。除了「糧票」之外,還有「棉票」方便工徒的家人添加寒衣。而關東眷屬領取衣糧後,可將畫押手印寄回關中,以使眾工徒放心。
然而,將糧食、布匹從關中轉運到關東,縱然有河渠水運之利,輸送之費也不低,而且關中與關東的糧食差價極大。若將其中折耗如實加去,工徒大多過慣了緊巴巴的日子,則必然以為被奸商盤剝,不免猶豫重重。是以淳于越這朋干脆將錢糧折耗一力承擔了下來,變賣股份所得的銀錢,全都存放在各大行首處,用作補足耗費之用。若這筆初數用完,那位大人物還會再度補充銀錢給各大行首。如此安排,在貧寒的工徒看來,一斤糧票換得一斤糧,乃天公地道之事,拿出糧款接濟家人,便沒有「吃虧」的顧慮。關中工徒少說也有八十多萬之眾,絕大部分家人都在關東,每個人拿出二三十貫錢出來買糧票布票寄回去,錢款就可達一兩千萬貫之巨,若以賑濟河南饑寒之民,一時匱乏之難便迎刃而解。
「積沙成山,集腋成裘。」良久,李蟾方才對淳于越道︰「淳于行首,你那位朋,破家為國,卻不欲人知,可謂用心良苦,好計算啊。」他放下文,意味深長地嘆道,「人品著實可敬可佩。然則,可惜,如是人物,若木秀于林,必不能見容于小人?」他這些旁敲側擊,淳于越听得半懂不懂,其它三位豪商更加丈二模不著頭腦,只當李蟾是夸贊那位行善積德之人。
「既然要彌補耗費,」周龍溪臉現異色道,「那錫鐵木器行為何沒有存銀錢?」
「這個,」淳于越略微猶豫,坦然道,「我受那位的恩惠,無以為報。淳于鐵廠又豈能要回他這最後一成股?此番他既然有心行善舉,我助其一臂之力。這些年略有積蓄,我自拿出做抵充耗費便是。」他臉色波瀾不驚。李蟾卻暗暗點頭︰「淳于鐵廠能承造軍械司的鐵炮、彈藥,果然不單是器械精良而已。」他沉吟片刻,慨然道,「今日事畢後,且容我回去商量。興許,福海行也可成人之美,代售「糧票」、「棉票」,也算是‘積德行善’。」
同一時刻,長安學士府旁一所宅院里,百數十名社士子聚會花廳,當中一人名叫楊景陽,乃是東人社的首領之一。馬援一襲儒衫,站在楊景陽身旁,神色復雜地看著周圍這些群情激奮的士子。東人社,原先是理社的旁支臂助,現在卻漸行漸遠,不少東人社士子都準備在夏國出仕,更有人在襄陽、洛陽、房州等被夏國佔據的宋境擔任官職。馬援原本對東人社所作所為頗有微詞,但這一趟卻是有求于人而來。
楊景陽大聲道︰「諸君飽讀聖賢,負笈求學于此,所為何來?」
「以夫子之道治天下!」
「濟世安民!」
「修,修身,齊家、治國、平,平天下!」
「窮,窮則獨善其身,達,達,達則兼濟天下!」
士子們嘈雜地答道,有人聲音響亮,有人卻不太自信。馬援暗暗搖了搖頭,目光朝旁邊望去,若不是趙行德點將要他走這一遭,他寧願帶這一彪人馬去剿滅山賊,或者迎擊遼寇鐵騎,也不願和這樣一群乳臭未干的士子虛耗時日。
「對,濟世安民!」楊景陽大聲喝道,目光徐徐掃過眾士子,他素有威信,滿場嘈雜都安靜下來,楊景陽問道︰「可是,我等家邦在何處?我等之百姓又在哪里?」馬援眼神微凜,詫異地看向楊景陽,其他東人社的士子一時沉默了下來,隨著這一問,不少人流露出復雜而苦澀的神情。
「我等之家邦,我等之百姓,」楊景陽大聲道︰「在關東,在遼賊鐵蹄之下,錦繡中原,如今滿目瘡痍,百姓在饑寒交迫之中,朝不保夕。」有些士子流露出疑惑之色,楊景陽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在空中揚了揚,大聲道︰「這是趙行德先生信,趙先生率部北伐,業已克復舊都,將遼賊逐出中原。趙先生正在收攏百姓,厲兵秣馬,只待北收復河北,直搗京。」趙行德進軍的消息,東人社士子們都是最先傳誦的,此時听楊景陽提起此事,人人臉浮現激動振奮之色。
「可是,中原之地,飽受遼賊蹂躪,堂堂大宋百姓,不能有一餐飽飯,冬衣御寒,試問我等,能安居齋,視若不見,聞而不顧,坐而論道乎,真羞死人人也!」楊景陽振臂高呼,將士子們的情緒都撩撥起來了。
「要怎樣?」有人大聲道︰「說,要怎麼辦?」
「我等該怎麼做?」士子們大聲問。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楊景陽斬釘截鐵道,他環視周圍,「遼賊南侵以來,朝廷昏庸,一再喪師失地,關中的東人也人心惶惶。現在趙先生率部恢復故土,又行仁善之舉,方便關中東人賑濟家眷,我等要為趙先生收服人心,使人心凝聚,方才能眾心成城!」他說著說著,底下的士子也嗡嗡嗡的商量起來,有的要去各處工坊向工徒解說寄送錢糧之便,有的去游說那些避居關中的關東富豪捐錢捐糧,有的則相約去汴梁投奔趙行德麾下。
「楊兄之義,在下代趙先生謝過了。」馬援真心實意向楊景陽道謝。
「我等皆是東人,守望相助乃理所當然。」楊景陽十分豪爽地擺了擺手,他擦了擦額頭汗水,猶豫了一刻,對馬援道,「我有一班同道好,素來仰慕趙先生之義,不知馬兄能否做個中人,把我們引見給趙先生。」
馬援疑道︰「楊兄,你不是將到洛陽令衙署」
「洛陽雖是關東,但卻在關西卵翼之下,」楊景陽的臉笑意漸去,「河南、河北才是我等施展抱負之處。說實話,我在長安學士府一無所學,唯一所得,乃自守之道。以北州苦寒,河中四戰之地,關西人能立足于群胡之中。我關東人為何不能自守于中原?」他的語氣有些古怪,對馬援咧嘴一笑,「咱們寧可肝腦涂地,不但要守住河南,將來還要恢復河北,決不能讓人輕視了。」
「好!」馬援點了點頭,他把著楊景陽雙臂,笑道,「當今之世,中原才是英雄立馬之地。以楊兄之心胸,無需馬某引見,先生必欣然接納。」這二人俱都性情豪爽,傾蓋如故,一起哈哈大笑,惹得旁邊的士子紛紛側目
汴梁城內,由廢墟清理出來的一片簡陋的營地中,百名將士席地而坐。
趙行德站在首,手握著一本卷,面對眾人。他身雖是革甲軍袍,但神態卻更像是一個塾里的先生,正循循善誘地微笑道︰「各位可知,所謂人生四大樂事,指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