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積雪還凍得硬邦邦的,莊稼人被厚厚的積雪困在家里,除了灑掃庭院,打磨農具,再沒別的什麼大事情做。天下宋人擇法自守,鄂州京師傳來消息,仿佛長了翅膀一般飛進了崇山峻嶺的皖南山村。普普通通的莊戶人家只是把它當作茶余飯後的談資,但魏家村的魏秉德老爺子卻格外重視,特意召集族中男丁在祠堂商量擇法的事。不過,商量歸商量,魏秉德的主意極正,哪怕現在就砍他的頭,他也是決意要入清流。
魏家祖出過貴人,魏大莊是武宗朝的名臣,司馬文正公對其有「安貧而意豁達,狷介而性骨鯁」之評語。其家貧寒,當初及第時,家人受了賀禮,魏大莊見之即將賀禮棄于門外。其歷任工部、吏部、禮部,皆以清廉而著稱,州縣官咸稱「見魏公方知汴梁有不受錢之人」。只不過,自從魏大莊之後,魏家村文脈衰微,雖有不少族中子弟進學讀,竟然再沒出過進士。不少魏族子弟見仕途無望,及冠便外出行商謀生,以重信守義立身,唯勤唯儉,規模也越來越大,生意遍布東南,甚至有搭伙跟船到安南、大食等地做買賣的。
朝廷為禮部給事中魏忠肅公修的石碑就立在祖墳里,好像個招牌一樣,每當外來的客商拜訪,都要去祭拜憑吊一番。然而,每當這時,魏秉德就有無顏見祖宗的羞愧,痛心疾首。魏家雖然興旺,但不過是商賈末流而已,稱不得名門望族。當徽州開州學捐生,尊天子不奉亂命時,魏秉德開始還嗤之以鼻,及至本縣的黃大善人一口氣捐了十個廩生,魏秉德這才急起直追,咬牙捐了十五個廩生,加憑本事進學的子弟,魏家在州學的廩生達三十人,是黃家廩生的兩倍,在州學也算是舉足輕重的勢力了。朝廷令天下人擇法自律,使魏秉德看到了一個機會,一個讓魏家擺月兌商賈末流,重歸清流名門的機會。
魏家祠堂高大而老舊,松柏是武宗朝時植下的,生長了百多年,林木森森,遮天蔽日,使祠堂自然而然有古樸肅然之氣。歷代祖宗的靈牌擺在首,兩旁掛的並非普通名人字畫,而是家譜中的祖訓,如「天下事,莫不以勤興,以怠廢。士農工商,所業雖別,是皆本職。惰則職惰,勤則職修。不勤則不得,不儉則不豐。」「四業唯商最苦辛,半生饑飽幾曾經;荒郊石枕常為寢,背負風霜撥雪行。」「惟誠待人,人自懷服;任術御物,物終不親。」「家居也,為儉嗇而務畜積。貧者日再食,富者三食,食唯稠粥。客至不為黍,家不畜乘馬,不畜鵝鶩……女子居鄉者,不佔魚肉,日務針線治縫紉」
魏家族人在外面為了結交官府,攀附權貴,不免要宴客高會,鮮衣怒馬,但在本鄉本土,卻個個節儉得緊,衣服總以白、灰、黑等樸素顏色為主,稍微奢侈炫富,都會招致鄉親非議。眾人屏息斂神地垂手立于祠堂之中,听族長不疾不徐地將朝廷大禮議的事情講完,各人表情不一,顯然在內里計較這擇法自律的得失。
「咱們魏家從前也算香門第,詩傳家,但現在卻沒個進士支撐門楣。余杭吳尚編撰的《宋禮法》是清流法,我們高攀不。我意已決,便以禮部《君子法》自律。」魏秉德的中氣充沛,渾厚的聲音在祠堂中回蕩著,震得眾人耳朵嗡嗡作響,他放緩了語氣,循循善誘道,「朝廷的規矩,是人自擇法自律,我也不能壞了朝廷的規矩。你們都是各自的一家之主家,這個主意嘛,還得自己拿。」
魏家人一直都是緊緊抱作一團的,誰料族長居然如此開通,真個按照朝廷的規矩,放手讓各家自行擇法。底下的人神色一變,行商四方的人,最善于察言觀色。有大事的時候,除了各自的小算盤之外,人都是從眾的,有人已經在左顧右盼,希望從別人臉看出端倪來了。祠堂中族人的動靜,魏秉德盡收在眼底,但他沉得住氣。整個宗族都裝在他心里,所有人想什麼,他自問也估模得出一二來。但他只視若無睹,他不屑于去猜。魏秉德坐得正這魏氏族長的位置,靠得是自身的硬氣,處事公允無偏,而不是別的什麼伎倆。
「說來慚愧,我們這些後人愧對祖宗,三代都沒有進士功名,但也蒙祖宗遺澤,凡我魏氏宗族子弟,都是進學讀過的。這些日子來,《宋禮法》、《君子法》、《俗易法》的大概要旨條款,我已經讓各方各家到村塾抄錄回去揣摩,大家伙兒計議許久,也該有個結果了。所謂人各有志,不能勉強,這樣,願守《宋禮法》或《君子法》的人,都站在左邊,原守《俗易法》的人,站在右邊。兩邊的族人,有家產要分割的,先不著急商量。定了禮法,自會給你們一個公道的。」
魏秉德慢條斯理地說完以後,踱步走向了祠堂的左邊,眼神沒再看下面,而是落到了祠堂牆掛著的一幅祖先詩詞。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他執掌了宗族十幾年,說了會給人一個公道,就會以給人一個公道。魏氏宗族的人,也沒有人懷疑。眾人低聲竊竊私語,片刻後,已有一些人做出了選擇,走向祠堂的左邊,站在魏秉德身後,更多的人在原地猶豫不決,直到已經有十多個家長選擇以《君子法》自律之後,才有人鼓起勇氣,站向祠堂的右邊,這一帶動,立時有七八個人走向了右邊,兩三個人看了看魏秉德的臉色,也走向了右邊。漸漸地,族中三代五十多個一家之長都做出了選擇。
「大家拿定了主意就好,」魏秉德面沉似水,緩緩道,「雖然人各有志,守不同的禮法,但是,我們徽州魏氏宗族,今後還是要相互守望相助,切莫生分,叫外人看了笑話」他嘮嘮叨叨將祖訓揀要緊的又重復了一遍,大家也面色恭敬地听完,正式在擇法自守的簿冊簽字畫押,這才相互散去。魏秉德翻閱著名冊,臉的笑容漸漸冷卻,幾個族中的老人在旁也不勝唏噓。
「二哥不知道有什麼事,」魏秉智嘆道︰「居然也去守‘俗易法’?」
「誰知道呢?」四叔魏持公哂道,「總歸是有虧心事,自己不硬氣。」
其他幾個人紛紛附和。魏秉德只嘆了口氣。魏秉義在族中人情頗好,大家對他都沒什麼惡感,只這一次擇俗易法自律,今後便和眾人隔了一層。朝廷既然以人自擇法來辯良莠清濁,可想而知,商賈行走四方,若是不能守《宋禮法》或《君子法》的話,必然被清流目為低賤俗易之人,很多重要的場合根本就進不去。就算是商賈之間,要知道,經商之人,尤為看重信譽。所謂「君子」之間,天然就有信用,多大的生意,只要各取所需,各牟其利便成。甚至三言兩語,便能當機立斷,擊掌成約。若對方只是個「俗易」商賈的話,無論是聯手合股,還是交易買賣,談事之前,先就心存了幾分猜疑,生意成與不成,都要枉費更大的心血。因此,沒有功名傍身的富商巨賈,有一線機會,就絕不容己身墮入「俗易」末流。
「朝廷以禮法別清濁,禍福無門,惟人自召。」五叔魏持善咳嗽了一聲,掏出帕子,吐了口濃痰,冷笑道︰「黃運亨,黃四爺,他一都是屎,能守清流法才怪了。若朝廷動真格的話,只這一下子,黃家就算是敗定了。」
魏家村和黃家村,兩村的田地只隔著一條清淺的溪流,都是綿延百年的大家族。黃家原本在本地是一手遮天的,自從魏家發跡之後,兩家便明爭暗斗了起來。與詩禮傳家的魏家不同,黃家的門風一直很松,但歷代族長手段高明,將族人和周圍的鄉人抓得死死的。黃家的族長,黃運亨更是一個口蜜月復劍,兩面三刀,卻又人見人怕的人物。據說他有好幾張臉,對士紳笑嘻嘻的,心里說不定就在咒你破落敗家,對普通村民就高高在,仿佛能主宰旁人的命一般,在達官貴人面前又能攀交情裝可憐,每年總能多佔便宜、免錢糧。為了兩家的勢力和威望,他和魏秉德斗了十幾年。
此時,黃家宗祠里,眾多族人也濟濟一堂。和魏秉德只叫了各家的家長不同,黃家村的宗族大會,黃運亨一向是召集全部族人。村中除了女人小孩,都要到宗祠公議。堂掛著油燈芯子燃得很旺,將族長照得印堂發亮,一點看不出酒色過度的樣子。
黃運亨如平常那般高高在,捻著胡須,字斟句酌地說道︰「《宋禮法》和《君子法》,都是朝廷的新法,繁復得緊,動輒都是殺頭抄家的大罪,咱們不妨先守著原先的舊法,等等看看,倘若有別人守這兩樁法得了好處,咱們再看看換個法來守,」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問道,「這只是我的打算,你們的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