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鬧騰，心情格外的好起來，又走了不遠，飛羽終是帶著我們駐足在一家普通的茅草屋前。
輕叩門扉，不多時，里頭便傳來悉悉索索的開門聲，一位身形佝僂的老婦人顫顫走了出來。見到飛羽，她略顯渾濁的眼底盈起幾絲光亮，含糊而欣喜的喚了句︰「羽將軍……」目光隨後移至我們幾人身上，宮中出來的都是錦衣華服，氣度不凡之人，那老婦便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還是希禮善解人意的問了句︰「今日老人家在屋里嗎？」
我一時有些糊涂，老人家？！這老婦雙鬢斑白，面上盡是風霜褶皺，已算是老人家了，怎麼還有老人家？卻听得那老婦答道︰「母親在後院曬太陽。」
她答了話，方才不那麼緊張，想起來將我們讓進屋里，飛羽淡淡道︰「直接去後院吧。」老婦人本欲去倒水，如此一說，又有些忙亂，轉過身來帶我們往後院走，手里還兀自拿著個準備裝水的陶碗。
我見她年事已高，今日又被我們驚得慌亂，心下憐憫，轉身使了個眼色，怡夏心領神會的跟上去，接過她手中的碗，又幫著進屋沏水打掃去了。
那一瞬，飛羽的目光如羽毛般在我身上輕輕滑過，卻未多加停留，眾人的目光很快落到了後院的老人家身上。
這位老婦人的母親在商代可算是高壽了，我心中不免懷了幾分敬意，白發皚皚的老人家安然坐在後院之中，雖身形瘦弱卻眉目寧和，陽光暖暖，一派安詳。
飛羽稔熟的問了老人家好，隨即遞上帶來的山禽︰「這是前日進山的收獲，留著給您補補身子吧。後院柴火也不多了，明日再派人送些過來。」
那老人家端莊而緩慢的開口道︰「如今年紀大，愈發不能勞作了，幸而羽將軍這樣照顧我們母女……真是有勞了！」語調雖然衰老，卻有種從容的氣度蘊于其中，我微微感慨，或許當年她也曾在大戶人家呆過，只是世事變遷，如今卻落得此等田地了。
老人家微微側頭，和藹的看向我們，輕問道︰「這幾位是……？」
飛羽淡定答道︰「這幾位是宮中之人，王上憂心民間疾苦，特命這兩位大人四處查訪。」又看了看我，語氣清平的介紹著︰「這位便是我大商的卜官。」
我幾乎要蹙眉了，飛羽這是何意？！前面輕描淡寫的介紹必定是得了子昭授意的，可後半句生生將我推出來，簡直是要看笑話一般。飛羽自是食物柴火都為人家考慮周全了，若我以卜官之尊，卻半分庇佑也拿不出來，豈不是十分尷尬？
只是瞬間，我斂了眸底忿忿的情緒，依然保持著完美的笑意，向老人家淺淺點頭致意︰「此行倉促，也未備禮，僅有隨身福果相送。」
眾人皆是大惑不解的神色，看著我解下藏于袖中的香囊，倒出里面昨夜剛剛放進去的一捧枸杞。我將它們鄭重放在老人家的手心，神清氣定道︰「此果食之可補腎生精，明目安神，令人長壽，實乃福果。本官得天命所授，借此福果相贈，願您得天之佑，地之生，長命百歲，福澤綿綿！」
老人家的眼角如花初綻，十分虔誠的向我躬了躬身，聲音中竟含了一絲微喜的顫意︰「多謝大人……今日得見大人，眉目含神明之態，言行蘊仙子之姿，傳言誠不欺人，有大人庇佑大商，乃是我民眾的福分啊！」
我含笑扶起她雙肘道︰「本官乃是佐英明之主，方能得此安平盛世，老人家還是要拜謝當今王上才是啊！若不是王上慧眼識才，又怎會有羽將軍衛邊疆安寧，怎會有本官佑天下太平？」
她連連答道︰「是了是了……」轉身又向飛羽稱謝，如此說了一陣，大家也就起身告辭了。
出門後，飛羽的目光狠狠剜在我身上，半怒道︰「卜官大人，本官從未听聞那紅果可食，方才說的好听，若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大人可擔得起這責任？！」
我抑制著內心的薄忿，昂首直視他的雙目，靜靜道︰「羽將軍，本官方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若是你沒听見，本官可以再告訴你一遍︰枸杞，補腎生精，養肝明目，堅精骨，去疲勞，易顏色，變白，明目安神，令人長壽。」後面這句刻意說得極緩極重，此乃《本草綱目》所記載的內容，當年師父曾因為其特殊的功效反復向我強調過，不想今日竟派上了用場。
飛羽見我言之鑿鑿，雖是不信，語氣卻是低調了許多︰「你一介女子，如何知道這些？什麼枸杞……你方才為何只說福果？」
我不屑道︰「本官乃是王上親自任命的卜官，受神明指點，難道所識所知所行所為還需由大將軍您來評論麼？！不過……你的疑問，本官仍然可以告訴你。」我頓了頓，抖擻精神道︰「若是與百姓說枸杞，只會使他們茫然無措，若說是福果，則能使他們明白其用處，又滿懷感激與希望。于百姓而言，卜官便是他們看得見的神，是他們全部的精神支柱，噓寒問暖為國為民是你們這些將軍相尹所行之事，而本官，則是要讓百姓們對自己的家國、自己的生活充滿希望！」
他的臉色剛緩和些，听到最後這句話，又顯出些不自在來，輕「哼」了一聲，沒有多言，轉身隨著子昭大步往前走去。
直至拐過兩個彎，我激動的心緒漸漸平復後，希禮才悄悄告訴我︰「羽將軍十歲時父母雙亡，他從小便長得高大，于是謊報自己的年齡，進了軍隊，拼命操練，樣樣不輸于人。前任明將軍覺得他是可造之才，遂常常指點，後來得知他的身世，十分感嘆，從此便將他視若親子。彼時，明將軍的獨女已經嫁人，明夫人亦隨軍而行，給了羽將軍不少關愛，明將軍過世後，羽將軍接替邊關守將之位，這些年始終將明夫人視若慈母般孝敬。方才那些話，想來羽將軍也無意冒犯，只是用心過于急切罷了。」
我微微吃驚︰「方才那位老人家竟是……」
希禮頜首，語氣中含著說不出的恭敬︰「是明夫人。」
我這才明白過來，心底頓時翻涌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兩日里，與飛羽始終都是賭氣般的較量，卻從未想過，他的輕視，他的憤怒，只是來自于我從未見過的腥風血雨，來自于我並不明了的舌忝犢深情。
如此細細思索，心中竟升起了些許愧疚之意，他畢竟是以血肉之軀護我疆國的將軍，我這身處深宮坐享富貴的卜官又如何能偏責于他呢？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沉默了許多，飛羽再未給我難堪，我也樂得不與他爭論。五日後的送行宴上，我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坦然向飛羽行了大禮︰「幾日的相處，得見羽將軍為人率直磊落，本官深感欽佩。我大商的疆土得將軍這般人物來守衛，實乃百姓之福。本官在此替天下蒼生謝過將軍！」
躬身伏下大拜，寬廣的衣袖長長拂于地面，如我平和安寧的心，輕輕沉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