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大軍行進至巴方王城之下,在半里外結陣以待。仰頭看去,石砌的高牆巍巍而立,斑駁陸離的灰白色襯在湛藍的天空下,凝結出沉默的滄桑。
嚴進得了子昭的示意,提馬上前叫陣︰「大商乃民心所向,天命所歸!爾等大軍已被全數殲滅,巴方氣數將盡,速速降于我大商明主,方可保得萬世平安!」
城頭上一片沉寂,零星的士兵手持長戈而立,如榆木雕塑,絲毫未動。嚴進縱馬來回奔馳,又將此言重復了幾遍,終于,城頭上傳來微弱的***動,繼而,一陣瘋狂的大笑聲遠遠的散播開來。
我下意識的握緊了手中的白旌,手心漸漸濡濕,不知為何,總有一絲不安的感覺縈繞在心頭,悄然擴散。
許久,笑聲方歇,一位金冠龍袍之人現身于城頭之上。隔著這樣遠,我依然能感受到那雙黑眸中歇斯底里的火焰,不禁暗自心驚。
巴方王的面上顯出狠戾之色,高聲開口︰「我巴方傳承數百年,根深葉茂,爾等區區大商,竟也妄想謀圖我祖宗基業!今日,巴方絕不會退縮半步!」頓了頓,他陰惻惻道︰「不過,我巴方也不是那麼好招惹的,在開戰之前,有個人還想請大商王見見。」
他幽幽揮手,頓時,孩子的哭聲在城頭清亮響起,一個小小的身影被高高的舉了起來。我的瞳仁猛然一縮,是子曜!他被粗大的繩索五花大綁,唯一可動的雙腳不停的蹬踹著,仿佛在極力抗爭即將到來的命運。
子昭面色凝重,終于緩緩開口,語氣卻是刻意的風輕雲淡︰「兵臨城下,巴方王不準備對陣,反而弄出這麼個孩子來,不知是何用意?」
巴方王的臉有些猙獰,他放肆的大笑︰「商王該不會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認識了吧?可憐你身後那些愚蠢的將士們,千里迢迢而來,卻要面對流著王嗣血脈的二王子,哈哈哈哈……你們若要保下這小家伙,便速速退出巴方邊境,簽訂協議承諾永不再戰!」
子昭沉靜道︰「他被母親帶離大商的那一刻,便已不再是大商王子了,倒是巴方王你自己,竟然舍得將外孫拿來做人質,真是狠毒啊!」
巴方王羞怒成惱,一把從旁人手中搶過子曜,抓著麻繩將他懸空在城頭之上︰「你休要逞口舌之利,十息之內,若是大商不撤軍,這孩子便沒命了!哪怕我巴方今日亡國,你也得背上殺死親生兒子之名,一生都活在這個的陰影之中!」
或許是發現自己的處境岌岌可危,子曜也停下了雙腳的動作,繼而,帶著哭腔的喊聲在城頭稚女敕響起︰「母親——父王——」聲聲泣血,句句揪心,在這冷厲的秋風中淒淒切切的蕩漾開來。
我心頭一顫,身後陣營中眾將士的呼吸聲已明顯沉重起來。側頭看去,子昭亦瞬間動容,他的嘴唇嗡動,卻緊咬著牙關沒有出聲。下一刻,巴方王得意的聲音緊逼而來︰「一……二……三……」
我從未見過子昭這樣的表情,他死死的盯著掛在城頭上的單薄身影,目眥欲裂。巴方王的聲音還在繼續︰「六……七……」狀似不經意的松了松手,繩索往下一跌,又引起子曜一陣尖叫。
巴方氣焰高漲,此刻已容不得再有半分猶豫,必須做出回應。我想起桃夭含淚的懇求,心下一橫,咬牙喚道︰「之羿!」
身後的人默默站出來,低垂著頭,極其緩慢的拉弓引箭。我朗聲大喝︰「此子早已不是大商王子,你不用再拿他來威脅我王了!這個威脅,便由我們自己來清除!」之羿抬起頭,箭尖終于寸寸上移,定格在子曜身上。
巴方王面色一滯,顯然沒有想到我會如此行動,然而,只是呆愣片刻,他便冷笑道︰「你少在那兒惺惺作態!孩子的父親還沒開口,這小王子,可不是你說殺就能殺的!」
我方欲接口,子昭的聲音已沉痛響起︰「弓箭拿來。」我拉住他的手,低聲道︰「不要。」子昭搖搖頭︰「這個姿態,必須由我來做。」
之羿的弓在他的手中拉成滿月,朱色尾羽妖冶而艷麗,鋒利的箭尖閃著冷銳的光芒,直指子曜。
我知他並不會真的傷了子曜,如同我之前亦只是裝腔作勢一般,然而,一顆心還是忍不住高高懸起,邊向之羿打著手勢,邊緊張的盯著城頭那個幼小的身影。
巴方王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很快狂妄道︰「就算拿著弓箭又怎樣?你根本就不敢射!還是趕緊帶著你的兵士們滾出巴方吧!」
話音剛落,「嗖」的一聲輕響,朱羽箭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堪堪擦過子曜的面龐。之羿漫不經心的模著剛從他人手里搶來的弓,清聲道︰「有什麼不敢的?王上有所顧忌,我可沒這顧忌,王上不願決斷,我來幫他決斷!」邊說著,第二支朱羽箭已輕巧的搭上了弓,再次指向子曜。
我能明顯感覺到子昭松了一口氣,然而,他的架勢卻沒有卸去,依然穩穩托著弓。兩支朱羽箭一前一後,目標卻只有那一人。
之羿這一手明顯震驚了城頭眾人,短暫的沉寂後,一個端莊的女聲打破了僵局︰「把這孩子拉上來。」
不知何時,城頭上多了一位紫衣女子,膚色雪白如同天邊的浮雲,發髻挽得一絲不苟,氣態從容。
/>巴方王顯然對這般泄己方氣勢的行為十分不滿,然而,不知那女子與他說了什麼,幾句話過後,巴方王竟沒有再堅持,將子曜隨手拎起,扔到那女子的懷中。
子曜已哭得失聲,亦或是被之羿那一箭攝住,再沒有半分言語,那女子抱著他上前幾步,站在城牆邊緣,平靜開口,聲音細細軟軟,竟是說不出的好听︰「這孩子的母親被囚于大牢,享受不到母愛,已經夠可憐的了,沒想到,近在遲尺的父親不僅沒有庇護他,還用箭指著。難道,你們都沒有听到他的哭喊聲嗎?」
我蹙起眉,凶殘暴虐不買賬,便開始打溫情牌了麼?繼而又想起桃夭,原來她已被囚禁,難怪子曜落在了巴方王的手里,否則依著她的脾氣,定然不會有今日一幕吧。
那城頭的紫衣女子依舊在不緊不慢的說著︰「戰爭的殘酷,本不應由一個孩子來承擔。而今,便讓我來結束這一切吧。」
最後一句,她陡然拔高了聲調,我暗呼不好,然而,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那一抹高貴的紫色已如秋日之蝶,從城頭翩然而下,淒美而絕望。
「不——」巴方王厲聲大叫,伸長的手卻只觸到最後一片裙角,他聲嘶力竭的喊著︰「紫若——」回應他的,卻只有沉重的撞擊聲,而後,鮮血汩汩而出,在焦黃的土地上綻開一朵淒美的紅花。
這一瞬,所有人都震驚了,電光火石之間,只見一騎白馬如流星般直奔城牆腳下而去,紅氅隨風揚起,如火焰熊熊。戰場被這火焰瞬間點燃,我果斷下令︰「掩護王上,攻城!」
六百影衛沖在最前面,他們只效忠于子昭,因此對于子昭的動靜也最先反應過來,幾乎還未等我開口便已風馳電掣的沖了出去。其余諸將率八千兵馬,以騎、射、步兵、戰車相互配合,全力攻城。
主戰車隨著大軍前行,我的目光卻始終粘在那抹紅色之上,子昭……他救下子曜了嗎?那個紫衣女子到底是誰?她跳下時有沒有將子曜摟緊?子曜他不會有事吧……
沒了子曜這個憑借,巴方王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城門守軍幾乎再沒有抵抗之力。半個時辰後,城破,宮傾,巴方國從此消失。
子昭用他的大氅緊緊裹著嚇昏過去的子曜,大步在巴方王宮中穿行著,面若冰霜。很快,他尋到了一處房間,這才停下腳步,小心翼翼的將子曜放在柔軟的大床上。
他拿過床邊的錦被,要為子曜蓋上,然而,一雙手卻在不停的抖著,被子拉了又掉,重復幾次,才堪堪將錦被蓋好。
我的心鈍鈍的疼,從未見過如此脆弱的子昭,他的目光徘徊在子曜的臉上,此刻,那本應天真無邪的表情已被蒼白所替代,小家伙在夢里仍緊鎖著眉,仿佛被牢牢魘住,掙扎不得。
我在他身邊蹲下,握住他冰涼發顫的手,希冀能傳遞給他一絲勇氣,支撐他度過這段煎熬的時光。許久,子昭的情緒才平穩下來,他看著子曜的睡臉,低低道︰「你去找找桃妃吧,曜兒受了驚嚇……我對不起他,若他醒來能見到母親,或許還能好些。」
我默默點頭,起身離開,屋外已是夕陽西照,暮色低垂。守在門前的之羿告訴我,惟陽已將桃夭從牢中救出,邊說著,邊引我往安頓處走去。
我沒想到今生還能再見到桃夭,並且是在這樣的處境下。步入房間,粉紅的紗幔四處蔓延,依然是純潔的少女情懷,桃夭就坐在撒滿花瓣的床上,卻是雙目無神,面色素白如紙。
听到腳步聲,她的目光漸漸聚焦,淚水毫無預兆的落下,她撲到我的懷里,痛哭失聲。我撫著她散落的烏發,听她斷續的不成音的喚著︰「曜兒……我的曜兒……」
心頭涌起一陣酸澀,我輕拍著她瘦削的後背,柔聲安慰著︰「子曜沒事,他被救下來了……」
桃夭的身子猛然僵直,她不可置信的抬起頭,眸底猶泛著瑩亮的水光︰「你……你說真的?曜兒……曜兒他……」
我肯定的點頭︰「曜兒毫發無傷,你別擔心。」
桃夭的淚水重新涌出,聲音中含著深深的傷慟︰「我的父王……終究還是下不去手麼……」
我憐惜一嘆,將戰場上的情況簡要的說了一遍,桃夭的面色一點點的重新晦暗下去,直至一片灰敗。
我蒼白的解釋著︰「王上當時是被迫無奈之舉,他並不想傷害曜兒……而且,僅僅是這樣的一個舉動,也已讓他愧疚不已……」
「我知道……」桃夭喃喃的說著,螓首卻越垂越低,我敏感的想到了什麼,卻忽然害怕即將到來的結果,掙扎半晌,方才遲疑著問道︰「那位紫衣女子……」
桃夭的臉埋在指間,渾身抑制不住的發抖︰「她是我的母親。」
……
我茫然的將桃夭領至子曜休息的房間,而後,獨自一人守在了夜風之中。寒涼的氣息讓我清醒了許多,卻只覺得心中更為沉重。最後一抹桂花香似有若無的氤氳在身邊,混著清冷的月光,瑟瑟蕭索,令我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首詞——
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
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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