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練達的喊叫跟村里的人有所不同,李練達的喊叫就是歌唱,李練達不停地唱歌,他將自己所會的歌曲反復地唱誦,唱完李谷一唱蔣大為,唱完蔣大為唱鄧麗君,唱完鄧麗君唱李雙江,唱完李雙江唱蘇小明……唱完革命歌曲唱柔情小調,唱完東北風唱西北風……李練達歌唱的最多的還是張薔的歌,張薔的歌是李練達心靈的安慰劑,他沉浸在張薔的歌聲里時會覺得自己充滿無窮的力量,他在無窮的力量中又找到自己的影子,他看到自己的飄忽的靈魂。他的魂兒還在,只不過魂不守舍。李練達是空心稻草人。
李練達大聲地唱著張薔的《寂寞地浪》,這是被改編的名曲,李練達是一穗寂寞輕揚的麥穗兒,有著尖銳的鋒芒,他想刺破封閉他的空間。李練達要守住整個夏天的糧食和所有的希望。可是他的手握住的卻是滑落的霧水。李練達大聲地唱著張薔的《瀟灑地走》。李練達要排解心中無法排解的郁悶,可是他卻不能瀟灑起來。李練達被殘酷的高考壓縮政策給壓縮下來了,李練達沒想到自己前趕後趕會趕上這樣一個悲傷的年份。這就是命,一切都可以歸結為命運使然,也是對自己當初叛逆的最嚴厲的懲罰。李練達的父親對他沒有金榜題名極度地失望,他不管你壓縮不壓縮的解釋,他只知道李練達沒有考上學,沒有給他爭臉,這對他無異是一個晴空霹靂。李練達的父親已經明確對李練達說不再供他考學,從現在開始就在家種地或者去內蒙古學木匠。這句硬邦邦地甩過來的話讓李練達的世界黯淡下來,李練達覺得自己被無限地壓縮著,他被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壓縮成一粒麥田上的烏米。李練達的那些雄心壯志都將成為泡影,他在被極度地壓縮後又無盡地擴散了,他漂浮在麥田上,他的悲傷也有了漂浮的廣度和厚度,他是一個悲傷的集合體。他成為一個空心稻草人,他的世界只有麻雀,他的鴻鵠之志在逐漸變得與麻雀一樣渺小。麻雀會飛,還能飛過它們想要到達的彼岸,而自己呢?李練達在迷茫中想到了很多的可能,他的生命出現了一個可怕的斷層和轉折,向哪個方向都是深不可測的深淵,李練達是一個絕望的綜合體。
李練達需要呼喊,他需要嚎叫,他需要擴張自己,他需要將悲傷嚎出五髒六腑,他想讓自己成為一個純淨的器皿,只裝滿自己的雄心壯志。可是他的悲傷足夠強大,哪一首歌都無法稀釋釋放他前途黯淡窮途末路的失意和迷惘。李練達只是嚎叫著,在一望無際的麥浪上。
李練達被他父親的一句命令打入十八層地獄。
很多天,李練達都在麥田上大聲歌唱,驅趕麻雀軍團,也驅趕自己心中那無法驅散的塊壘。李練達無意中听到了很多風言風語的議論。村里人都在傳播著說老李家的那個孩子沒考上學,魔怔了,天沒亮就跑到麥地里叫喊,唱得鬼哭狼嚎一樣,听著挺人的,這孩子怕廢了,成了廢品。你們說他的父母怎麼不給孩子找醫生看看,這樣下去可咋好啊!挺好的一個孩子怎麼就想不開了呢?有好奇的人走過麥田時都要找一個刁鑽的問題來問李練達,李練達整個心思都在驅趕麻雀上,他心不在焉,答非所問,簡潔的,讓人模不著頭腦的偈語,讓村里的人們更加堅信他們的想象力,李練達這孩子是千真萬確地魔怔了,瘋魔了,都說怪可惜了得,這孩子眉清目秀的,也是個人尖兒,咋就被考學給逼成這樣子了呢?可別成了村里的禍害?
李練達並不在乎別人的異樣眼光,他只是大聲地唱歌,毫無顧忌的唱歌。
李練達的歌唱方式比普通的喊叫方式更為管用。有時候,麻雀對年年如是的OuSh喊叫是麻木的,他們對一連串的OuSh之聲置之不理,麻雀們一定要沖破任何阻力填飽饑餓的肚子,他們警覺地厚著臉皮地在麥田上啄食,不填飽肚子決不罷休。他們在飛翔中也找到人們喊叫的規律,就是喊聲或音頻到達的地方,不一定有生命危險,這些傻家雀其實並不傻,它們在飛翔中尋找聲音的規律。李練達不停地變換著歌唱,忽高忽低,忽尖忽圓,忽輕忽重,讓飛騰的麻雀們無從適應,麻雀軍團在麥田上空飛來飛去,就是無法找到合適落腳點,氣性大的麻雀們索性整個早晨就不再飛過來。李練達還得不停地歌唱,這樣的唱歌是不容易把嗓子唱壞喊啞的。別的麥田地塊上是一天一換人,喊叫的嗓子實在是受不了,每個人說話都是抻著脖子公鴨著嗓子,脖子被揪得通紅的幾條印子,像被燒燎過的公雞脖子。李練達的花腔和美聲根本不會出現這種倒嗓的現象,他的氣息在身體里穿梭運行著,李練達是在用生命歌唱,他要通過歌唱來釋放來自四面八方的壓縮和擠壓,他要成為一個飛翔的個體,他要讓生命輕盈起來,有飛翔的高度。李練達的歌唱一直控制著麥田上空,麻雀們肯定是厭惡透了這個連續不斷的噪音,他們是不是也在想方設法地破壞這種變換的音頻,麻雀們肯定在仇視著這個火紅躍動著的李練達。李練達腦海里幻想著麻雀軍團俯沖下來報復自己,將自己作為麥穗兒包圍起來啄食的情景,那雨點般降落的麻雀,恐怖的場景,那是科幻片。有時候,麻雀軍團會成群地飛過樹梢,密密麻麻地飛落在遠處的一棵棵樹梢上,梳理著被霧氣打濕的羽毛,嘰嘰喳喳地開會,一唱一和,像是議論,像是咒罵,像是抗議。
李練達家的麥田在他的歌唱下,從來沒有落過一回麻雀,包括那一片麥田都沒有落過一只麻雀。李練達家的麥子都直挺挺地站立著,沒有被龍卷風撲到,也沒有被麻雀的旋風給踩倒,李練達家的麥粒都被麥芒緊緊地擁抱著,他們被李練達的歌聲給鼓舞得顆粒金黃飽滿。
李練達在田埂上奔跑著跳躍著歌唱著,猶如跳躍的火苗。
日頭兒高過防護林帶時,人們陸陸續續地上工,麻雀們也都相繼吃飽,即使是吃不飽的也不敢再飛回來,每一片地里都站滿了日出而作的村民。林帶間此起彼伏的喊叫聲都逐一停歇了,李練達也停止了大聲歌唱。麻雀們好像是都互相通了氣,呼啦啦一下子就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在任何一棵樹上都看不到他們的蹤影,他們仿佛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世界歸于寂靜,布谷鳥的叫聲一聲高一聲低的回響,陽光落在麥田上,麥穗兒在 里啪啦地作響,他們要收攏起松散的麥芒兒,將麥粒裹藏起來。李練達蹲在麥田里,傾听著麥粒們的竊竊私語,這 里啪啦的聲音像是嬰兒的聲音,像是一種號召。
李練達沉浸在麥穗兒的竊竊私語里,淹沒在金黃色的麥田里。李練達想我的夏天要是一穗兒成熟的麥子就好了,而自己的收獲還不如一穗兒成實的麥子。李練達的悲傷又在麥田上空彌漫起來。不知什麼時候,李練達的母親在麥田里大聲地喊著他的名字,整個麥田,整個世界都被李練達的母親喚醒過來。
有詩人說這是像麥子一樣成長的一代人。
李練達覺得自己就像麥子一樣生長的人。
李練達在母親的柔聲呼喚里收攏了悲傷,李練達警告自己一定要微笑地面對世界,要像麥子一樣高昂起自己的人生旗幟,李練達覺得麥子真的可以成為他的人生徽標,不是出現在錢幣上的那種造型,那是屬于他自己的一種造型,是高昂著頭顱的麥穗兒。李練達在母親的呼喚里掠過一種愛的光芒,他的心里一直還有一絲的光芒和期待,只要母親沒有發話,一切悲慘的絕望的處境都能夠改變,李練達的母親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李練達看到逆光中的母親強大無比,那是李練達全部生命和力量的源泉。
麥收季節恰恰趕在北方的雨季。
遼西十年九旱,求雨是每個村莊都要進行的民俗儀式。
這也是薩滿神教的一個重要儀式。
可是麥收時雨卻不請自來,而這之前不管人們采取何種形式來日夜禱告求雨,老天都極其吝嗇,不肯灑落下一滴雨來,人們被干旱焦烤著榨干,莊稼枯黃,點火就著。有的年份,春旱會讓遼西一帶赤地千里禾苗不生,而伏旱更是肆虐,會讓整個遼西都陷入人畜缺水莊稼絕收的恐慌之中。那時節大地在申吟,鄉村在哭泣。李練達的村莊章京營子處在老哈河的沖積平原上,都是一馬平川的水澆地,即使是再干旱的年份,也能播種、收成,是一個旱澇保收的風水寶地,十里八村的姑娘都惦記著嫁到這個金窩窩里來,本村的姑娘也都早早地暗戀上每一個沒有對象的小伙子,她們不願意飛出去。
麥收時,雨說來就來。雨下順了,眼看著就落下來,疾風驟雨。
響晴的天就下起了瓢潑大雨。雨,由遠至近,在闊大的葉片上敲鑼打鼓,密密麻麻地鼓點,也在李練達的心上砧打鼓點,李練達的心已經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