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練達魂不守舍。
李練達不知道何去何從
李練達陷入一種深度的迷茫之中。
李練達走遍大街小巷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藏身之所,他像懸浮在城市上空的那些輕霧,繚繞在每一個被模糊的建築上,卻永遠也不能深入,又像懸浮在建築空隙間的金黃色的月牙兒,灑下孤傲的清輝。他在這個城市懸空著,像他守護過的那些稻草人,他心里空蕩蕩的,沒著沒落的,他漂浮著,仿佛是一片投影的雲彩。他每日都在為棲身之地而愁眉不展,一想到住處的問題他就會焦慮出一身冷汗,他抓一把腦後的頭發,全是汗水,多的可以洗手。可是在這一百多人的空間里,沒有人會注意到李練達的苦悶,大家伙都煩著呢?誰會注意到深埋在角落里的一張陌生面孔的陰晴雪雨的變化呢?誰會注意到一個心里藏著那麼多隱憂的陌生容器呢?李練達是一個單飛的孤雁。
李練達沉默不語,李練達啞口無言,他覺得自己在跟人交談時有些語言障礙。李練達的同桌是四川人,說出話來根本沒有人听明白,索性也就沒有人和他對話。視力所及都是一些被高考壓縮壓縮得陰郁著臉,從沒有人主動地跟另外一個人搭話,大家都悶著,教室里像蒸籠一樣,摻雜著各種香料和臭汗的味道。李練達是一個被深埋的人,他所在的角落里懸掛著一個蜘蛛網,李練達羨慕這個蜘蛛,如果自己也能織網,那就好了,可以隨時隨地就把自己懸掛在任何一個空間,也就沒有這些煎熬的煩惱了。
李練達想我們就是被擠壓的一代人,就是被壓縮的一代人。
王大力在李練達心中燃起的一點希望被李練達親手扼殺了。
王大力終究不是可以托付任何事情的人。
就在李練達彷徨不安之際,李練達的命運被人為地安排了。終于,李練達被他的親戚們迫不及待地像遣送難民一樣遣送出來,他的表哥不知道是出于好心還是惡意,急不可耐地將他送到瀕于停產的燕都農機具修造廠。他的表哥是他的小表哥,他舅母說他和他表哥長得還真像,比親兄弟還像,哪有這麼像的兄弟,比雙胞胎還像。李練達倒是沒覺得他和表哥那一點相像,他覺得他比他的表哥更帥氣。可是為了能和他表哥結成同盟,他一再表示他和他表哥長得很像。可是他表哥的態度很冷漠,根本就不和他說一句話,連一個親近的表情都沒有。燕都農機具修造廠就在離學校不遠處的光明街附近,倒是很方便,也為李練達的解不開的郁悶提供了一個釋懷的方式。李練達在心里想他們肯定是出于善意的動機,他們都是與自己骨肉相連的實在親戚,他們肯定是為了自己的學習著想。李練達用他表哥的自行車推著自己的行李,他的表哥跟在他旁邊,他表哥還是嚴肅的深沉,他與他的表哥幾乎沒有語言溝通,李練達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而他的表哥是根本就不與他說話。在他表哥的心里李練達和他母親都是他們的敵人和仇人。這都是他舅母的教唆,其實他表哥那時候還在襁褓中,根本不知道這些人世間的苦難,他的仇恨來自他舅母夸大其詞的敘述。李練達一路陪著笑,一路小心翼翼地跟隨著他的表哥來到燕都農機具修造廠,工廠的外面臨街三層樓被密密麻麻的五葉地錦覆蓋,也就是爬滿了爬山虎,層層疊疊的葉片頗為壯觀,像是彩色的瀑布,又像是油彩的傾瀉,大塊潑墨的色彩像是封閉著一個神秘的故事。說是三層樓,其實就是三層樓高,里面只是一個空蕩蕩的廠房, 當 當 當地發出巨大的噪音。離工廠很遠就聞到一股沙棘子糟爛的味道,在大街小巷里沖撞著回蕩著,這味道讓李練達想起了家,想起了老哈河,河邊密密麻麻地生長著沙棘子樹,與白楊樹、垂柳樹形成錯落有致的風景,每到紅橙橙的沙棘子成熟時,他們一群小孩子都要跑到老哈河邊摘沙棘子吃,含在嘴里直流酸水。而如今這腐蝕的味道,只是讓人反胃。李練達自言自語,這沙棘子腐爛的味道還真難聞。李練達的表哥不屑地說,你知道什麼?這有什麼難聞的,制造沙棘子飲料還是我在時開發引進的,如今已經形成系列產品,大有超過農機具產品的勢頭,我在那時候還開發了高端的產品沙棘籽油,專治胃病和燒燙傷,這些你不懂,你們農村人那點小農意識,抱著金碗也就會要飯吃,你不懂的。李練達心里想反駁他表哥幾句,可還是像咽唾沫一樣把到嘴邊的話咽下去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走進工廠,就看到反光的水泥空地上鋪滿紅橙橙的沙棘子果。色彩倒是絢麗誘人,只是味道讓人實在難以忍受。李練達掃視了一圈,看到工廠所有房子都是六十年代的建造的,房屋破舊,露出衰敗之色,牆上每一塊空白處都有被紫色漆嚴重遮蓋的方方正正的宋體標語。李練達推著行李跟在表哥的身後,他的表哥曾經在這個工廠當過業務副廠長,迎面見著很多熟悉的人打招呼,熱情的冷漠,夸張的虛偽。他們來到一棟瓦房,這是一排工人宿舍,紅磚瓦房也被五葉地錦密密實實地覆蓋著,給這破舊的房舍增添了一種混雜的詩意。李練達的表哥對他說,這是男女混居的宿舍,只不過在走廊中間被隔斷,你就放心在這里住吧!條件應該還是不錯的,離學校也比較近,你就安心學習吧!不用老往你大舅那兒跑,過段時間我們一家三口要搬到樓房去住了,那兒就剩老兩口在家住,他們也沒有時間伺候你,都七十多歲的人了,你就讓他們過幾天清閑日子,別再因為你們家人而吃不好睡不香的,你听明白了我的話嗎?李練達心里酸酸的,卻假裝滿臉感激地對他的表哥說,謝謝你,表哥,大恩不言謝,有機會我會報答你們的。李練達的表哥冷漠地說,你可別那麼說,你媽在很多年前就報答我們了,我們是不計前嫌不記仇恨,要不是你大舅媽再三催我,我才不管你這點破事情,誰能認識你呀!認識你有什麼用呢?李練達的表哥說這些冷冷的傷人的話時並沒有停下來,他高傲地走在前面,這個背影像一顆子彈殼,在向李練達發出連珠炮一樣的轟炸。李練達停下腳步,用右手將快要傾斜的行李扶正,又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李練達看著他表哥的背影,撇了撇嘴角,又使勁地咽了一下唾沫,怒從心頭起,恨從膽邊生。李練達心里說這就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李練達將自行車停在走廊的入口處,俯往走廊里一看,黑洞洞的,什麼也沒有看清楚。李練達跟著他表哥忐忑不安地沿著漆黑黑的凹凸不平的走廊來到一個暗室。李練達覺得自己好像被人狠狠地在背後捅了一刀子。李練達抬頭看見一個年輕的閃亮的影子側身閃過。李練達他們推門而進,李練達對他表哥的感激被嗆人的煤煙咳嗽得一無所有。俗語說要飯吃還嫌乎涼嗎?李練達陪著笑臉,跟坐在炕上鏖戰的兩個中年人鞠躬客套,那兩個人正在煙霧彌漫里下著象棋,棋局干淨奇崛,不是一般的套路。李練達和他表哥的到來讓這一局難解難分的棋局成為永遠的迷局。李練達的表哥跟那兩個人熱鬧地說笑著,當李練達是空氣,並不存在。好像他們習慣這樣嗆人的煤煙。李練達坐在黑乎乎的板凳上不斷地咳嗽,看著那兩個中年人和他的表哥在吐沫翻飛地敘舊暢談未來發展。李練達仿佛置身于楚河漢界,那麼多頭戴盔甲的勇士和他搏斗,他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在眾人的圍剿之下,他被亂箭射死,他沒有草船,他沒有九陽神功護體他沒有降龍十八掌他不能笑傲江湖。
李練達被自己空洞而遙遠的想象給弄得啞然失笑了。
李練達站起來環顧宿舍,這是什麼住所啊!李練達目之所及都是破敗不堪的,這是國營工廠的沒落時代。這里的一切設施都在反映著一個不容懷疑的現實,那就是這個工廠已經病入膏肓不能起死回生了。兩個逆光中的中年人都有一種皮包骨的瘦弱,模糊的面孔,模糊的聲音,模糊的問答。烏眉皂眼的白牆上到處都是蚊子帶血的遺體,它們的翅膀還栩栩如生。窗子的玻璃是殘缺不全的,破碎的玻璃碴還瓖在窗格子上,隨風抖動著,隨時有掉落的危險,這是一個很顯露的暗器。五葉地錦的葉子將窗子圍成一個彩色的線條,這是視力所及中最美的亮色。竹席是破敗的,很多地方都是被燒毀的黑窟窿眼兒。落滿灰塵的白皮木箱子上是「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水銀鏡子。李練達站起來向鏡子里望了一眼,他突然在剝落的水銀鏡里看見殘缺不全的自己,他讓鏡子中的李龍驤給嚇了一跳,瘦削的臉上,空洞的眼楮支著蓬亂的頭發。李練達看見鏡子中的自己像是經過漂白過的,有些慘白嚇人。李練達在心里問鏡子中的人,你就是傳說中的李龍驤嗎?你怎麼這麼嚇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