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冷清的孤獨也便于李練達更深入地了解這所學校，李練達沒事時就獨自一個人漫步在校園里。他將自己投射在每一株標有阿拉伯符號和漢語的花草樹木標識牌上，他第一次這麼系統地了解這些花草樹木的名字，以及他們好听的阿拉伯名字。李練達想如果自已學理科一定報考生物學，去研究這些比人類更容易親近的植物，他們不論對誰都是天真爛漫的笑臉。只有他們對李練達是親切的，他們給李練達的生命以明亮的色彩和光芒。
李練達的孤獨寂寞在收攏著詞語匯聚成一首愁腸百結的詩。他發現那種與生俱來的詩歌預感和語感正在從自己的靈魂里逃離。他正在變得貧瘠和困苦。他在三燕古都丟失了靈魂。
《無根寂寞》
寂寞在滴瀝著風的落寞雨的節奏
寂寞在描繪著相切相分時隱時現的七彩霓虹
寂寞在彎曲著上弦月下弦月如往事垂釣多弦
寂寞在細數著第一顆貓星第二顆貓星第三顆貓星
寂寞在同孤獨大聲叫喊低低絮語默默對視
寂寞在慢鏡頭地記敘著沉思狀的靈魂在飛天舞蹈
寂寞在編輯著寶塔金燕玫瑰色漸次降臨黑暗
寂寞在探測著蝙蝠超聲波的無聲呼嘯
寂寞在寫成一種程式化的微笑表情
寂寞在雲中漫步在最後一縷光線中掙月兌
寂寞在天馬行空意識流地穿行于軀體與靈魂之間
寂寞在是是非非地流淌于歷史和現實的詭辯里
寂寞在季節的背後將一切否定再重新開始
寂寞在轉換著時空的顏色在削減或增加日光溫度
寂寞在調試著心潮澎湃的酸堿度
寂寞在靈魂的深深呼吸里淺淺地長出了一口氣
李練達的眼楮錐心疼痛，視物模糊。
李練達發現自己在看這些花草樹木時，眼楮眯的越來越厲害。他發現自己的近視度又在寂寞的日子里增加了，他決定去配一副眼鏡，可是思來想去還是沒有行動，兜里的錢不是很充足。因為是復習，課堂上老師基本不用板書，所以李練達不用抻長脖子去看老師們難認的書法，李練達對聲音是敏感的，他能抓住知識的重點。自習時他只需要對準書本，而將身外的一切都拋在腦後，他的世界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李龍驤。而自己只是李龍驤的替代品，一個外殼。
李練達的眼楮自從來到這個工廠後就布滿血絲。像工廠門口那幾盞為應景中秋、國慶佳節而懸掛的紅燈籠。寡淡的紅色，被雨淋濕後的傷痕顏色，在日漸變色的五葉地錦烘托的空隙里，一看就知道是懸掛了很多年的舊燈籠，上面的燙金字已經模糊不清，但是仍能看出來是「歡度國慶」四個大字。李練達想這個廠長一看就知道不講政治，沒有政治頭腦，沒有大局觀念，在建國四十周年大慶之際，竟然懸掛這麼破舊的燈籠來應付差事。正如李練達猜測一樣，不出兩天，燈籠就被嶄新的更大更紅的大紅燈籠給替換掉了。這耀眼的紅燈籠讓這個死氣沉沉的工廠一時間新鮮炫動起來。听門衛說主管副局長在廠長辦公室是大發雷霆，廠長被罵得狗血噴頭，副局長說廠長在給他上眼藥在斷他的後路，這要是讓有關領導看見了不上綱上線地整一頓嗎？讓我們系統的臉面往哪擱？
李練達的壞心情被這四盞大紅燈籠給炫動起來。李練達想這世界還是陽光積極的一面更普遍更能說明問題。
星期六下午，學校組織燕都高中喜迎建國四十周年暨首屆校園十大歌手大獎賽的決賽，預賽已經在學校的階梯教室里轟轟烈烈地進行完了，觀眾都是高一高二的學生，他們有熱情、有閑情，而高三的學生已經開始忙得焦頭亂額，高四的補習生正悲天憫人。預賽共選拔出了十五名參加決賽的歌手，這里舉行的是十五進十的排位決賽。學校組織全體學生觀看，要求所有的學生都必須到場，常務副校長湯圓將要在比賽之前發表重要的訓話，權當是開學典禮。李練達本來想逃離，可是學校的大門早被大大的三環銅鎖給鎖住了。李練達只好跟著大家搬了椅子去看比賽，樓上一片乒乒乓乓的聲音，像是地震制造的混響。比賽場地就設在平時的領操台上，只不過用鋼管搭了一個棚子，用一些粗俗的花花綠綠裝飾品將棚子修飾過，遠遠地看去也像那麼一回事，陽光正好朗照在台上，秋陽很足，同學們都拿著各自的椅子坐在下邊觀戰，每個人的手里都握有一本書，用來遮陽和扇風。那些校園歌手唱的無非是十五的月亮、望星空、小白楊、絨花、游子吟、在希望的田野上、我熱戀的故鄉、黃土高坡、我愛你塞北的雪、信天游、我多想唱、我的中國心、亞洲雄風、少年壯志不言愁等等西北風東南風一類頗為流行的主流歌曲，李練達想如果自己站在台上肯定會一鳴驚人。可是這里沒有自己的舞台，他只是一個沉默的潛伏者，像是深埋在地層里的鳴蟬，像是裹挾在蝶蛹中的蝴蝶。而這些嘔啞嘲哳難為听的聲音讓李練達在這個人群里更加寂寞。李練達想整個世界的孤獨加起來也不如自己的孤獨更廣闊遼遠，整個世界的寂寞加起來也不如自己的寂寞更刻骨銘心，李練達就是在所有掌聲中最疼痛的那個顫音。
李練達趴在前面的椅子上昏昏欲睡，他現在的狀態是極度疲乏困乏。有一個地方就能睡著，倒下就能睡，粘著枕頭就能睡。李練達是一個極度渴睡的人，是一個嗜睡如命的人。李練達坐在隊伍的最後面，隊伍喧鬧的聲波到他這里已經偃旗息鼓，大家坐在下面鏘鏘著，發表著各自的看法。同樣那些躊躇滿志的校園歌手的美妙旋律波及到他這里也被風給吹得變形。李練達在半夢半醒之間听到主持人報幕說下面請第八位出場的麥穗兒同學為我們演唱《害羞的女孩》。李練達霍然坐直了醒來，他被這個偏正詞組給驚醒了，他想誰這麼大膽，在這種嚴肅的場合還敢演唱張薔的歌曲，肯定非等閑之輩，李練達就看見舞台走上來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李練達心里一驚，原來是她，是那天自己問路的女孩子，唯一不同的是她今天是唯一的另類，她模仿張薔的爆炸頭的打扮，將柔順的披肩發弄得像個雞窩一樣，那一定是假發吧！她頭上系著一根紅絲帶，她一出場就博得台下的學生嗷嗷叫好，她一張嘴就像張薔那踩著貓尾巴似的嗲聲嗲氣，她酣暢淋灕地演唱了張薔的歌曲《害羞的女孩》，麥穗兒毫無顧忌地嘶喊著張薔的《害羞的女孩》，李練達承認麥穗兒的聲音真的很適合演唱張薔的歌曲，她模仿得惟妙惟肖，絲絲入扣，特別是那種嗲勁表現得淋灕盡致，每一個音節都深入李練達的心里，李練達的心里有無數只白色波斯貓在跳躍著喵喵，抓撓著李練達的心。李練達覺得麥穗兒就是張薔，是張薔的一個美妙化身。李練達遠遠地愛上了這個聲音。
《害羞的女孩》
你就像一條潺潺的小河，說不出有多麼溫柔。
我獨自乘一葉無舵的小舟，隨著你呀緩緩地流。
仿佛有人在呼喚著我，那是岸上的垂柳。
你呀，你呀，為何那樣怕羞？總不肯伸出你的手，
你為何總是那樣怕羞，總不肯伸出你的手，
你為何總是那樣怕羞，為何怕羞？
小舟呀劃過潺潺的小河，掀起漣一朵朵。
在不知不覺中，隨著你的方向，飄到了那水盡頭，
仿佛有人在呼喚著我，那是岸上的垂柳。
女孩女孩呀，生來就是怕羞！請你先伸出你的手，
我是個女孩當然怕羞，請你先伸出你的手，
女孩子當然怕羞，當然怕羞……
李練達淪陷在麥穗兒的歌聲中，仿佛自己站在夢中的河岸。岸上的垂柳，孤獨的小船，害羞的女孩……李練達坐得很遠，坐在隊伍的最後面，李練達的後面就是一排排紅黃葉的火炬樹，它們在陽光下寂寞地舉著火炬燃燒著。但是李練達能感知到麥穗兒的字字句句都唱到自己的骨子里血液里，他遠遠地將麥穗兒想象成張薔，他被張薔的聲音給激蕩起來，他覺得生命里有一種飛翔的渴望。他覺得這首歌就是唱給自己听的，在千百萬人中就是唱給自己听的。就仿佛當初自己坐在沈陽大館里看張薔的演唱會那樣。1986年夏天，也就是這個季節之前，李練達跟隨哥哥在沈陽三好街建築工地上打工，听說遼寧體育館（大館）有張薔的演唱會，李練達就跑到大館去買票，可是票價很貴，但是他又非常想看張薔演唱會，于是李練達就混跡人群中混進遼寧體育館（大館），李練達坐在體育館的最頂端，高高地俯視舞台上的張薔，那是一個最偏僻的位置，但是李練達卻覺得自己離張薔最近，李練達在萬眾呼喊中成為一個巨大的容器，將張薔的字字句句都烙印在心里，成為最銘心刻骨的記憶。成千上萬人的歡呼熱潮將李練達給激蕩起來，李練達站起身來隨著歡呼的狂潮歡呼，李練達融入歡呼的潮流里去了，他被張薔的聲音給鼓舞起來，他猶如升在空中的熱氣球，在隨著熱浪氣流上升。在那一刻起，李練達就下定決心再回到高中讀書，他想自己一定要像方冰所說的那樣不能荒廢了自己的青春，一定要讓自己成為最優秀的人，不能將自己的生命淹沒在奉天，做奉天的建築者和流浪者。于是李練達連夜坐上火車回到家鄉，托大爺找各種關系到附近的鄉村高中念書，他心里憋足了一股勁，他堅信自己的內心是強大的是堅不可摧的。這股沖勁兒一直支撐著他，可是三年的苦讀卻被無情的高考壓縮政策給無情地打壓了，被一個六月給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