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條光明街都在綠草青青花盛開的《化蝶》旋律控制下。
李練達想這就是自己破蛹為蝶的啟示。
李練達在冬天來臨之前搬到一個叫藍屋的住處,藍屋位于光明街的一處聯排平房的門房,也就是在李練達原來住過的燕都農機具修造廠後面街的第一趟房,也就是光明街光明商店的隔壁,也就是為李練達演奏小提琴《化蝶》的崔大光家的隔壁。李練達說什麼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神奇的機緣,牽著他來到光明街居住。當他跟著宇文強來到他所說的藍屋時,李練達心里不由得莞爾一笑,覺得這可能就是人們所說的天意。聚散也由天注定。記得自己曾經對崔大光無意地說過,如果有緣的話我們肯定還會見面的。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搬到了光明商店的隔壁,跟崔大光成了鄰居。
小巷里的蜀葵被秋風掃得橫七豎八,但是枝頭上仍有零零落落的蜀葵綻放,蜀葵是燕都這個城市開放得最熱烈長久的花朵。隨便一個有土的角落就可以開上一叢色彩各異的蜀葵,從初夏到深秋都開著旋轉的花。誰說花無百日紅,蜀葵就能給出正確答案,讓你知道這個世界真的有花開不敗。據人說蜀葵是東晉十六國時期的幽州龍城高僧曇無竭,西天取經時帶回來的西域種子,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一卷《觀世音菩薩受記經》,曇無竭是關外西天取經第一人,于公元420年從燕都龍城出發西行取經。看來蜀葵在燕都已經生長了一千五百多年,有著豐厚的底蘊和人脈。
藍屋,這個富有詩意的名字容易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
當宇文強在檜柏樹下對李練達描述藍屋時,李練達就對這個新住處浮想聯翩,這麼富有詩意的名字,讓李練達對藍屋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就不假思索欣然答應宇文強的邀請。李練達跟著宇文強沿著他過去熟悉的路行走時,沿著開滿蜀葵的小巷行走時,李練達心里充滿了興奮和期待。藍屋就在工廠後面的高牆形成的小巷,聯排平房也是工廠的家屬房。房子的年頭很短,一磚到底,所以都煥發著新鮮的紅磚瓦的味道,有幾戶連著將門房的外面擋板涂成了天藍色,這使整排房子看著新鮮光亮。在這個清一色的紅磚小巷,格外醒目顯眼。所以宇文強對李練達稱謂這個住處為藍屋,李練達後來也就叫這個住處為藍屋。高高的工廠廠房的後牆被抹成水泥光滑面,光滑的水泥面有一排超大的標語,但是標語的空隙被小孩子們涂鴉了各種彩色的圖畫。符號、簡筆畫、漢字、英文、拼音,畫滿了一面牆,如果仔細看,會發現里面表達最多的還是「愛」以及「LOVE」,李練達想不知道這里面都隱藏了誰的愛情。愛情真的是人生的第一主題嗎?
當他們經過光明商店的《來自心海的消息》時,李練達的心都要蹦跳出來,當宇文強打開光明商店隔壁的藍門時,李練達期待那是一個有著童話棲息的房間。當李練達第一次跟著宇文強走進藍屋時,他的心還是被強烈地燒燙一下。藍屋的沙皮牆上掛著一冊由劉曉慶、鞏俐領餃的美女明星月歷牌,是燕都印刷廠印制的,紙張材料很好,硬爽的銅版紙。只是上面搔姿弄首的明星們都被煙頭燒得不成樣子,女明星們個個都體無完膚,凡是女明星們的敏感處都被煙頭給燒燙過了,無一幸免,她們都成為殘暴煙頭的犧牲品。李練達覺察出這個屋里的主人有強烈的虐待狂。殘缺的明星們在痛苦地掙扎著,她們的眼楮和嘴部也都是可怕的黑洞。像是空洞洞的呼吸和吶喊,李練達想以後自己將在這一片叫喊聲中走來走去了。明星的下面是一些被燒掉的日子,有過去時態的,也有將來時態的。在那些被燒掉的將來時態里,李練將達看書、听音樂、寫詩。宇文強指著那些黑洞一再解釋說那絕對不是他干的,這個月歷牌是上個學年度留下來的歷史遺物,他只是在他們的燙傷處又增加了一些力度和強度。李練達並沒有對宇文強的解釋作出任何回應,他還是被藍屋的簡陋給震倒了。這樣的房間也能過冬嗎?難道自己的命就這麼苦嗎?從屎坑挪到尿坑,李練達心里不由得長嘆一聲,藍屋的黑暗掩蓋了他的嘆息。
李練達的同室叫宇文強,僅僅是名字和周潤發的《上海灘》里的許文強相似。宇文強辯解地說,他們家是復姓,是來自遙遠的宇文家族,他爺爺給他起這個名字時,還沒有《上海灘》這部連續劇,他不是學來的名字,這是自創的,不是假冒貨,有自己的商標知識產權。宇文強說,這是一個讓他非常不自在的名字,因為每個人听到這個名字都要拿他跟周潤發做比較。跟周潤發比,世間所有的男子都會遜色,都會有天壤之別。李練達心里想,總有超過周潤發的人,朗逸彤就是,蕭正揚就是。李練達看著宇文強,與周潤發相比宇文強尤其顯得有些猥瑣。李練達有幾次听見有人叫宇文強外號白板,就是中發白中的白板,這個外號很形象,宇文強,他渾身細長,弱不禁風,走路一搖三晃,面部暗黃,下巴上翹,眯眼,就是睡眼迷離,飄逸的頭發因為多日不洗,已經有些 氈,成綹地滾在他尖削的臉上,長頭發甩起來正好遮住右面的眼楮,每天看到的只有他的左眼,他渾身上下都是蛤蟆煙味。他顯得到處都是尖銳的,他的手更是尖銳細長,觸在人身上有錐刺的感覺。李練達想,跟自己見過的任何一個詩人比起來,宇文強更具備神經質的詩人形象。李練達在心里對宇文強的印象還是非常好,是宇文強解救自己出苦海,李練達對他心存感激。多年以後李練達真的記不起宇文強的形象來了。宇文強成了一個簡單的符號。很多人在記憶一個人的時候都是抓住人物的主要特征,可是宇文強在李練達的字典里真的是一片模糊,宇文強是一個被擠壓變形的人,他的臉因抽煙過度而被蒙上一層灰色,小眼楮是浮腫的,尖銳的手是燻黃的。宇文強的嘴里永遠唱著《萬水千山總是情》的主題歌,李練達覺得他應該唱那首激昂的「浪奔,浪流,浪里分不出歡笑悲憂」的主題曲,這讓人有一種剎那間的錯位的感覺。
苦難的日子裝不下更多的東西。
李練達像一陣風一樣吹過城市的邊緣。
光明商店就在李練達他們租住的藍屋西面,張薔的絕版帶就在李練達他們的西面,兩個藍屋緊挨著,隔著一堵薄薄的二四磚的牆壁,連三七牆的厚度都沒有。李練達想這是冥冥之中的緣分讓他又回到這個街巷,又回到《化蝶》的琴聲中,又回到張薔絕版的《瀟灑地走》之中。李練達的好心情不容他想得更多,車到山前必有路,先將就著住下來,一切都慢慢地來,總會有機緣改變的。李練達被這些新鮮的旋律和味道給渲染著,他遠離了老屋過去時態的霉味,他擁有一個婉轉而清新的旋律。他又一次被解放了,但是不知道在不知不覺中又陷入了另一個泥淖。這就是化蝶必經的過程,從一個泥淖到另一個泥淖,才能完成飛翔的轉變。
隔壁光明商店窗口的君子蘭花已經開滿二十朵,向陽光處傾斜著。
李練達是在中午時搬來的,那時林嘉輝幫他一起將行李從長天村搬過來,到藍屋後,李練達就把行李堆在床上,跟林嘉輝一起回到學校。下午放學,李練達和宇文強一起回到藍屋,回到這個望文生義的藍屋,李練達三下五除二就將自己的行李鋪好,又將自己的零碎東西安置在床頭邊上的幾塊紅磚上,看一切都安置妥當,李練達對宇文強說,我去商店看一下。宇文強不知道李練達心中的秘密。李練達就在張薔的《能否永遠在一起》的旋律中走進光明商店。
光明商店的門口上掛著一串銅鈴鐺,做提醒用的。明星掛歷紙串成的門簾什麼也擋不住。崔大光的母親正坐在櫃台里低頭編織著一件紅毛衣,听見鈴鐺丁玲地響,知道有人進來,也沒抬起頭就問一句,想買點什麼嗎?李練達看她並沒有抬頭,就說,大姐,我過來看看你家大光,你還記得我嗎?崔大光的母親抬起頭,站起身來,仔細地端詳了李練達一會兒,說,哦,我想起來了,你就是上次送大光回來的那個年輕學生。前陣子大光還念叨你了呢?說怎麼看不見那個叔叔了呢?你今天怎麼這麼閑著,有空串門兒。李練達說,大姐,我搬到你們家隔壁來住了,就在你們家東面隔壁這家。崔大光的母親說,怎麼那麼巧啊!這塊兒的學生倒是挺多的,你什麼時候搬來的?李練達說,剛剛搬來,就過來看你們家大光了。崔大光的母親趕緊轉身朝後屋喊,大光,快出來吧,那個送你回家的李叔叔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