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將人們的生活軌道從陽歷硬生生地轉向古老的陰歷。
夏歷,農歷,其實這種以月亮朔望為記時的歷法,更接近中國人的人性和生存習慣。春節過後,習慣了細數農歷和月缺月圓的人們又不得不將生活的軌道搬到陽歷的軌道上來。這個轉軌的過程中,時光紛紛落于塵埃,一轉眼,已經是陽歷三月,新的生活,新的一年往往從陽歷三月才開始,這也是燕都春天就要到來的日子。人們在陽歷三月才回到正常的生活程序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好像時光就是一個循環往返的大圓圈,一個人就在這種日夜重復中漸漸老去。
時間就是一個無情的沙漏,將全部的人生都過濾出去。
春天在朗逸彤的呼喚里步履蹣跚。煦暖的午後,李練達幫朗逸彤清掃院落里一冬天的塵灰。暖融融的陽光將人的身體曬得熨帖發燙。李練達一轉身在黃木紋砂岩的牆面上又發現了朗逸彤那熟悉的側面影像,這個影像越來越與自己的素描吻合。李練達經常在自己的書本上勾勒一個側面人像,這是一個有著希臘鼻子的側面形象。李練達從來沒有在這個頭像上畫上任何一絲青發,就是那麼一個簡潔的五道彎的曲線,有時候會畫上眉毛和眼楮,再高興時就為線條加上大于號一樣的嘴唇。李練達是興之所至,往往都是無意而為。沒想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將這個側面頭像畫成朗逸彤的側面,是那天早晨的啟發嗎?還是純屬巧合,還是有意而為呢?李練達仿照牆面上的曲線在心里又勾勒了一個線條,他沒想到這個曲線是那麼輕盈,在自己的心靈里產生了輕柔的漣漪。
原來世上的一切事情都是有緣由的。難道說人世間的一切意外都是上天的有意安排嗎?真的有一個看不見的上帝在主宰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嗎?李練達的心里在煦暖的陽光中蕩起瀲灩的波光。
李練達在心里反復地描畫著那個抽象的線條。竟然有些發呆地站在那里。
朗逸彤轉過身問,你怎麼了?發什麼呆啊?
李練達說沒什麼!李練達低下頭看朗逸彤拉長了的影子。他發現在兩塊水泥地面的接縫中間,有一種紫色的小花倔強地探出星星樣的花瓣。李練達俯來,他撫模著閃亮的五瓣花朵,這是這個季節最珍貴的顏色,雖然小,但足以證明春天已經迫不及待地到來了。李練達自言自語道,這小花多麼神奇,開的這麼早,除了三葉草和苦菜,我還是第一次發現世界上竟然有這麼一種不怕寒冷的花朵。
朗逸彤俯子說,我認識這種花,也是一味中草藥。叫紫花地丁,也叫箭頭草、獨行虎。據我的理解叫箭頭草是因為她的花像箭簇,而叫獨行虎是說她不畏寒冷獨步早春二月。
李練達說,看來春天真的來了,連花朵都開了。
朗逸彤說,紫花地丁是宙斯的悲傷。在希臘神話里伊兒是河川之神。伊兒單純活潑可愛,連美神都為之側目,兩人在草原上傾心相愛。誰知諸神之王宙斯也喜歡伊兒。有一天美神和伊兒在一起不巧被宙斯之妻赫拉看到,伊兒匆忙變成小牛躲藏。宙斯為了讓小牛吃草而創造了紫花地丁,但當宙斯知道真相後,憤怒地把伊兒變成星星。悲傷的宙斯為了懷念伊兒創造了紫色地丁,它的花語就是誠實。
李練達說,彤哥,連這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你也知道啊?
朗逸彤說,我有一陣子迷上了植物,想探究大自然的奧妙,一有時間就鑽到圖書館里研究植物,別人還以為我是學生物的,其實要想寫好文章,就必須得博學雜學。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用到。這種儲備是必須的,知道的多,在寫作中就會觸類旁通、浮想聯翩,就會下筆如有神。
李練達說,我太孤陋寡聞了,就知道我母親的蜀葵和太陽花。你真適合做學問,不適合去稅務那樣急功近利的地方工作。你要是研究學問肯定會成為陳寅恪、錢鐘書那樣的大師級人物。
朗逸彤說,我有一個秘密,誰都沒有告訴過,但是我想讓你知道。
李練達說,什麼秘密,那麼神秘啊?
朗逸彤趴在李練達的耳邊說,後天下午一點多你跟我一起去北京,我要考北京電影學院。這是我最後一次逃離這個城市的機會了。我們悄悄地走,我就跟我媽說我想跟你去你們家看看,幫你拿換季的衣服。你一定得幫我圓這個謊!
李練達說,那好嗎?欺騙家里人?
朗逸彤說,沒事的,要不讓他們知道了,就沒有一個人同意我走了。這件事只能是偷偷地運作,即使不成功,也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影響。你一定要為我保密,任何人都不能告訴,這就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李練達說,我一定為你保守秘密的,你這麼信任我。
朗逸彤說,走,咱們去河邊轉一轉,春水正流。
朗逸彤把去北京的事情從頭到尾地告訴了李練達,原來朗逸彤年前去深圳路過北京,在他好哥們兒孟凡駿家看到北京電影學院招生簡章,兩個人就一起報了名,孟凡駿已經考過一年,有些經驗。過幾天就是初試和復試的日子。朗逸彤決定去試一試,如果再也走不出去就下定決心在燕都好好過日子。朗逸彤在說這些話時,李練達他們兩個已經走到堤壩上去,河
套上飄著各色風箏,最大的是有十米多長的蜈蚣風箏。吹面不寒楊柳風,李練達覺得朗逸彤真的很神秘,他有很多方面都是自己未知的。李練達對朗逸彤說,我支持你,贊成你,我覺得憑你的條件肯定能考上的,你的貴族氣會助你成功。朗逸彤若有所思地說,這幾年像我這樣的長相不吃香了,銀幕上的糙老爺們兒多起來了,他們的選材方向可能不利于我們,他們喜歡那些長相有特色的人。我們就去懵大運吧!成不成都無所謂。就當是騎驢找馬,就當是完成自己的一個心願,在燕都,我始終都沒有那種歸屬感。
李練達說,這種心態證明你穩操勝券。
朗逸彤說,我已經把臥鋪票都買好了。
李練達知道朗逸彤在暗地里策動自己人生的一次反擊,他要出走。他要走出父輩們為他安排好的生活。河畔邊的柳樹已經泛青,白色的鷗鳥成群地飛翔,他們停留在任何一個可以流淌的水域,冰面還沒有完全化凍,有幾個孩子在冰面上滑冰、玩冰車,他們在不斷嬉鬧著、驚叫著,危機四伏。朗逸彤和李練達站在高高的堤壩上探討著關于去北京的事宜。
第二天就听到大凌河上昨天下午有幾個孩子落水的事情,有一個男孩子被淹死,人們說這條河是一條嘴饞的河,時不時地就要人。李練達心想這些家長是怎麼當的,放孩子在化凍的河上玩耍。中午時,李練達的哥哥將他的檔案送過來,李練達的哥哥順道坐火車去了沈陽。李練達在哥哥走後小心翼翼地揭開檔案的封條,大吃一驚,倒吸了一口涼氣。令李練達沒想到的是他高三的班主任竟然給他寫了那樣不負責任的班主任鑒定,這不是妖言惑眾、禍國殃民、遺臭萬年的放屁語言嗎?他真是個文盲,什麼嬉皮笑臉,什麼搖頭擺尾,什麼做派不正,這哪是人說的話呢?李練達大惑不解,他不知道他這個笑面虎的班主任怎麼會在背後下毒手下死手,幸虧去年壓縮招生,分數線提得很高,自己的成績沒有達到錄取分數線,即使是高分超過錄取分數線,自己也會被提檔的學校給打入另冊,這豈不是耽誤了自己的一生。李練達恨得咬牙切齒,心中的憤懣在心里堆積,以至于將整個身體都撐起來,像是要把他吹到天上。李練達在樓下徘徊著,想不交上檔案,可是班主任說,今明兩天沒有檔案的學生必須回原檔案所在地報考,這樣的事情可難壞了李練達,李練達左思右想還是把檔案交上去了,他想就交上去吧,只要自己的分數夠高,不愁沒有學校要自己,于是用膠水將檔案重新粘好,交給班主任老師。班主任老師說了一句我記得你不叫李練達啊!你叫什麼來著?李練達說,我哥哥叫李文達,是你的學生,在美國休斯敦留學,他說他給你打過電話。班主任疑惑地看著李練達也沒有再說什麼。李練達在心里說勢利眼,你認識誰啊!
李練達被那個葫蘆僧的鑒定困擾著,夜里睡不著,一個勁兒地翻身子。蕭正揚問他怎麼了,怎麼睡不著了?李練達想這件事不能讓蕭正揚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該怎樣看自己,自己是不是在他心里會變成一個怪物呢?絕對不能讓他知道有人竟然這麼丑化自己,李練達坐起來,在黑暗中說,沒什麼,不知道怎麼就睡不著了,你睡吧!我保證不再烙餅了。蕭正揚轉過身也坐起來,對李練達說,心里有事情就跟我說出來,我好為你分擔一些,是不是麥穗兒的事情困擾你。李練達說,沒有,我不會為那無聊的虛無縹緲的愛情而分心的。我也不知道怎麼了,突然就失眠了。不過我沒事的,我克制著自己,你睡吧!蕭正揚拍了拍李練達的肩膀,自己倒頭又睡過去。
李練達也重新躺下,他一動不動,盯著黑暗的天花板,好像能分辨出天花板上的凹凸來。他強迫自己入睡,可是思維里竟然沒有一絲睡意,他想這件事還是得找朗逸彤商量商量,再找趙老師討一個主意,不能毀在一個人的評語上。李練達心下里這麼定了,睡意也就襲上來,李練達沉沉地睡過去,好像充滿著自己的憤懣被一絲絲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