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湯很燙,冒著熱氣,湯體純白。
「這湯煲得好白哦!」我說。蘭玲伸頭看了,也連連稱是。
我叫女孩兒上一瓶「天池牌」葡萄酒,可她說店里沒有這種葡萄酒。蘭玲要的是听裝飲料。湯很燙,蘭玲喝著飲料,我也喝飲料陪蘭玲。我想︰吃羊肉喝高度烈性酒可能是太燥了些罷。
「先前你說到你媽媽,其實我是認識的,只不過一直沒向你提談過這事兒。」我對蘭玲說。
「是嗎?」蘭玲的眼楮瞬間充滿了好奇。
「提起你媽媽,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那時我還不知道就是你媽媽。兩年前,你媽媽是我公司聘請的常年法律顧問之一。聘請時間雖然不長,只一年時間,但還是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曾經有一次,為了表示一下心意,我送了兩條‘三五’牌進口香煙給她,結果她給我退了回來,鬧了我個大紅臉,搞得我很不好意思的。真的,不就是兩條煙嘛!當時我還真有些想不通呢。」
「對了嘛,這就是我媽的為人呀,」蘭玲大著嗓門兒說,「不要說你,就連對我,我媽也是一是一、二是二的。說來你不信,我給她借2000元錢,你猜怎麼著?她還非要我打借條給她呢。宏建,你信嗎,這便是親我愛我的媽媽咦?」
「那你打了嗎?」我示意蘭玲說話輕聲些。
「我對我媽說,我是你的女兒呢。真的還要打借條嗎?我媽說,‘是得打喲。’于是,我便真的打了一張借條給她。結果還不行,我媽叫我重新寫過,說是書寫不合格。」
「怎麼個不合格呢?」我問。望著壓抑住激動的蘭玲,我感到饒有興趣。
「我媽說,‘你看你寫的這個借條,抬頭寫的是,今借到媽媽,下一行才是︰人民幣2000元正。我問你,是哪個媽媽呢?’我說,‘就你這個媽媽呀,我能有幾個媽媽呢?’我媽說,‘反正沒寫準確。應當這樣寫,今借到汪定坤媽媽才對。別忘了在媽媽的前面加上修飾定語,這樣子,作為法律文書的借據才算是書寫正確了。’」
「可是,」我想起了那個凌晨的事兒來。我說,「即便是這樣,你受其影響,但也不能因噎廢食嘛,連那天我給你正常的勞務費也一律回避呀!」
「唉,算了吧,我們不談這個。」蘭玲囁嚅著說。蘭玲知道我所指何事而極力回避著。「我們這種人,長得一點兒不嬌女敕,令人難生側隱之心的。」
听蘭玲說這些令人費解的話,我側過頭去,重新仔細地端詳蘭玲的臉。蘭玲的臉正看是女孩子似的稚氣圓臉,側看則稜角分明頗為端莊大氣,的確與她媽媽汪定坤的臉極為相似。
「我想起來了,還有一件事,直到現在仍然讓我一經想起便會忍俊不禁。在你媽也就是我的常年法律顧問的聘約期間,我給你媽媽看了一份我與唐副經理及唐副經理主管的市場部的經營協議。其中有自主經營、自我管理等條款。分成方式以稅後按比例的方式來計算個人應得份額。你媽媽看過這份協議文件後,你猜你媽媽的第一反映是什麼?」
「這種事不好猜。」蘭玲埋下頭,再搖搖頭,似乎為她媽媽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當時,你媽媽月兌口而出說,‘簡直就是一份強盜分髒協議嘛。’听了你媽媽的話,我忍不住想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我最終還是強忍住了,畢竟禮貌還是要的嘛。我猜想你媽媽的意思,不外乎說,這協議直截了當地提到了分成。而分成就是分錢嘛,所以看起來的確有些另類。說來也是的,按比例分成時,你分多少多少錢,而我又該分多少多少錢,听上去的確有些不入耳,難怪你媽媽將它稱之為‘強盜協議’了。其實,這種各盡所能、按比例分配的承包形式作為一種合同樣式,早在80年代中期便已經出現在中國西部了。現在想起來,亦可能是文本協議的遣詞造句給予你媽媽以不良的刺激了罷。比如說,文本協議中有,某某某負責跑錢預作鋪底費用;某某某負責拉人入伙等。這里面的確有遣詞造句上的規範化問題。所以,是需要學習的。」
「我媽媽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辦事認真,為人清廉。在我媽媽的書房里,還掛著司法廳常務副廳長趙超寫的‘剛直不阿’的條幅呢。」蘭玲極為認真地點著頭向我說,臉上露出極為尊崇的表情。
「在家里,媽媽經常向我們講述‘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的故事,說的是你到瓜田里去就不要模鞋以避嫌;如果你在李子林中呢,就不要抬手去整理你的帽子,亦避免想摘李子的嫌疑。說起我媽他們可又是一本經了,可惜就是和我爸爸處不好。他們還是青梅竹馬呢。我媽媽是他們汪家的長女。我爸爸呢,是他們蘭家的長男。我媽媽是大家閨秀,50年代上大學讀的政法。我爸爸是家族的大少爺,15歲時便加入了讀書會。讀書會是中國gongchan黨的外圍組識。兩家的父輩雖說不上是轟轟烈烈的生死之交,但也可以算得上是世交的,這在主城區大家想必都是知曉的。他們結婚直到現在,養育了我們姐弟3人。爸媽不在家時,我便是老大。但我爸爸中途卻背叛了我媽媽,他私下里找了一個情人,三番五次地把我媽氣得死去活來。」
「真的嗎?會有這樣的事!」我大為震驚。我壓低嗓音不無遺憾地說,「在我心目中,我從來都以為你們家庭是充滿無限祥和與幸福的。而且,一個知名的律師家庭竟然會有如此的隱衷,的確是我難以設想的。」
「那女的姓王。我爸爸和她好上以後,還想讓我們叫她媽媽。可我從來不叫她媽媽。」
「哦,是這樣。」我說,「難怪如此呢。」
「難怪如此?你是想起什麼來了嗎?」蘭玲問。
「沒什麼。」我說。其實我心里想的是︰我總算明白了,汪定坤媽媽教蘭玲寫借條寫成那樣子當然是有充足理由的。
「你媽媽,」我學蘭玲的口吻問,「我說的是汪定坤媽媽到底是因清廉而寡欲呢還是因寡欲而清廉?」
「也許,是兩者都兼而有之罷。」蘭玲低頭想了想。抬頭又說,「我爸爸的事兒,如果不是他自己想要告訴我,我也許還並不知道,我在家是弟妹們的老大,所以我爸爸首先想到要告訴的便是我。已經記不清是哪一年了,反正那是一個夏天,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已是晚飯時分,爸爸突然來我的房間悄悄地把我叫出去,走到街上才說要我去認識一個人。就在新區轉盤的一個路口,她站在那里等著我爸爸把我帶去與她見面。她的想法是要我主動招呼她並認可她。她可能認為只要我率先認可了她便可以帶動弟妹們認可她,並要求我當面便叫她王媽媽。我爸爸也在一旁竭力慫恿我,‘叫啊,叫啊,叫王媽媽啊。’可我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今天讓我叫‘王媽媽’,也許過段時間便要我叫她‘親媽媽’了。逼得我急了,我轉身便跑。我一口氣跑到了長江邊,下水橫渡長江,上岸後,找一個僻靜處痛哭了一場。」
蘭玲把手支在桌子上撐著自己的臉。眼圈兒微微發紅,胸脯不斷地起起伏伏,似乎強壓著一口氣在胸中。她出奇地想說話似的,似乎在她的體里躁動著一種天生的綿綿不絕的發表欲。好在我已經習慣她長篇傾訴式的講述,便由她隨意下去,我的底線是︰只要她不哽咽,不哭泣,不講使人沉重、使人心碎的話,我便有耐心听她說下去。話題當然也可以涉及人的生和死,孤獨與虛無等抽象命題︰基于優雅的傾述總會有人捧場的。可我尚未料到的,是蘭玲竟然是如此直白。更何況,幾乎是傾囊而出的哦!
當下,蘭玲的臉激動得開始發紅,不停地伸出舌尖去舌忝上嘴唇,眼神充滿了焦慮與煩躁不安,繼而變成絕望。那神情變得十分的陌生,都不太認識了。每當她說到爸爸媽媽的婚姻時,她的情緒便會立馬叛若兩人。我差點兒忘記了先麗說過的話,切勿與蘭玲談及婚姻什麼的,就連之類的話也不要提起。只要不提及她的父母及婚姻,她便是祥和而可愛的,朋友們就會感到與她交往的快樂。也許是身處小飯館的緣故罷,我的心里突然「嗨!」地喊了一句什麼,那是我驚詫于蘭玲並沒有在此號陶大哭。我切實理解了與蘭玲交談的禁忌︰她爸爸對媽媽的婚姻背叛就象一個巨大的情感旋渦,要把她的身心整個兒吞沒。所以,蘭玲的絕望眼神才會被解讀成一枝花似的她怎會感到如此不幸福。聯想起她說過「恐懼婚姻」之類的話,百感交集的我得試著把她從親情爆發的邊緣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