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懂?真是個木頭瓜子!小子,你听好咯。」周老板魚眼珠子死死的盯著我,一字一頓,生怕我听不清楚,「人沒了,失蹤一天是一千一百塊,十九天便是二萬零九百塊。這——就是精神損失費。我沒多算吧?」
文山阿,文山,我真為你而驕傲。你拼死拼活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所得,最多也只有一萬多。你十三天沒來上班,人家就要你賠償精神損失費兩萬多,還沒算上誤工費。周老板太看得起你了。人家真把你當做唐朝的古董那。
「哥,俺……」文山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門外一眼,嘴巴微顫著。
「山兒,咱們走吧。」我理也不理周老板,兩手一甩,轉過身去,拉著文山就走。與這等人,不,不是人,是條狼,惡狼,還有什麼人話可說?
「站住!」背後一聲吼,似狼嚎,「給我站住!想走?我這門,是茶館酒店,隨隨便便進出的嗎?」
周老板「呼啦」一個健步,我只覺面前黑影一閃,人影一晃,橫肉疙瘩的死灰臉,便擋于眼前。
呵呵,看不出,這個「周剝皮」身手敏捷,還有兩下子。
「怎麼?周老板,想綁架嗎?」我暗暗的揣緊了拳頭,逼視著翻白的魚眼珠子。
「綁架?」周老板繞著我,前前後後,上上下下,打量了幾下,凸起的魚眼珠子猛的陷進污濁的眼眶里,眯成了一條線,「這麼個窮酸樣兒,值幾個錢?犯得著我來綁架?」
「周老板,告辭了。恕不奉陪。」我忍了忍,還是打躬作揖道。
「告辭?告什麼辭?誤工費呢?精神損失費呢?」「周剝皮」步步緊逼,「話沒說完,賬沒算清,就想開溜?」
「什麼什麼費?你這是在敲竹杠!在訛詐!」我再也忍不住,火山爆發了。
「周剝皮」猛地一愣,隨即「哈哈哈」狂笑起來,揣起黑拳,張揚開來,發出「咯吱咯吱」駭人的聲響,「臭小子,你有幾斤幾兩肉,骨頭作癢吧?」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丈夫!決不可辱!」我心一橫,膽氣豪生,雙手握拳,怒視著「周剝皮」。
「好一個大丈夫,看我捶扁了你!」「周剝皮」話音未落,「呼啦」一聲怪響,黑拳揮至眼前。說時遲,那時快,我頭一偏,「周剝皮」撲了個空,一個踉蹌,撞向門邊。文山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周剝皮」,哪知「周剝皮」反手一個巴掌,「啪噠」一聲,五個手指印結結實實的落在文山右半個面頰上。文山一下子懵了,傻愣在門邊,一動不動。我暴怒的沖過去,揚起了鐵拳——
「慢著!怎麼著?兩個打一個嗎?」一個陰陽怪氣的聲言傳來,里屋門簾突然一掀,出來一位身著碎花連衣裙、細蠻腰的夫人,染色金發曲浪似的披下來,遮住了大半個搽滿了脂粉的瘦長臉,一對殘月的狐媚下,一雙冰冷的蛇眼,懾人心魄。她扭動腰肢,一步三搖,從屋里晃到院子來。風未來,細蠻腰、細長腿便慢搖輕擺,風吹過,金發、連衣、細長個,搖晃不止,嬌軀無根,似在月球,像要被風裹了去。院內彌漫著刺鼻而濃烈的胭脂香味。呵呵,活月兌月兌一個當代潘金蓮!可惜,她嫁的不是武大郎,而是個屠夫。
趁著我一愣神的當兒,「周剝皮」揮拳襲來,「咚」的一聲,只覺腰部一陣劇痛,我站立不穩,一下子跌倒在地。
「哥——」文山大驚,伏子,緊緊拉住我,喊道,「哥,你怎麼啦?」我順勢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其實,我知道,並無大礙。學校里就學過青年長拳,各種套路,熟記于心。畢業前夕,還拿了個長拳比賽第二名呢。就是進了工廠,也是常練不懈的。剛才「周剝皮」第一拳招式一出,我就知了個大概。此人並不足懼。那第二拳,我是故意讓他的。不過,他的招式雖老,力道還行。我有理,並不是全理。不能打人家,更不能把人家打傷了。就讓「周剝皮」拾個便宜,發發性子吧。我就這樣躺著,嚇他一嚇。我悄悄地朝文山眨了一下眼楮。文山一下明白了,一聲高過一聲,大叫起來,「哥!哥!你怎麼啦?哥!哥哇——」
「吃了豹子膽了。竟敢打我!小畜生!起來——」「周剝皮」左右腳交替踢了我幾下,惡狠狠的狂叫,「小畜生!別裝死!起來!起來!?」
「周老板,您大人大量。求求您,別打了。」文山捂著紅腫的面頰,簌簌抖抖的哀求著,「您瞧瞧,俺哥都這樣了,老板娘——」文山又眼淚汪汪的轉向碎花夫人——當今「潘金蓮」。
「這樣了又怎樣?剛才我都瞧見了,你們兩個打我家老周一個。還要我賠你們不是不成?當真的以為我家老周,是紙糊的?稻草人?剛才說什麼來著,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呢。誰欺負誰呀?真是的,曠工的耍橫,欠債的有理,欺人欺到家了。」老板娘冷言冷語,陰風嗖嗖的。
哦,這就是曾經格外開恩,賞賜給文山兩碗面的大善人——老板娘呵。可怎麼听怎麼像個「蜘蛛精」呢。還好,只有我知道浩小姐是唐僧,她並不知曉。不對呀,若她知道我是小白馬,是定定不會放過我的。我緊閉著雙眼。裝死,還是裝死吧。
「哥哇!哥哇!這可怎麼辦啊!哥哇——」
文山拉住我的手,使勁兒的搖晃起來。
「嚎什麼嚎?要死,死外去!」「周剝皮」狂暴的踢著我的雙腳,「小畜生!我叫你裝死!裝死!再裝死!」
「別打了。別打了。周老板。求求你。求求你。老板娘,求你了。求你了!」文山連忙捂住了我的腳,「俺的工錢也不要了,俺……」
「行了,行了。老周。省著點力氣,做事兒吧。別污了你的手,痛了你的腳。」老板娘終于發起了「善心」,「嘖嘖,還想要工錢?你才來上幾天班啦?把你們倆賣了,也抵不上精神損失費、誤工費吧?要死,死外面去!滾吧!」
「周剝皮」暴怒的拉住我的雙腳,倒拖到門外,又踢了我兩腳,還不忘「啪噠」一聲,揮了文山一個嘴巴子。文山的左半個臉頰,清晰的現出五個烏爪印,很快紅腫起來。
「小畜生!滾!滾遠點!別讓我再看到,當心打斷你們的狗腿!」只听後面「 當」一聲,黑漆大門緊緊關上了。
我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看了看文山紅腫的面頰,伸出右手輕輕的撫模著,心痛的搖了搖頭,「山兒,疼嗎?」
「不要緊。哥。」文山捂住左面頰,「右邊不疼了。就是左邊,火辣辣的。不礙事的。哥,你真的沒事吧?」
「切!就憑他——」我扭頭掃了一眼黑漆漆的大門,門鈴上一對小獅子,齒牙咧嘴,像要吃人,「那幾招花拳繡腿,早著呢。一個魯莽之徒,不足掛齒。山兒,咱們走吧。」
「哥。啥時也——也教俺幾招啊?」文山悶著頭,左手捂著臉,訕訕道。
「怎麼?還想做街頭王啊?」我一愣。
「哥。俺哪要做什麼‘街頭王’呵。飯都沒得吃,路都走不動,哪有勁兒去打架啊?」文山有氣無力道,「俺不欺人,也不讓人欺俺。防防身的。哥。」
文山啊,文山,你是真真切切的成了小羊羔了。看著埋頭捂臉、弓腰駝背的文山,昔日的孩子王呵,如今的小綿羊!可憐又可嘆!
「好吧。有空教你幾招吧。」倒也是的,小羊羔也不能任人宰割吧。小鹿急了用腳踢,兔子急了用嘴咬。弱者防防身,還是必要的,「這麼個‘黑煤窯’,月復黑老板,月復黑老板娘——一對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早離開早好。只有慶幸。沒什麼留戀的。山兒,不瞞你說,當初你在老家打電話,說給我听時,我就預感到,你受忽悠,上當受騙了。你想想,做一天,歇一天,還拿兩千,天底下有這等便宜事?我以為你說說玩的。哪曉得真的來了。本來我要好好查查那是家什麼公司。可已來不及,你已簽了合同,上班了。後來越陷越深,一直到今天這個地步。還好,咱倆演出了一出苦肉計,成功月兌身。要不然,唉——天下好公司有的是。不要愁,我幫你找找。」
「哥。天下公司有的是。可好公司——」文山抬起臉,搖搖頭。
「山兒,好公司是不多。但也不見得個個是‘黑煤窯’吧。」
「哥,這五六年來,俺走南闖北,見得多了。到過無數個公司,見過無數個老板。嘿嘿。」文山局促的搓起了層層疊疊、老繭馱老繭、魚鱗似的雙手,苦笑了兩聲,「比周老板好不到哪里去。基本上——一個樣兒。」
「山兒,實在不行,就到我們公司做個外包——」
「哥,俺想好了。」文山打斷我的話,「俺還是回去。」
「回家?」
「嗯。」文山點點頭,居然笑了起來,「這麼久呆在這家水產公司,蠻有收獲的吶。」
「還有收獲?」文山呀,文山。你傻了呀?怕打糊涂了吧?被人打了,還有收獲?我瞧了瞧文山那紅一塊,白一塊,青一塊的三花臉,又好氣,又好笑。
「對呀。哥。雖說白上班了,沒啥錢拿,吃了點苦,但與俺以前在南方吃的苦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麼。最起碼,在哥這兒,還有個安穩覺睡睡的。好過多啦。哥,俺相中這家水產公司,不為別的,就想自個兒,也想——」
「山兒,你想創業?」我的眼楮一亮。
「對的。哥。」文山細細說來,「自打進這家公司第一天起,俺就留意它的進貨渠道。哪幾個點?在哪兒?各種水產價格?路途、運費等等。俺都私下里作了個路線圖,做了個細賬。」
「好樣的。山兒。我支持你。」
「真的。哥。」文山忽閃著那雙靈氣的大眼楮,「現在啊。哥。就連本地各大超市、商場、菜市場。水產行情,俺都模透了。俺回去啊,把老家的行情再模一模,搞清楚了,就準備著——干了。」
「山兒,萬事開頭難。一步一步的來。不能急。相信你——山兒,一定成功!」後來在八仙城那家蒲州小餐館里,我舉起啤酒杯,「來,山兒。咱們干了。」
「好的。哥。干了。」文山一仰頭,一飲而盡。
「山兒,咱們馬家還沒有一個專做生意的。你是第一個。」在送別文山回家的路上,我叮囑道,「不打無把握之仗。不打無準備之仗。膽大更要心細。總的一句話。哥支持你。來——這里是六千塊,你收下。」
「哥。俺不要,俺不能要你的錢。」文山連連擺手,「雖說哥工作穩定,但工資也不高。又沒有額外的錢。省吃儉用的。就這麼個光板工資。無論如何。俺不能要。」
「收下——快點!」我命令道,「不要嫌少。」
「那——」文山還在猶豫。
「山兒,你快點收起來。就當哥投資入股吧。」
「那——好吧。哥。我一定還你。」
「還什麼還?你走吧。走吧。」看著文山一步三回頭,我忽然想起來,「對了,山兒。開張那一天,別忘了打個電話,告訴我!」
「知道啦。哥。」
文山瘦弱的身軀,在陣陣涼風中,搖晃著,慢慢的,消失在遠處的山崗上……
對了,一個多星期了,也不知文山怎麼樣了?進展如何?……
「頭兒。你怎麼啦?」小濮見到我恍恍惚惚的樣子,不放心的問道。
「沒什麼。沒什麼。」我用雙手食指壓住太陽穴,搖晃了一下頭。
「想你堂弟了吧?」
「他原來住在我這兒的。回去了。至今沒得個音訊。」我點點頭。
「咦?頭兒,你看——」小濮忽然驚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