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身上都是爛菜葉、雞蛋黃、西紅柿汁,街上人頭洶涌,紛紛用手邊的不可回收的廢物投擲過去。少年瑟縮著靠在牆上,低頭吞咽著手里的饅頭,一不小心,幾個饅頭落在骯髒的地面上,沾塵染土,他也毫不在意地搶回塞進嘴里,一個勁地發出嗚咽之聲。東陸宛州的雲中城,多少年沒有出現烽火,城中百姓中少有乞丐,就算是那些乞丐,又何曾是這般被棄的貓狗景象?
人們叫囂的聲音仿佛沖不進大腦中,但那一聲聲的嗚咽似針如刀,一分一分在刺激著身體上無數的毛孔。羽化和岑看得心疼如割,睚眥欲裂,默羽更是淚水漣漣,不知該做何反應。投擲物砸在那少年的身上,慢慢淹沒了他。
羽化放聲大吼,「你們住手!」
人們沒有理會他的憤怒,直到岑甩出風刃才將他們驚散退後,可人們還是沒有散去,仍堵了道路紛紛觀望著,猶似看著戲碼。
遠處馬蹄聲踏踏傳來,有個洪亮的聲音在高喝,「都給我閃開!奉命緝拿怪物,擋路者同罪!」
擁堵的街道起了紛擾,人們躲閃著讓出路去。
羽化心叫不妙,皺眉低聲,「岑,放出殺氣,先把這小子引到城外去。」
岑反問過來,「什麼殺氣?你說什麼呢?」
「沒時間解釋了,這小子會追尋殺氣,默羽的殺氣淡,只有靠你了。」
「哎?怎麼听著像是罵我?」
「別鬧了,快點吧,官家的人來了就麻煩了。」
少年吞咽食物的舉動靜止下來,兩道紅光從披散如雜草的發間射出,熱切地瞪視離他數尺外的少女,那少女手中短刃緩緩轉動,眼神亮如晨星、冷似霜雪。
一陣熱浪撲面沖來,岑看到那少年忽然長身站起,一下子高起丈余,仰天痛快嘶吼,興奮的聲音有雷鳴般的威勢。接著她臉色微變,身形暴起飛退,那少年嘶吼著撲了過來。再不遲疑,岑沒空再想為什麼這小子從一只小貓變成了一只猛虎,縴腰擰動,飛速朝城門方向射去。那少年的眼中似乎只有她一人的影像,追了她不舍,一路上不知撞翻多少路邊攤子,又惹起陣陣喝罵聲。
「你也」羽化剛剛張口,默羽已如箭矢離弦,追著那兩人去了。無奈地吐口氣,羽化搔搔頭發,自知是追不上他們的,可心里著實擔心得很,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子大膽,竟敢攔住我等軍馬!」
黑馬健碩如龍,三十多人的隊伍趕到了混亂現場,為首一名將官手執馬鞭點指羽化,而羽化正在發愁。
他抬頭看了看這將官,忽然笑道︰「喂,借你的馬給我!」
將官一楞,繼而怒道︰「莫不是瘋了傻了?左右給我拿下他。」
羽化張開雙臂,「你拿你拿!本魔王是葉家貴客,有本事你鎖上我去葉家領賞!」
將官更怒,一張臉漲得通紅,「裝瘋賣傻!還不動手,要我親自拿人嗎?」
兩名軍卒應聲下馬,這時傳來一個懶懶的聲音,「別動手啊,他還真是我們家的客人。」
人群中擠出一個老者,那兩個氣勢如虹的軍卒立時蔫了下去,諾諾退後,連那將官也臉色尷尬,急忙跳下馬來,恭敬得和孫子一樣。
羽化就是這麼覺得的,然後他一咧嘴,「老頭,你身份不低呀。」
這老者卻是上午出門前踫到的掃地人,他也不介意羽化的調侃,徑自朝那將官說道︰「把你的馬給他。」
「可是爺爺」
羽化一驚,暗忖這小子還真的是個孫子,頗是想笑出聲來,可是那老者忽然挺直了背脊,發須一顫,竟有了君臨戰場的凝練氣勢,雙目中神采飛揚,有如指揮千軍萬馬的領袖。這番轉變突兀得怪異,羽化只覺得一陣膽寒,沒來由地就想轉身跑開。轉眼間,身周的壓力突然瀉去,那老者笑嘻嘻扯了韁繩,將那將官的馬牽到了他的面前,沖著他和藹地笑著。
「小鬼,借東西要還的。」
羽化惶惑地眨眨眼,「老頭老爺」
「你小子現實得很哪,這會兒就開始尊敬我了?」老者拍拍他的肩頭,低聲問道︰「你這小鬼真是那個滅了凌風堂的魔王?」
羽化不好意思地咳嗽兩聲,壓低聲音說︰「嘿嘿,是我花了一百個銀銖請了幾個歌行者幫忙唱的,嘿嘿,要出名,趁年輕哩。」
老者呵呵一笑,重重一拍他肩頭,「你這小鬼看著挺老實,滿肚子都是花花腸子。」
羽化接了韁繩跳上馬去,「大恩不言謝,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恁地貧嘴!」
老者笑著一巴掌拍在馬上,那馬吃痛,嘶鳴一聲順了街道放開了蹄子奔跑。他卻沒想到這個少年發出了驚慌的叫聲,在馬上飄飄搖搖似風吹楊柳一般。
「原來不會騎馬」老者背了手笑呵呵地看他醉酒似的身影,喃喃自語。
而包括將官在內的軍卒們,沒有人敢出聲阻止,靜靜站在一邊,他們看著老者的眼神是同樣的尊敬。
等羽化驚魂稍定才想起來,剛才竟然沒有問老者的名字,更是覺得尷尬。
掌心在出汗,額頭也沁出了汗,默羽頭一回覺得自己焦躁地像熱湯里的青蛙,想要月兌身出來卻無路可逃。「惡魔之翼」在手中不斷變換著形狀,從弓到刀,從刀到弓,她做不出任何一種選擇。緊咬著銀牙繃緊了臉部肌肉,她的臉型鋒利起來,眼中跳躍著一個火焰似的人影,耳朵里灌滿了嘶吼之聲。
岑的穿著是紅衣,明亮炫目,卻不如那火焰少年的紅,那是一種熱量的生騰,能夠燃燒一切的極烈之火。這火焰追逐著岑不肯罷休,少年手中的火焰長刀劈開了空氣,卷起層層熱浪,岑便像是火海之中的輕舟,顛簸不定,一方面要抵抗空氣的燥熱,另一方面又要投鼠忌器不敢放手一搏。她的身形化作流動的疾風,繞著少年不住游走,卻始終攻不出一刀。
這場架該怎麼打?
默羽不知道,岑同樣不知道,但岑唯一能肯定的是,再不放開手腳就與送死無異。她不像默羽那樣能自由地控制攻擊的範圍,遠近皆能,她最擅長的是貼身近戰,以短短尺許之刃與敵人生死相殺,但眼下,她沒辦法與這少年接近,那層疊涌出的殺氣很容易將她的頭發烤干最主要是她的殺法是刀刀濺血,這如何能拿來對付面前的少年?
好不容易抽空倒翻出去丈許,岑狠狠喘上幾口氣,大聲叫起,「木頭,想殺我就明來,借刀殺人算什麼?」
話才出口,熱氣又卷了上來,逼得她沒法再說下去,身子飄向一邊,火焰長刀刮過地面,留下一道長及尺許的裂痕,裂痕處土色泛黑,如被高溫炙烤。
「媽的!」
少女終于吐了粗口,雙臂展開,撲向少年,只一個箭步便到了少年的跟前,左手短刃架開火焰刀,右手短刃狠狠扎向對方的咽喉。少年的口中吐納出怪異的紅色氣體,丑怪的臉貼向岑,更顯猙獰,著實嚇了岑一跳,刺出短刃的手微微顫抖,偏離了攻擊的方向。少年猛得側頭閃開,左臂圈起,死死箍住了少女的頸項。
壓力隨著皮膚上的熱力一起沖了出來,岑的眼前景象扭曲了一下,陣陣疼痛火辣辣燒著自己,她急忙曲起右肘,狠狠撞擊著少年的前胸。近距離的凶猛撞擊讓少年不由自主地彎了身子,手上的力道為之松懈,岑趁機翻起左腿,漂亮的長腿以她柔韌的腰月復力量做基礎,從後劃起一個弧線,直敲到少年的額頭上。
少年被震退出去,踉蹌倒走幾步,額頭處鮮血宛然,看得默羽心急如焚,卻又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來解決這場戰斗,驀地靈光閃現,她忽然大聲叫了出來,「岑,收斂殺氣!」
「啊?」岑真是有點吃驚,自相識以來她還從未見過這木頭一樣的女孩子這麼大聲吼叫,忍不住暗笑這女孩的失態。她也是聰明玲瓏的妙人,默羽的話一出口她就想起了先前羽化古怪的叮囑。她靜了下來,調勻了呼吸,平復了高速運行的氣血,就這麼站著。
默羽的心突地緊了緊,蛾眉微微一挑,她沒見過岑這個形態。站在太陽下,無所遁形的少女,沒有了生氣,像是土石,像是泥塑,飛揚的表情瞬間煙散,她明明站在那里,卻像是站在了陰影之中。
默羽終于知道了岑在華爾茲里的身份。
當羽化縱馬趕到現場,看到的便是一副奇怪的畫面。一個焦急踱步的少女,一個靜如林木的少女,以及一個失去了目標、惶惶不知如何是好的少年,他們似在比拼著耐性。
「喂」
高踞馬上的羽化正想招呼,猛然間冷汗流遍身體,那三人六只眼楮忽的盡數落到他的身上,更怪異的是那火焰少年朝著他發出極興奮的嘶吼。
我要倒霉了
未來的魔王大人如是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