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流瀉,似山泉注入深潭,峨冠博帶的老者發須緩緩而動,修長十指輕挑慢抹,奏起天地私語。
全場皆靜。
迎風拂柳,推雲分浪,悄悄撫弄人們的心尖,如煙波飄渺間細雨灑落,帶起許多的溫暖、歡樂,一一從人心深處浮蕩起來。曲調至此,揭開了「踏月」的前奏。
葉知秋輕輕呢喃,「想不到葬花先生竟然深通‘踏月’之曲,這開篇‘月華’已是讓人心思沉醉了。」
葉明夏沒有兄長那般精通樂律的本事,也覺得這開篇之曲輕柔如月華流光,分外舒暢了。
月滿香雪湖。
紅衣紅裙,在半空盛開,修長身影飛舞在天,紅如赤羽蝴蝶一般展露驚心動魄的美態。人們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疊袖隨著手臂舒展開來,灌滿了夜風舞起艷麗雲朵,女子的臉龐微露笑意,輕輕在半空折身,長及五尺的紅袖繞體而走,翩翩落在水面上。
人們的低呼聲再次沖出口中,這女子,竟然穩穩站在水面上,站在了明月倒影的正中心。
琴師葬花眼望湖心佳人,心思不動,雙手抹過絲弦,琴音在不知不覺間轉折,由初時的輕緩進入平穩之境,巍巍如山,浩浩如海。冬季夜寒,香雪湖上隨**過淺淡霧氣,在女子雙足邊緩緩纏繞。
有擅樂者輕聲吐語,「從此刻開始,第二樂章「孤崖」奏響。」
長袖輕揮,女子原地轉了一周,臉容變作冷清,孤寂之氣平空卷出。明月之光仿佛只在她的身上凝聚。
高山巔峰,靜立如石,視線過處,白雲成海,看不清人世,听不見人語,千萬年的矗立等候,又不知在等些什麼。她在崖上自歌自舞,猶如天地初分,只得她一人臨凡,百世孤獨。
葬花心內暗贊此女冰雪清寒,驀地腕動指挑,激出一個高音,有若神靈驚嘆。綿綿樂曲流動成河,濺開萬朵水花,充滿明媚,在人心里開出春花。
眼見得女子輕盈躍身,雙袖自下而上劃出圓弧,那身體也隨之彎如神弓。落下的身形更不停頓,腳尖觸了水面隨即又起,仿佛足下虛無,任得自身在空中飛翔。笑意重回臉上。
卻是第三樂章——人間。
人們感嘆這樂章的短促,因為不過片刻,那琴音轉回低沉,雪化水中,霧鎖星河,一點一點積聚的奔放春意終于沉入冬季。那不明所以的悲傷似暗月掩過明月,揮出了逼人的黑暗。世間情意,總是如此美好而短暫,留不得太多順心,只剩了無盡相思的折磨。
第四樂章——情滅。
女子收袖長跪于明月倒影中,如紅葉落水,任憑浮沉,那片鮮紅因此而越發動人肝腸。
葉明夏痴傻而不能言語,他不是雅士,也知道這一舞終結于此。
湖邊人群悄無聲息,紛紛墮淚,欷歔、傷感、惆悵、惶然,隨了一段輾轉、一波曲折涌上了心頭。即便是默羽這般冷定的人兒也禁不住雙眸含淚,堪堪欲下,更別說岑這種跳月兌的少女。
羽化向來是淚水多過口水的,這時猛擦著眼淚,喃喃不斷,「太他媽的感人了。」
葉知秋早已是淚眼看花,卻再不肯移開視線,低聲幽嘆道︰「此舞至此而終,卻不知是喜是悲了。」
不知靜了多久,明月倒影中的女子分毫不動,飄渺的琴音仍在湖中漫游。
霧氣忽然聚攏到女子周圍,將女子攏進夢幻,不多時迸散開來,蕩出層層波紋,重新露出女子的身影。但見那女子含笑抬首,長身站起,腳尖離開水面,再度輕盈躍起,雙袖朝身後甩去,身體飛上丈許高空,便似奔月一般。
人們驚異之時,琴師葬花靈光乍現,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舒心緩壓的血。鮮血在琴上染出斑駁,他卻精神奮發,雙手疾動,奏出明快曲調,一如虎歸深山,龍回深海,自是縱情肆意再無拘束,滌蕩所有陰郁,自由如風。老者的眼楮,出奇地明亮了。
半空里紅影如花,連續幾次高飛,均是沾水即起,神秘而清朗的氣息籠罩在香雪湖上空。婉約輕揚,婀娜嫵媚,空山靈谷里百花齊放,吐出醉人芬芳,若有若無的香氣掃盡心上煩愁,直有奔跑不休、迎風長嘯的灑月兌。那沐浴在光中的女子,便是星辰最愛護的人兒,諸神最眷顧的生靈。
葬花心下了然,此生再也無法重復這段樂曲,這不是「踏月」曲的本章,而是他在那女子的感召下憑借數十年對音律的理解即興而作的曲子。舞蹈結束的當夜,老者在客棧內奮筆而,將自行領悟的樂曲記錄下來,然而,他始終也彈不出來,可他已無憾。
「天下靈類,何必分出高低?九州六族,何必計較上下?舞之蹈之,心念所系,然心中無情,何以做到盡善至美?魅之一族,天地生靈,然芸芸眼中,何以認定禍國殃民?老朽暮年,終得人生圓滿,拜魅靈相思所賜。」
這是葬花先生死後,其弟子從遺物中尋得的筆記,卻嘆世間有此慧眼靈識者又有幾人?
人們在舞蹈中盡享熱烈,那勃勃生機正是風雪過後的小草頂開了所有的壓力,重新在天空下綻放自己的美麗。而那紅衣女子,成為他們永世無法忘懷的傳奇。
便在所有人艷羨之時,一束金光從天外襲來,似流星經天,劃出燦爛的軌跡,綻放出太陽的光芒,利箭一般射到女子身前。而這時的女子正在做高飛之姿。
所有人驚呼失聲。
羽化更是臉色大變,「小心!」
魅靈女子知道自己閃避不開了,敵人的攻擊選擇的是她高飛時正要落下的剎那。這一剎那,她雙臂合攏,流雲水袖抖起一陣波動,卷上了金光。
紅袖破碎成片,繽紛如蝴蝶飛散。金光在一個遲滯後的瞬間從相思月的身體里貫穿而過,人們見到半空里血花濺射,卻沒看到那血花擊碎了明月倒影。
葉氏兄弟目瞪口呆,渾不敢相信眼前景象,一時之間竟是手足無措,動彈不得。
另一條紅色人影飛臨天上,一把抱住了相思月,「地瓜!」
在她啟動的同時,羽族少女原地彈起三丈,「惡魔之翼」弓開如月,射出一道銀光,直奔那金光的來源處。
羽化大急,驅動樹藤上前,接下了岑。當他看到岑懷里的女子閉眸情態,慘白面孔,胸前淌血,淒傷哀婉如秋葉凋零一般,竟無法判斷是生是死,一股火登時發作出來,大吼一聲,「清水顏!本魔王勢必取你首級!」言罷不理人群反應,疾速驅動樹藤回收,霎時消失于夜色之中。
一里之外。小丘之上。
白衣獵獵,男子負手而立,遙看那月照之下的香雪湖,一對黑眸斂藏著淡淡的紅色,像是心內潛伏了嗜血的妖魔。他的腳邊,一只銀羽之箭深入土中半尺,閃起淡淡的光輝。
想不到那小姑娘能從「飲血」的束縛下逃月兌,看來那個魅靈當真不可小覷了。他暗自思忖,幸喜那魅靈終于被重創在身,已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了。
「嘩」的一響驚動了他的思索,他回頭看去,身後一個黑袍老者猛然吐出鮮血,浸入泥土。這老者的黑袍上,繪制了太陽的星圖。
男子急忙扶住他,溫言道︰「辛苦先生了,累先生受傷是清水顏的過失。」
老者搖搖頭,沉聲回道︰「能為閣下效勞,是我的福氣。只是我也沒想到那魅靈竟然到了那麼高的層次,若不是因為‘踏月’消耗了她大量的元神,我絕對不會是她的對手。實在是可惜,在這種情況下還不能殺死這個妖孽。」
清水顏肅容施禮,一揖到地,「本不該勞動先生,但那魅靈蠱惑雲中葉氏的兩位公子,葉氏主母怕二子相殘,親自囑托于我。可清水顏自問也不是那魅靈的對手,不得已才請來先生,致令先生受傷,請受我一禮。」
老者急忙回禮,「雲中葉氏千百年的聲譽傳揚九州,閣下就算不找我來,我身在宛州也斷斷不會袖手。現時此間事了,我先告辭了。」
「先生好生養傷,少時清水顏必登門謝罪。」
老者擺擺手,自行去了,可他的腳步沉重,顯然受創非輕。
直到老者走遠,清水顏才冷笑出聲,「看到了麼?我這招牌在白道還是不錯的,連這種精通太陽秘法的秘道家也不敢違逆于我。」
四圍清冷空曠,他的話語卻不似自言自語。果然,一人靜靜走上小丘,銀白月光下,照出錦衣如水,雙袖翩躚,正是當今第一刺客——歸矣月夜!
「如今那魅靈已不足懼,接下來該是去了解了那些少年的時候了。」
女子冷靜的話語里透出怨恨,在夜風里生起無邊寒意。可清水顏兀自搖頭,「不必糾纏他們,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什麼事?」
「葉氏主母要我除掉那魅靈,雖然不算成功,可也不算失敗,此事可告一段落。我觀察那葉氏主母多年,她對葉知秋的殺心一直未退,葉氏千百年的名門,斷然不許門中子弟與魅族有所來往,這一次她安排‘踏月’不止是要斷了葉明夏迎娶魅靈的念頭,更是借助了家族的力量逼葉知秋離開魅靈,失去了保護的葉知秋岌岌可危,真是‘一石二鳥’啊,葉知秋將死的未來已經不遠了。」
「那又如何?」
清水顏冷笑不止,「葉氏門中,老輩無能,後輩中僅此二子出類拔萃,他們若死,葉氏必然生亂。」他忽的伸腳一挑,土中銀羽箭飛起空中,他一把抓住,微微用力,箭矢「 嚓」一聲斷折,墜回地面。
「那麼我便趁勢拔除雲中葉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