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的烏雲蔽日,將雷中平原草場上的熱氣卷到九霄之外,清涼的氣息從溫潤的風里流出來,順著身上每一個毛孔鑽進體內,舒服得簡直要大聲申吟出來。這種舒服的感覺讓羽化覺得其實看不見陽光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躺在草叢里,像死尸一樣閉上眼楮等著被埋葬掉。這個想法倒是很奇怪,可他認為沒有事情做的時候躺著睡覺和死尸也差不多,現在還只是午後,根本沒到睡覺的時間。
一片片草兒落了下來,落到他臉上,癢癢得像有螞蟻爬過,羽化沒好氣地開口,「你就見不得我舒服一會兒?」
岑咯咯的笑聲響了起來,「地瓜,小璇走了以後就沒什麼好玩的了,你快點想個辦法吧,我很悶哩。」說著話的時候,她的手還在不停地朝他的臉上灑下草兒。
羽化從鼻子里哼出氣來,睜開了眼楮,眼楮里忽然掠過了光。黑沉沉的天空下,岑的臉還是那麼明媚,略略蹙了眉頭的姿態也是一種頑皮的俏模樣。
「真野已經在暗中布置遷徙的事情了,我估計過幾天就會有事情做了吧。我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多管閑事了,他們真族的死活跟我其實一點關系都沒有。」
岑坐在他的頭邊嘻嘻笑著,一片一片在他臉上擺放草兒,像在搞裝飾,「你這人屬鴨子的,就是嘴硬啊。我都懷疑你為什麼一定要做魔王了,哪個魔王像你這樣受人一點好處就不顧死活地幫人家?」
羽化想把臉上的草都晃下去,可是岑手快,一把捏住他的鼻子,「別動別動。」
羽化又從鼻子里哼出氣,「男人麼,恩怨得分明吧,就當報答他們收留我們好了。」
「你也算男人?你連女人都沒踫過。」岑哈哈大笑,「我可憐的魔王大人哪。」
「哎?不帶這麼人身攻擊的啊。」羽化重新閉上眼楮,不去看她奚落的表情,耳朵卻了一動,「有馬蹄聲,很快,不是回來的族人。」
岑「哦」了一聲,抬頭看向遠方,昏暗的地平線上,疾風勁吹,三匹馬忽然出現,飛速奔跑過來。岑仔細看了一下,臉色微微一變,一把將羽化抱在懷里。
羽化嚇了一跳,腦袋在軟綿綿的香懷里擠著,說不出的受用,臉頓時紅如火燒,想要掙扎時听到岑低低的聲音,「千萬別動!」羽化立刻知道那跑來的戰馬一定馱著敵人。
風吹草低,兩人偎依在一處,看上去像是兩個熱戀中的人在此幽會。
三匹馬風一般跑到了他們的身邊,馬上三人微微注視了一下這一對穿著真族服飾的男女,便直接過去了。
「到底是野慣了的民族,哪都敢打野火啊。」
「那妞兒的身材不錯啊,大人,咱們什麼時候能弄上一個?」
「別說了,今天有正經事要辦,不就是個娘們,回去以後到樓子里挑最好的,掛大人我的賬上。」
「說起來,最好的那個咱們可不敢踫,那可是大人您的禁臠啊。」
三個人哈哈大笑,轉眼間跑得遠了。
岑慢慢轉回頭,看著三人消失的方向,心里陡然一驚,快馬奔馳的方向是碧空城,但這三人剛才說的「正經事」又是什麼?漸漸地,從心里升起一絲不安,她認出了那三人中的一個高高瘦瘦的人。
羽化忽然發力掙扎,一舉掙月兌了她的懷抱,坐在一邊呼呼大喘,嘴里不住念叨起來。
岑仔細听了听,忽然大笑,「你念‘色即是空’干嘛呀?」
「下次給我老實點,別老是佔我便宜!」羽化憤憤大叫。
「虧你有臉把話反過來說啊。」岑收去笑容,「地瓜,那個陽武城的城主又來了,我聞到了危險的氣味啊。」
「危險?他們只有三個人,還能掀起什麼風雨嗎?」
「也許他們是推動風雨的先兆吧。」
真野的家在碧空城里,但真族的會客地點卻在城外最大的帳篷里。
帳中陳設簡單,只有十幾張羊絨墊子和一些矮幾,為了招待不速之客,幾案上已備下幾壺酒,可這次陰平並沒有喝酒,甚至不讓真族的侍女給他斟酒。
真野頗為奇怪,這刻薄的城主向來是沒有這番做派的,他暗暗加了幾分小心,揮退了伺候的從人,笑著問道︰「城主大人今次來找真野,是有事情發生了麼?」
陰平故作為難地咬了咬牙,慢慢嘆出一口氣去,「族長大人,咱們也算是老交情了,我陰平和你們真族做了五年的鄰居啊,平日里沒少受族長大人的恩惠,這次來,真的是讓我開不了口。」
真野神色不變,心里早罵了無數遍,嘴上還得抹上蜜來應付他,「大人可是有為難的事情了?大家都是朋友,就請大人明說,我真族必當傾力幫忙。」
「真野老弟啊」陰平輕輕一拍幾案,站了起來,在帳中來回亂走,好一會才像下決心一樣狠狠跺腳,「不瞞老弟,這次我是帶了壞消息來的。」
「哦?大人請說。」
「實不相瞞,武韜公的三公子贏蕪已過了婚配的年齡,公爺數日前下令在越州境內選秀,著各地府城獻上十名處子,這本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但也不知誰給公爺進了讒言,公爺現在特令老弟也要獻上十名族中的女孩,這可真是唉」
陰平仰天長嘆,一副情非得已的做作,可真野哪還顧得上他的表演,驚得長身站起,眼楮瞪得老大,半晌做聲不得。
陰平偷眼窺探他的反應,心里暗暗發笑,幾步走了過去,親熱地拍他的肩頭,「這事都怪老哥我啊,為這事我也呈報過幾次了,可公爺就是不同意,還催促得越發緊了,唉這可怎麼是好?」
拳頭被捏得緊緊的,手背上青筋如蛇,更有血絲從拳中滴落,指甲摳進掌中已沒有疼痛的感覺,真野咬了牙直勾勾看著前方。站在他對面的陰平被他看得心里發虛,側身走開兩步,佯裝無奈地直嘆氣。
到得頭來,真野頹然倒入座椅中,氣息不勻,雙眼泛赤。
「陰平大人,若我不肯又待如何?」
听到他的這句失落的話,陰平著實心里喜悅,他就是喜歡看著別人頹喪若死又只能低頭屈服的樣子。他背過身去,再度嘆息,「老弟啊,公爺脾氣火爆也是出了名的,倘若老弟堅持己見,我怕公爺會帶兵來征伐啊。你我朋友一場,我勸你還是三思吧。」
「可有解救之法麼?獻上族中女子便是先祖國破乞和之時,真族也從未做過啊。」
背對真野的陰平笑得得意,早已在等他這句話,這時猛然轉回了身,低喝一聲,「族長大人,事到如今,只有一個機會。」
「什麼?」
「只有族長大人親自去九原城,與公爺當面交涉,許以重禮,或者可以讓公爺收回成命。」
說完話,陰平緊緊盯著真野的臉,生怕他不接受這個條件,那麼一來,便是將真族推上了戰場,而他的陽武城必然要有一場血戰。
沉默佔據了帳篷,陰平沒有說話,真野同樣沒有說話,外界的風聲便顯得有些刺耳。
帳簾忽的被風吹起,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細微的聲音,真野微微震顫了一軀,抬頭去看陰平,而陰平似乎並沒有听見什麼,只是在等著他的答復。
「辛苦陰平大人了,這件事我會去向武韜公說明的,明日我就去。」
陰平心里為自己喝彩,終于還是說動了這個男人,但臉上仍然帶出悲憤之色,「唉,怕是只有如此了,希望老弟能帶回好消息。我也不多留了,這就告辭。」
掀開帳簾,陰平招呼一聲,帶著帳外兩名手下上馬走了。
他這一走,真野當即重重喘了一口氣,「小哥,到底你想干什麼?」
「我還真怕你不答應呢。」
羽化和岑沖了進來,他們躲在帳篷頂上早已將事情听了去。
「我真族的苦難還不夠多麼?每年要獻上糧食,要獻上牛羊,族人一日三餐僅夠溫飽,還要忍受陽武城的無數盤剝,到如今竟是連族中女人也保不住了。」真野嘆息著,胡亂用布纏了出血的拳頭,「就算我親自去求那贏天和,以他的脾氣也是不會同意的。到底該怎麼辦啊」煩躁的他抓起幾案上的酒壺,猛灌了一氣。
「贏天和已經把真族逼上絕路了,可是我們還沒有準備好應付的措施,那麼只有拖延時間,盡快安排族中婦孺的去向。現在來不及等小璇回來,必須盡快去中白山。」羽化走到他面前,雙手撐住他面前的幾案,緊盯了他的雙眼低喝一聲,「遲恐生變!」
「可是眼下暴風雨將至,從這里到中白山至少有兩天的路程,舉族遷徙的困難太大」
「沒有時間了,現在就得準備,只等暴風雨一來,立刻上路!」
「這」
真野大感愕然,暴雨之時全族遷徙,那將會是多大的困難?他吃驚地看著面前這個年輕的男子,那對黑眸中忽然漾起了藍色的光,堅定而果斷。
「暴風雨將是真族遷徙路上最有利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