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婚事鬧的沸沸揚揚,原本領下皇命準備出嫁的八小姐居然懷了孕,而對方竟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宮中侍衛,皇上氣得要辦人,還是-遠侯出面求情斡旋,才免了睿親王府的抗旨罪。
睿親王掃了顏面,走到哪里,茶余飯後,都有人拿這樁事兒閑嗑牙,听說他還因此氣出病,宮里御醫幾次探診,束手無策,只說心病尚需心藥醫。
相對于睿親王的失意,不免顯得-遠侯的得意春風,計策成功,他站在角落,冷眼看笑。
煜宸沒想過事情會那麼順利,宮中侍衛不過謊稱自己是-遠侯,八小姐便迫不及待獻出自己,這女人呵,沒有她姊姊視財富為敝屣的胸襟。
他要是多幾分理智的話,事情就此打住,他和采青之間再無牽牽絆絆,畢竟,經過這遭,皇帝哪里還會再去勉強他和睿親王結下親事。
但,僅僅為了采青那句「無關」、為她口氣中的斬釘截鐵,他拋下理智,主動向皇帝要求親事。
于是,皇帝重新下詔,封睿親王府五小姐為育貞格格,由皇上做主賜婚,嫁予-遠侯。
聖旨打亂了采青的生活作息,怔怔看著御賜珍珠和絲綢,她作不出反應。逃嗎?怎還來得及……
「小姐,快!-遠將軍來了,王爺要小姐到前面相見。」門霍地被推開,小茹蹦跳進門,擾了采青冥想。
回神,她沉默。
「快啊,小姐。」她從櫃子里翻翻挑挑,想替采青挑件上得了台面的衣服,弄了半天,卻尋不出半件象話衣衫。
「算了,就這樣。」小茹拉起采青,迫不及待出門。听說-遠將軍很威嚴呢,只消一眼便知他是個英雄人物,她比采青更想見見將軍。
「我不想去。」對于未婚夫婿,她無半分好奇,她只是後悔,後悔那日不隨他離去,若是當日離去,現在……或者是另一番境遇。
「怎能不去?這是王爺的命令呀!這當頭,所有的人全眾在前廳,想看看八小姐那位無緣夫婿。」
這會兒,小茹可得意了,她在阿蕊、阿碧面前露了臉,要嫁將軍的可是她的五小姐呢!
「快、快!」她一邊推著采青、一邊催促。
不得已,采青只得跟著小茹走。
踩進前廳,百般不情願,采青緩步趨前,抬眸……在熱鬧的廳堂上,她認出了他。
是他!居然是他?!
她訝異、她震驚,她不能出口的言語盡在眼神里。
看到采青的訝然,煜宸還給她一個勝利笑容,現下,他倒要看看采青嫁是不嫁。
望住他眉間冷冽,采青有幾分茫然。
他听取自己的建議報效朝廷?他和阿瑪在天子面前已論過對錯?他們之間再無嫌隙?
不,就算再無嫌隙,他都不會娶仇人之女為妻。
對了,是聖旨,他純粹迫于無奈,所以他要給她一個方法,教她不必下嫁,偏偏不嫁的自己,還是同他的生命相牽系,到底到底,他們是有分或無緣?
「不知采青小姐是否心甘情願嫁給在下?」郜煜宸似笑非笑。
話出,睿親王和王妃臉上倏然變色,簡簡單單一句話,諷刺了所有人。采雲的事未過,那是睿親王府的重大恥辱-!偏偏,他刻意提起,教人面上無光。
「聖旨下,哪有『心甘情願』這回事。」采青頂回去。
「換言之,上回的事難保不重演?」挑挑眉,他欣賞睿親王的鐵青臉色。
「將軍未免看不起采青,即便是小女子也知忠孝信義,我豈是陷父親于不義之人。」她正氣凜然。
「這番話-該教訓的對象是貴府八小姐。」煜宸一句話,堵住每張不滿的嘴。
「對于這樁婚事,將軍也是心甘情願?」采青不懼。
采青問到他的痛處,怒目圓瞠,煜宸深吸氣。
他的確不甘願,的確痛恨,但也的確是他親口向皇帝求來親事。
四目相對,她的勇敢在他眼中相當刺目,勾起她的下巴,煜宸冷冷道︰「總有一天,-會後悔同我對峙。」
一頂花轎,搖搖晃晃,將采青送進-遠侯府。
這門親事對于睿親王府,不過是將漸漸平息的笑話重新炒熱,沒有絲毫可賀見喜處,然礙于聖旨,睿親王不得不讓采青出嫁,但,他們盡量低調,盡量不教人們有機會多話。
或者是對煜宸的不平、或者是對采青的輕鄙,總之她的嫁妝寒傖,幾十個紅奩里,裝的全是日常用品和書冊典籍,缺金少銀,沒鳳釵、沒珍珠瑪瑙,連象話的錦織綢緞都沒有,妝奩方抬進侯府,采青已教下人看輕。
對于此事,采青沒太多反應,僅僅抿唇置之。她不介意的,唯一介意的是……是他……
新房內,小茹臭著臉,把桌子拍得砰砰作響。
「小姐知不知,將軍在迎-入門前夕,娶了個叫趙紫鴛的歌妓,分明沒把王爺放在眼里!」
采青不語,翻看自己掌心,小小的食指在上面劃呀劃,淺淺的紋路,細細的幾道線,童稚時期,娘曾翻著她的手心嘆息︰「這手太單薄,怕是無福享受,可憐的孩子,教我怎生舍下?」
說舍不下,娘仍舊舍了她。
不管是否真是命薄,她終是看淡了生命,看淡了人生,她從沒想過,皇帝賜婚,把她送進這個進不得、退無能的境地。
「更可惡的是,侯府奴才狗眼看人低,居然把喝醉酒的將軍送進妓女房里,也不想想,今天是將軍和-的洞房花燭夜,硬生生把你們拆散,什麼跟什麼嘛!」
小茹氣極敗壞,端起桌上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沒規矩的她,沒規矩地搞不清,那是交杯酒,給新婚夫妻交心用的,她怎能盡飲?
算了,飲盡又如何,他找了女人來懲罰她的「對峙」,懲罰她的自以為是。
東一句算了、西一聲無所謂,采青刻意教自己淡然,怎地……她還是滿月復酸楚……
「小姐可是皇帝誥封的格格,那個妓女算哪根蔥?憑啥給小姐下馬威。」
自然是憑借丈夫疼愛,郎君看重啊!傻小茹,怎地連這點都看不清?她嘆氣︰「小茹,先下去休息,時候不早了。」
「小姐……」
「這里不比睿親王府,-遠侯府有-遠侯府的家規,-在這里犯了事,伯是連我都維護不了,所以……處處小心。」她語重心長。
「欺人太甚,好歹,-是皇帝親口封的格格呀!」
她一提再提,本以為有了這個封號,從此小姐出頭,她也佔上地位,就算做不成二夫人,好歹也可以當個三夫人或侍妾呀!哪里曉得,趙紫鴛欺負人,硬是強壓小姐,想至此,她怎不埋怨?
「小姐,-當真咽得下這口氣?」小茹不平。
「不咽下又如何?」
「早知道就別嫁。」小茹嘟嚷。
「沒這麼嚴重,總之安分守己……-先下去吧。」再次催促,她需要空間沉澱心情。
門呀地打開、合上,靜悄悄的喜房里,剩下采青獨坐。
打開櫃子,取來文房四寶,滴上交杯酒,研了墨,一圈圈,磨的是心、是她未出口就教人斷念的情。
起筆,幾劃丹青,栩栩如生的郜煜宸躍然紙間,這男子呵,多年前匆匆一晤,沾上心,從此月兌不去情意,誰曉得,再相見,竟是擰心……
早知如此,寧願夢中相隨。
凝望畫中男子,采青淒然一笑,新婚夜,秋雨梧桐,冷冷清清,蕭蕭瑟瑟……
叩叩叩,更夫敲過三更鼓,她想,他不會來了。
采青褪下喜服,面對銅鏡,鏡中的自己是哀愁、是無奈,淚滑下,凝在香腮。
「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可憐的新人,可憐的胭脂淚,說予誰?」輕喟,采青走回床邊。
擁被,軟軟的被子不見他的體溫,這個洞房夜,對她而言太殘忍。
微閉眼,秋雨疏疏落落打上葉片,明朝是否一地落葉殘紅?是吧,她的心也如捻碎了的滿地殘紅。
從此,鎖心、鎖情、鎖意,她下定決心,不教驕傲男子看透她,看清她的失意。
這一夜,采青睡得糟糕。
反復想起那些夜里,親手縫嫁衣,仔仔細細,她瓖起御賜珍珠,顆顆晶瑩、顆顆圓潤。
她對著熒熒燭火,想象自己夠努力,或者他願意化解仇怨,或者願意讓不情願婚姻轉圜,可惜……他連機會都不給……
緩緩地,進入夢境,夢里,她縫啊縫,縫了羅裙裁新衣,針尖錐進指頭,刀子裁進肉里,痛了心,張口,卻連個苦字都說不清。
衣裳縫了滿櫃子,他進屋,一句話不說,拿起火,燒去她所有辛勤……
她霍地驚醒,猛然坐起,環顧四周,沒有火、沒有焦破,只有夜里秋雨稀稀落落。
「二夫人,將軍請您到前廳,奉茶給將軍與夫人。」
門急敲,采青驚醒,天才蒙蒙亮,多數下人未清醒-!他便這麼迫不及待要她難堪?
昨夜的委屈還不夠?初入新房,已成棄婦,他到底要她怎樣?
「二夫人,您醒了嗎,將軍和夫人已經起床。」門外的催促聲再起。
二夫人,這就是-遠侯府的家規?皇帝的指令在這里起不了作用?
下床,披風衣,采青打開房門,門外夏總管精神翼翼。
「二夫人,很抱歉吵醒您,將軍說……」
口口聲聲的「二夫人」,他分明要她認清身分,皇帝賜婚如何?敕封格格又如何?再怎麼說,她不過是「二夫人」--排行在一名歌妓之下。
「我知道。」淡淡三個字,她截下總管的話語。
「還有一事兒,將軍要我轉告,二夫人帶來的婢女小茹做事細心,已經被分派到夫人房里,將軍吩咐,倘使二夫人有需要,可以另派婢女服侍。」
才一夜,他便急著教她孤立無援?采青吞下不平,鼓吹自己平靜。
他錯了,什麼事她都能忍受,尤其是孤單這一項,自小到大,她受的訓練應付這些,綽綽有余。
「我沒有需要,謝謝你,請等一下,我馬上準備好。」淺淺一句,不帶情緒。
采青的平靜讓夏總管訝異,他以為她會怒不可遏。
「是的,奴才在這里候著。」他躬身退後。
關上門,采青梳個簡單發飾,一襲家居青布衣,沒有新嫁娘的喜氣,也沒有格格的闊氣,她泰然自若走出房里。
門開,夏總管再次驚訝,這身打扮,近乎府里的婢女啊!
采青抬起下巴,氣泰雍容,她不自卑、不自鄙,她的尊貴不需要外物妝點。
走過回廊,行經幾處院落,采青不教他為難到自己,即使她福單命薄,可她答應過娘,會努力讓自己過得「好」。
跨入大廳,廳里空無一人,他存心要她等,她不教他失望,別忘記,順從是她的優點之一。
垂手而立,她面向晨曦,遙望天色一點一點澄清。
昨夜雨停,大地洗淨,枝頭花蕊綻放清新,滿地殘紅訴說昨日哀戚,仰首樹梢,高高在上的紅花展顏歡笑。
這是人生,總有人歡樂,總有人悲傷,看開世情,人世間本是這樣。
采青拚命說服自己,她從不委屈,認真想、努力算,最終還是認定,她的存在,教他不平。他恨她,一如憎恨阿瑪啊!
腳微微泛酸,她撐著,不去覬覦椅子上的舒坦。
風吹起,鮮黃女敕菊展開花苞,園里各色菊花各自美麗,不管是否有人欣賞,它自開自的、自賞自的。
沒錯,她該學習菊花,學習君子的孤芳自賞,也學學它的傲然卓立。
遠遠地,采青看見小茹扶著「大夫人」,一步步往自己方向走來,身邊是「他」--她的缺席新郎。
沒有了昨夜的怨懟不滿,小茹滿面陽光,幾次偷看煜宸,那臉上的笑呵,盎然春意。她愛上將軍了,她相信命,相信前世今生,她和將軍必定有所牽系。
為這份認定,她在最短時間內,分析采青小姐和自己的處境,她算準將軍寵愛趟紫鴛,于是她易弦改轍,站到趙紫鴛身邊,為她盡心盡力。
小茹盼著煜宸因她的努力看見自己,盼著有朝一日,順著藤兒,攀上他的心,是的、是的,她充滿信心……相信早晚一天,將軍會喜歡上自己。
「地上泥濘,夫人小心走。」輕輕地,小茹在夫人耳邊提醒。
听著小茹對紫鴛的體貼,得意展露在煜宸臉龐。多麼容易!不過一道命令,他成功從她身邊搶走唯一熟人。
她落單落定了!
他夠過分吧?但郜煜宸不介意自己的過分,咎由自取的人是她,她不該對他驕傲,更不該忘記,他和她阿瑪之間那段,永遠不會過去。
欠了欠身,采青讓到門邊。
第一次,她看清趙紫鴛,紫鴛夫人長得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身子惹人心疼,這樣的女子總教男人傾心吧?所以他愛她、偏袒她,皆屬當然。
在采青打量紫鴛同時,紫鴛也用同樣的眼光審視采青。
采青的美麗太教人震撼,她的容顏讓紫鴛自慚形穢,不過是粗布荊釵,高貴氣質卻教人不敢逼視。
怎麼辦?早晚她會佔據夫君所有心情,她勝不了格格的。
想至此,紫鴛一陣喘咳,小茹忙靠近為她輕拍背部。「夫人,您還好嗎?」
小茹清脆嗓音拉回煜宸的注意力。
是的,從眼光相觸那刻起,他便不由自主,他以為采青是狼狽的、尷尬的,甚至是憤怒的,沒想到她仍是一貫教人凝眼的平靜與自信。
昨夜,他沒進喜房不是?為何不見她惴惴不安?他刻意壓低她的身分不是?為何簡裝布衣,仍舊掩不去她的尊貴驕矜?
該死!她不該是這般從容自若,不該一雙清靈大眼,干淨清澈得映襯出他的卑劣。
錯了,她該卑躬屈膝,像一個忠心小妾,巴結逢迎;她該低眉垂目,小心翼翼,擔心自己的下半輩,是否能安心順遂。
「二夫人,奉茶。」
夏總管不知幾時站到她身邊,側眼,采青方發現,門外站了幾十個人,他們在什麼時候聚集?是他要所有人一起來看這場奉茶戲碼?
她不置可否,端過茶水,蓮步輕移,將水端到煜宸面前。
他是生氣的,端起茶水,忿忿。
采青不明白他的憤怒,但她不害怕畏懼,踩著穩健步伐,再將茶水送到趙紫鴛面前。
望著她的雍容大度,這杯水,紫鴛是怎麼都端不起來,這般人品、這般尊貴,豈能容她這般委屈?她看著采青,無語。
采青不解紫鴛的恐懼,杏眼望去,將茶水往夫人身前遞過,紫鴛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這杯水她無法端起啊!
她輸了,徹徹底底輸掉,絕望在紫鴛心底蔓延,頓時,她覺得自己的前途無半分光明。
紫鴛的小家子氣讓煜宸皺眉,他火氣更大了,他氣紫鴛,更恨采青,憑什麼她有這般影響力?
小茹發現所有人都僵在當地,直覺地,她替紫鴛接過茶水,掀開碗蓋,吹涼,喂進夫人口中,暫且止住趙紫鴛的咳嗽。
小茹的舉動贏得煜宸的贊賞,小茹接收到了,飛揚的心、飛揚的笑意,她的快樂無可言喻。
放下茶水,煜宸說話︰「這段時間,為了皇帝賜婚,大家辛苦,從今天起,生活秩序回到過去,大家各安其分,做好分內事情,府里大大小小事情一樣由夫人主持,夏總管輔助,若有人想惹是生非,弄得府里上下不安寧,不管她是什麼身分,一律照家規處分。」
說話時,他眼光調向采青。
怎麼?他算準她將不安分?
輕笑,他一定沒打采清楚,睿親王府的五小姐沒什麼出色處,她最值得人稱贊的,便是安分一事。
「假使有人不服夫人命令,大可找我來分解,要是有人敢搞小動作,暗地欺人,我頭一個不饒。」
他又認定她擅長欺人?
算了,不計較,愛怎麼想、怎麼說,全由他,反正這場談話,他的目的是教下人知道,新婦地位有多麼低劣,他成功了,而她,不介意自己是否失勢。
采青心思飄開,飄到若干年前的夜晚,他們初見、他們的莫名熟悉,那個心慌意亂的夜里,她想起「眾散苦匆匆」,想起「今年花勝去年紅」,「知與誰共」……
哪里知道,再聚、再共,苦澀甚濃?
她不曉得煜宸又說了什麼,不知道「奉茶」是怎地散場,只曉得恍惚回神,大廳里空蕩蕩,一個人不留,忍不住淒涼。
她的人生呵……福薄……
連日雨,老天也看不過去她的婚姻,滿地殘紅,——片片,一如牆頭喜字,捻碎心痛。
她是蠢女人,蠢到無藥可醫,所以,她安分、不惹是生非,處處照他規定行事,足不出門戶。
轉眼,嫁入侯府近月,她沒有歸寧回門,這件事在-遠侯府沒人關照,連睿親王府也不曾派人來叮囑。
這天,采青受了點風寒,夜里輾轉不寧,醒醒睡睡,夢境段段片片。
夢中,她坐在床沿,雙眼裹了布,濕濕的淚水將白布浸潤,心沉意重,她明白分離就在眼前,卻不敢哭出聲。
床邊,小茹在喂煜宸喝粥,一匙一匙滿足細心。三人對座,采青看不見煜宸,煜宸也看不見采青。
終于,他問起她︰「采青呢?為什麼這幾日她都不來見我?」
不過短短一句話語,采青便快樂得像條小魚,她想游水、想唱歌,想賴上他的溫暖懷抱。原來呵!這種感覺就是幸福;原來呵!幸福是種教人不舍放棄的感動。
「王爺,很抱歉,采青知道您受重傷,眼楮再也看不見後,便悄悄地離開了。」小茹說。
小茹居然說謊?為什麼?她待她那麼好,為什麼小茹不告訴煜宸,她就坐在他身前,默默垂淚?
說話啊,采青,-該爭取,不該放棄;說話啊,告訴他,-沒有離開,-想一直、一直守在他身旁,時刻不離。她的心在鼓噪,卻啞然無言。
「小魚兒又異想天開了?」煜宸笑開。
「-茹不明白王爺的意思。」小茹說。
「她肯定是去替我尋訪仙人,治療我的眼楮,有趣吧!-永遠弄不清楚她鬼靈精怪的腦袋瓜在想些什麼。」
小茹不回話。
「告訴我,有沒有人陪采青出門?她不會照顧自己,常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煜宸急問。
「王爺,對不起,采青離開前留下一紙書信給我,她說她沒辦法陪著終生失明的丈夫,她要的是能陪她走遍天涯,看盡千岳百川的男子。請王爺原諒采青,您知道她是好動、熱愛自由的,她沒辦法……」
「被瞎子牽絆終生。」微笑僵在煜宸頰邊,冷冷地,煜宸接下小茹的話。
說謊,說謊,滿紙謊言!她不想離去、不願離去,她被迫,她不得已,只要有一點點可能,她絕不走!
采青張不了口,她滿頭大汗,掙扎著伸手,她想拉拉煜宸的衣衫,告訴他,別誤會,她在他身邊……
同樣的場景入了煜宸夢境,他嚇出滿身冷汗,從床上躍起,急喘……
怎會作這種怪夢?怎地夢中情景真實得教人驚心?她的眼楮嵌入了他的眼眶,小茹口口聲聲對他說謊,采青的哀慟在眼前晃蕩……
煜宸甩開紛亂思緒,估量自己,是不是采青的存在影響了他?
一定是的,她不在他的估計範圍內,她安靜合作到令人匪夷,若非大紅燈籠高掛屋檐,恐怕沒人記得侯府添了個二夫人。
听說,她足不出戶,對于進屋送飯菜、打理環境的下人,客客氣氣,沒有半點王府千金的傲氣。
听說她成天讀書繪圖,衣著打扮樸素得教人看不下去。
听說她和自己對奕,經常半晌動也不動,擰眉苦思下一步棋。換句話說,他的刻意偏心,一點都沒為難到她身上。
她安適自得,恬淡寧靜,她是居陋室不改其樂的陶淵明,她不嫉妒、不吃醋,平平淡淡過自己的日子。
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多年前,面對刺客的安然,不慌不懼,令人訝異;今日,面對一個教人想造反的環境,她仍舊平靜如昔。
她真不在乎別人怎生待她?真不為自己的困境難過?
他擄人、壞名節的計畫,因她一句「世間多少人迷戀榮華,卻偏有人視它為敝屣」改變;他迎她入門、欺她的軟弱,亦讓她的不反應破壞殆盡……
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令她屈服?
不知不覺問,煜宸走出寢居,秋雨綿綿濕了他的布靴,雨絲飄染頰邊,寒意沁心,經過幾道回廊,他走人後院,在她房前停下腳步。
這里夠僻靜了,和她的竹林小築相當,若非需要,府里鮮少人會走進這里。
當初,安排她居住此處,是他特別吩咐,目的自然是要人忽略她的存在,而今,他的目的達到了,卻絲毫不覺得快意。
輕推開門,采青沒上閂,和當年他闖入她屋內一般。
她從不對人設防嗎?濃眉挑起,不滿攀升。
蠟燭燒得剩下短短半小截,風自窗外刮入,燭火在風中躍動。
就著些微光線,他看向屋內的一景一物。
屋子和她搬進來前相差不大,堂堂的格格嫁妝居然少得可憐,看來,她的不受寵並非從嫁給他才開始。
桌上擺了幾冊書籍,攤開的宣紙上藍天白雲晴空萬里,和窗外的秋意全然不一,硯台里水墨未干,她才睡下不久吧!
走近床頭,采青睡得不安穩,身子輾轉,額間汗水串串,她咬緊嘴唇,十指扭絞棉被,幾次咿呀出聲,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不自覺地,他在她床邊坐下。
為什麼?是她泛白雙唇影響了他?是她眼角那些不知是淚、是汗的水珠子煩擾他?煜宸不清楚。
細看她的五官,娟眉輕瓖,菱唇微翹,是熟悉、是親切,是彷佛曾經……他們之間……怪異夢境與現實重迭,夢中人的淚、夢中人的悲愴,侵入腦間。
別哭,他知道她想留在他身邊,知道失去眼楮,她滿心情願,知道她為了他不介意犧牲……
漸漸地,他伸手貼近她頰邊,濕濕淚水染上他的指間。
猛地,采青坐身。
同時間,燭火燃盡,黑暗侵襲,漆黑的夜里,兩人四目相對,沉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