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沒精打彩地望著窗外,幽幽地嘆了口氣,低頭一瞧膝上縫得歪歪扭扭的綾緞,又嘆了一口氣。
小喜隨侍在旁,看得又是心急又是納悶,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香姑娘,你心情不好啊?’
她抬頭看了小喜一眼,再嘆了一口氣。
小喜快瘋掉了,‘香姑娘,你不要再嘆氣了,有什麼煩心的事盡管告訴我,婢子會幫你,你就不要再難過了。’
香姑娘嘆氣嘆到屋里烏煙瘴氣,害她一顆心也沉到底。
‘我沒事。’她拿起手里的綾緞,又嘆一聲。
‘啊!’小喜抱著頭大叫,嚇了小金一大跳。
‘你怎麼了?心情不好啊?’她望向小喜關心地問道。
小喜額頭浮現了三條黑線
‘香姑娘。’小喜都想嘆氣了。‘你今天好奇怪,一整天都這麼哀聲嘆氣的,外頭明明是艷陽天,可咱們屋里都下雨了。’
‘下雨?’小金迷惑地抬頭,‘咦?沒有哇,屋里沒有下雨——小喜,這屋子這麼堅固是不會下雨的,以前我們住的破草屋才會下雨,只要外頭下大雨,里頭也會跟著下小雨,有時候睡到一半還得趕緊抱著包袱逃命——’
小喜听得一愣一愣的,‘為什麼?’
‘因為雨太大,屋頂就塌下來啦。’說到這里,小金又嘆道︰‘現在想想真是命大,有一次我們還差點給瘋狗浪卷走,更別說是土石流了——’
‘嗄?’
‘不過,這一切還比不上有一次下大雪,我跟小鐵被雪足足埋了兩個時辰,也不知怎麼地沒給凍死,最後還被一條想找骨頭的狗給挖了出來。’她搖搖頭,‘真是不堪回首啊。’
小喜听到淚流滿面,滿心的同情,‘香姑娘,原來你們以前這麼可憐啊,你剛剛嘆氣就是因為想到從前對不對?’
‘不是啊。’她茫然了一下。
小喜小嘴微張,‘啊?不是?’
‘嗯,我剛剛是在想別的事,不是在想以前的事。’小金又嘆了口氣,‘我只是說著說著就順便回想過去,順口說了出來。’
小喜有種被重重擺一道的感覺,不過對于這個少根筋的香姑娘,她還能怎麼樣呢?
‘那你剛剛在難過什麼,可以告訴婢子嗎?婢子幫你解解憂。’
‘謝謝你,可是我自己也想不明白、說不清楚。’小金困擾地低下頭,又想嘆氣了。‘唉。’
小喜現在已經不想嘆氣,而是想哀叫了。
她突然靈光一閃,興奮道︰‘香姑娘,不如我去請公爺來吧,公爺那麼聰明,不管你懂不懂,總之告訴了他,他一定懂,而且也一定會幫忙你的。’
‘不要!’小金俏臉瞬間嬌紅了起來,隨即又有些發白。‘不要——不要打擾公子,我沒事,真的,千萬千萬不要找他來,我心里想的事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真的。’
她想看到他,可是又怕看到他。
至少在她將澎湃的情緒壓抑下來前,她不能見到他。
小喜瞅著她異樣的神情,一臉的恍然,‘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什麼?’
‘你跟公爺吵架了。’小喜得意地道,‘我猜對了。’
小金臉蛋一陣紅一陣白,心慌意亂地道︰‘不、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香姑娘,你別不好意思,小兩口斗斗嘴是很尋常的事,人家不是說打是情罵是愛嗎?’小喜笑咪咪的說。
‘我們真的沒有吵架,我們只是——’小金想解釋,卻頹然地垮了雙肩,‘只是不,不能說,他們的約定是不能給人知道的。
小喜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曖昧地眨眨眼,‘香姑娘,你就別跟公爺計較了,他一會兒就會後悔跟你吵嘴,馬上就會來跟你道歉。’
小金一怔。
小喜自顧自地說︰‘婢子很有把握,因為婢子在府里這麼久了,還未見到公爺帶任何姑娘回來過,也沒有對任何一個姑娘這麼和顏悅色和疼愛在乎過,所以你在他心底一定非常非常的重要。’
‘小喜,你不明白。’小金稍嫌艱澀地開口道︰‘有很多事情——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公子會待她好,是出自他天性溫柔慈悲善良,她心里知道,若不是他需要她充做假新娘,在他的生命里她什麼都不是。
而在演完戲後,她對他來說就只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罷了。
‘香姑娘——’
小金站了起來,‘小喜,我想出去走走。’
‘婢子陪你。’小喜一愣,急忙道。
‘不了,我想一個人想想一些事。’她細女敕可人的臉蛋上一片思索,小碎步的踏出門口。
和風徐吹,夏日的午後仿佛薰暖了花香和陽光,極目所見盡是碧綠嫣紅柳絮飄飛。
好一番美麗的夏日麗景。
池塘的荷葉上,一只翠綠的小青蛙酣酣若睡,一只紅頭蜻蜓輕點了點澄澈如鏡的水面,隨即又振翅旋然飛開。
小金來到小山坡上頭,在綠蔭密布的大樹底下,縮著雙腿將下巴靠在膝蓋上,長長的黑發如瀑般覆蓋在背後,有些許還垂落在草地上。
她烏黑如珠的眸子怔怔地望著美麗的花園一景,看著夏日時光駐留的模樣。
去年的夏天,她在哪里?又在做什麼?
‘好像是在襄陽城,甭忙農人摘西瓜吧。’她回想著,眼眸因回憶而微微眯起。
沒錯,去年的夏天她和弟弟流浪到襄陽城,好心的農家阿牛叔雇用他們摘西瓜送到市集去賣,一季幫忙下來給了他們十五串銅錢。
還記得在艷陽底下汗流浹背摘采西瓜的時候,嘴里干渴得跟火燒一樣,和現在相比,真是天差地別啊。
‘幫完公子後,我們的下一站要到哪里呢?’
她和弟弟沒有家,只能處處流浪處處家,雖然很想找一個落腳的歸宿之地,可是他們倆什麼也不會,只懂得一點雜耍,再不然就是打打零工,幾時能攢到錢擁有自己的棲身之所,然後落地生根?
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是永遠永遠匹配不上公子的。
既然如此︰
‘香小金,你死心吧,不要再痴心妄想,好好地扮演好你的角色,報答公子這些日子來的盛情相待,這就對了。’她深吸一口氣,顫抖著唇瓣,鄭重嚴肅地告誡自己。‘你和公子之間就是這樣而已,其他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
警告過自己後,她紊亂失緒的心覺得好過了些,整個人也比較清醒冷靜了。
雖然胸口隱隱約約有說不出來的糾疼難受,但她相信只要離開了公爵府,和小鐵回到他們原來的生活,心窩里糾纏的劇痛就會消失的。
‘對,就是這樣。’她緩緩地、堅定地點頭。
瞧,事情也可以這麼簡單易懂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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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當空,溫柔朦朧。
千歲佇立在水榭亭中,英俊的容貌寧靜自若,心底卻是萬馬雜沓奔騰難抑,怎麼也收束不住。
婚禮該用的東西都準備得差不多了,賓客名單也擬出來了,就等他帶小金去見皇上,然後等皇上親口指婚,婚禮就可以舉行。
舉行了婚禮,欺騙世人十天半個月後,他就可以結束這一切,小金姊弟也可以自由離開︰
‘可惡!’他頹然地一擊欄桿。
為什麼一想到這里,他的胸口就劇烈地抽痛起來?
這是一開始就計畫好的,也是早就說好的,他沒有理由改變。
‘我真的是太無聊也太閑了,所以才會害怕小金和小鐵離開後,日子會變得寂寞。’他對著月亮,咬牙切齒。‘我心里會這麼不舒服,這麼不希望他們離開,就是因為府里有他們姊弟倆比較熱鬧,他們不在就比較沉悶安靜——對,就是這個原因。’
除了這個以外,沒有別的原因。
他松了口氣,自以為找了個很合理的解釋。
他才不可能是因為愛上小金的關系哩!
‘不如等他們離開後,就下江南去探幽訪勝吧。’他悠然地打開了扇子,煽了兩下。‘听說江南美女冠天下,隨隨便便挑一個都是國色天香——’
他努力提振精神,想要表現出一絲興奮期待,可是努力了半天還是失敗了,心情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唉,我是怎麼了?’
‘公子。’自月牙拱門處傳來一聲女敕女敕的輕喚,他整顆心瞬間飛揚了起來。
驀地回頭,笑意已經躍上他眼底。
‘小金!’他滿臉掩不住的歡然。
小金穿著一身月牙色衣裳,唇紅齒白、眼若星子,淺淺的酡紅映在她嬌女敕的臉頰,烏黑的秀發在月色下仿佛也熠熠發光。
她就像自天上下凡的小小仙子,漾著小巧的笑意,眉眼間有說不出的可愛動人。
他的呼息有些急促起來,胸口不自覺地怦然悸動。
‘小金。’有別于適才的歡呼,此刻的叫喚有著無比的溫柔。
就像是低低呢喃著,一個甜到沁入心底深處的美好符號。
小金有些羞澀,雙手擰縐了裙擺,亮晶晶的大眼楮害羞卻勇敢地迎視著他。
沒什麼的,一步一步走向他就對了,告訴他你已經準備好了要當他的假新娘,請他安心處理婚事,不會節外生枝的。
‘小金。’她來到面前,他的低喚已成淡淡的心痛,因為他看到了她泛紅的眼圈。
‘公子,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她對著他的衣襟講話。
他輕輕地嘆息,‘都是我的錯。’
她倏地抬起頭,眼帶驚疑,‘公子——’
‘我那一日太莽撞了。’他語氣真摯地道︰‘沒有顧及你的自尊,就硬要你接受那些聘禮。’
她的疑惑化為激動,哽咽道︰‘公子,不關你的事,你別把過錯都往身上攬,是我
的錯,我那一日的反應太過激烈了。事實上,我今晚就是要來告訴公子,我會認真扮演好我的角色,一定不會給公子添麻煩。’
千歲不語地凝視著她。
‘是真的,我之前——想太多了。’她的小臉紅了紅。‘至于想些什麼就甭提了,總而言之,我都準備好了,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都可以。’
聞言,千歲心底被月色和她所鼓蕩起來的萬千柔情,登時被愧疚所取代。
可惡,他在想些什麼呀?
怎麼可以對小金生起異樣之情呢?她是個多麼好的姑娘,寧可犧牲清白之名來陪他演這出戲,他非但沒有任何實質上的回饋和謝禮給她,反而還對她心猿意馬起來。
伍千歲呀伍千歲,你真是個天上地下絕代無雙的大混蛋。
‘小金,婚禮尚未舉行,你還有反悔拒絕的機會。我很抱歉,之前太急著解決自身的麻煩,忽略了你的名節和清譽,女子最重要的莫過于此,我卻近乎兒戲地要你拋開顧忌,就為了幫我這個忙。’
她睜大了眼楮,有些听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也就是——’千歲稍嫌艱難地解釋著,‘你現在還是可以拒絕我,轉過身,忘掉這一切,帶著弟弟自由離去。’
小金的唇色褪白了,這幾句話她听懂了。
‘你——你不需要我了?你要我走?’她的大眼楮里盛滿了晶瑩滾動的淚水,威脅著隨時要掉下來。
他的胸口猛地一震,屏息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公子,你不要我了。’她小小聲地說,可憐兮兮地瞅著他,全身輕輕地顫抖起來。
千歲連忙扶住她宛若要墜落的身子,急促地低呼道︰‘不,不是的,我怎麼會不要你呢?我要你,一直都要你,只是我生怕自己不值得你這樣付出啊!’
她一震,閃動的淚眼望入他眼底。
他們的對話幾時變成這般親匿危險?仿佛只要一個不注意,就有可能讓平靜現實底
下的澎湃情感狂涌而出。
不可以,她好不容易才收拾好復雜狂亂的感覺,打算認真的扮演好假新娘的角色,不可以再被蠱惑失去清明的理智。
再這樣下去,事情會越復雜,心痛會越沒完沒了。
‘公子,我們有過約定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小臉擠出一朵笑容。‘別跟我客氣了。’
千歲一怔,面對她佯裝平靜無波的笑臉,不禁有些悵然若失,又有些松口氣。
‘你真的不後悔?’他不帶一絲私人情感地問道。
她嫣然一笑,‘小金說過了,公子的事就包在我的身上。’
‘你不怕等到這件事結束,會被世人誤會了你的名節?’
‘反正這一切都是假的嘛,我不會當真的。’她甜甜女敕女敕地道,‘既然我不當真,又何需管別人誤不誤會?’
他的心深深地一沉。
反正這一切都是假的嘛,我不會當真-
她嬌女敕的聲音像是一把刀,刺破了他的心髒,可笑的是,這個‘假婚約’本就是他要的,為何此刻他會反被這個事實所傷?
他強笑著,想跟她一樣瀟灑,卻發現他笑得好不勉強。
‘你說得對,這一切都是假的。’雖然心有寸寸刀割的感覺,他還是認同地點了頭。‘管別人說什麼。’
‘太好了,如果公子也是這麼想的,那事情就更清楚了。’她臉上如釋重負,心底卻黯然神傷。‘公子,如果沒有別的事的話,我就先回去睡了。’
‘夜深露重,我送你。’他急切地道。
‘不用了,別看我腿短,我走起路來很快的。’她一揚彎眉,笑意盎然。
千歲痴痴地凝視著她轉身要離去的背影,驀然出聲,‘小金。’
她回頭看著他,‘嗯?’
‘明天跟我去見一位長輩好嗎?’他希冀地問道。
她甜甜一笑,‘好呀。’
小金隨即離去,單薄的身子恍若隨時會被夜色掩沒。
‘那麼——明天見。’千歲的指節掐緊欄桿,控制著不讓自己沖過去緊緊抱住她縴小的身軀,讓他的手掌溫暖她冰冷的指尖。
夏夜露重,她一定覺得有點涼。
只是他什麼都不能做。
‘明天見。’她回首嫣然一笑,更加深了他的心痛和挫敗感。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月牙拱門的那一端,他狠狠地一擊欄桿,厚實的紅木乍碎,尖屑戳進了他的掌心。
可惡,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什麼!
□——□——□
衣裳總算做好了。
小金謹慎地將它拎起,雖然縫工歪七扭八,繡工慘不忍睹,但它畢竟變成了一件衣裳,一件布料輕軟舒適的淡紫色長袍。
‘不知道公子會不會喜歡。’雖然衣服丑了點,但禮輕情義重,這可是她一針一線縫起來的。‘不知道他會不會穿,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她將衣裳捧在胸前,仿佛衣上已沾染了他獨特的氣息,一絲絲一縷縷地沁入了她的鼻端、胸膛︰
‘選什麼時候送給公子才好呢?’她又開始傷腦筋。
現在送嗎?不好,昨晚才把話說清楚,今天就送衣裳給他,只怕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小金努力告訴自己要有骨氣,既然已經決定的事就不要再更改了,免得自己後悔也害別人後悔。
扮完新娘後就走人,對,就是這樣。
她深吸一口氣,決意不去理會眼眶驟然的熱意,自言自語道︰‘就離開的那一天送好了,也顯得比較瀟灑,好,就這麼做。’
她戀戀不舍地將衣裳折盛好,收進臥房里的瓖金嵌貝五斗櫃中。
‘小金,你準備好了嗎?’千歲清揚慵懶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她心頭一熱,臉兒一紅,‘好了,就出來。’
小金邊走邊暗罵自己——要改要改,听見他的聲音、看見他的人就發暈臉紅的習慣千萬得改。
‘公子。’她跨出臥房,走進小花廳。
千歲一身清爽昂揚,渾身尊貴風流的氣質掩不住,眉眼間的笑意更是藏不了,對她放射著無數的吸引和誘惑。
小金的心跳越急越狂了——要戒要戒,聞到他的氣息、瞥見他的笑意就心跳緊張的毛病千萬得戒。
可是有句話說得好,如果什麼事情用講的就能擺平,那還要官府做什麼?
千歲難掩滿眼的激賞與驚艷,緊盯著一身朱紅色衣裳,襯得肌膚賽雪魘似桃花的她,胸口又開始亂糟糟起來。
‘你這模樣真好看。’
她的臉又紅了,吞吞吐吐地道︰‘還——還好啦,哪有公子好看。’
‘不,在我心中,你最好看的。’千歲溫柔地笑了,伸手拍拍她的頭,平素的揶揄全然不見。
她差點被口水嗆到,連忙清了清喉嚨,‘嗯,啊,我們要出發了嗎?’
‘是。’他自然地牽起她的小手,好似再天經地義不過。
小金的腦袋又一片暈暈然了,想要縮回手,卻發現被他握得好緊好緊。
‘那個——這樣走路會不會太不方便了點?’她暗示地用左手指指被牽著的右手。
他瞧見她的動作,咧嘴一笑,‘不會啊,你覺得不方便嗎?’
‘呃——’小金被問住了,有些尷尬地道︰‘呃,應該是會吧。’
他愛煞了她小臉上千變萬化的表情,情不自禁笑意蕩漾開來,‘可是我覺得好稱手呢,一點都不會不方便。’
‘可是——’‘放心,你會習慣的。’他眨眨眼,厚著臉皮牽著人家往外走。‘可是——’小金就這樣一路‘可是’地被牽上了轎,抬進皇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