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金不換,老夫定要嘗嘗。」靖王爺啜了口香茗,滿意地笑贊,「這名字叫得好,真是金不換。」
「能合王爺胃口,那是再好不過。」
接著,兩人又寒暄幾句,論了會兒朝事,靖王爺終于主動提出,「卿兒呢?怎不見她出來?」
話話剛落,內室的翠珠簾幕已讓一只素手撥開,卿鴻讓丫環重新梳妝,換上較為正式的衣衫,緩緩走了出來。「舅父。」她輕喚一聲,來到靖王爺面前盈盈一拜,「卿兒怠慢了,給舅父賠罪。」
靖王爺將她扶起,好脾氣地說︰「自家人何必多禮。」
「舅父特意來訪,卿鴻好歡喜呢,舅母和娘近來身體可好?」自容韜練武傷了內息,接著遇埋伏受傷,卿鴻忙著看顧他,已有好些時日沒去靖王府。
「她們都好,身子骨也硬朗,你舅母念你念得緊,要你得空時回王府走走。」
「卿兒知道。」卿鴻順從回應,繼而又問︰「舅父此次造訪,是為了和韜商研國事嗎?」
靖王爺似乎有話要說,眼角余光掃了掃默不作聲的容韜,又迅速轉回卿鴻臉上,他神色不定,抿了抿唇將原先要說的話咽下,不自然地笑說︰「舅父是特地來探視你們夫妻倆,容韜傷重未愈,你則有一陣子沒回王府,我正巧空閑,索性過來瞧瞧。」
「傷已好了許多,多謝王爺關切。」容韜溫文地接了口,暗暗冷眼旁觀,猜測靖王爺的真正目的。而卿鴻仍浸婬在歡喜之中,並未察覺出氣氛中些微的詭異。
這時,高猷手中拿著幾封書信,快步由廊前走來,在門邊垂首恭立。
「爺,北疆快馬加鞭急遞的軍務。」北土的軍事朝廷委派他人,但僅是暫替,主權仍在容韜手中,許多事還得由他處理。
「拿上來。」容韜接了過去,拆除封蠟迅捷閱覽,發現有部分的事必須馬上定奪。他收起信件,歉然萬分對靖王爺道︰「容韜已命人在府中花園設宴,但因邊疆軍務緊急,非立刻回應不可,無法陪王爺飲酒暢談,請王爺千萬見諒。」
「哪兒的話,食君之祿當以國事為重,老夫有卿兒作陪便可。」正中下懷,靖王爺本想私下同卿鴻談談,這件邊疆軍務來得正適時。
容韜匆匆告退,卿鴻則偕同靖王爺在園中采香亭內一邊用膳,邊話家常。夕陽已沉,回廊皆點上煙火,采香亭內晚風送爽,夜來花香。
這頓飯靖王爺吃得欲言又止,卿鴻已然察覺,終于帶出話頭。
「舅父是不是有事對卿兒說?」
「這……」
瞧見靖王爺顧慮的眼神,卿鴻馬上遣退左右布菜伺候的下人,單獨與他相處。「現下已無旁人,舅父但說無妨。」
靖王爺沉吟片刻,直接道出重點︰「卿兒,威遠侯前日送來拜帖,我與他有過一次會晤,這個人你可知曉?」
「威遠侯賀萬里……」卿鴻怔然,秀眉微微攢緊,「前些日子,他帶著人馬想搜查提督府,說是追拿殺人凶手。」
「不單是殺人凶手,是閻王寨的叛逆,他們成了朝廷心頭大患。賀萬里此次接下任務,為在皇上面前求表現定會全力以赴。」
「舅父……為何同卿兒說這些?」
卿鴻心髒漏跳一拍,壓下惶然不安的情緒,她垂下頭掩飾眸中的慌亂,不願瞞騙舅父,更不能說出事實,可卿鴻心中猜測得出,舅父此番前來目的定不單純。
「卿兒,」靖王爺突然放下雙箸,臉色一肅,目光炯炯有神,「我要知道那晚究竟發生什麼事?」
卿鴻一震,猛地抬頭對住他,眼前是她親人亦是恩人,她無法虛偽對待,一時之間,她竟結巴了起來,「舅父是、是……什麼意思……」
「賀萬里提及那夜追捕逆賊的情況,並大膽假設目標還在提督府中未曾離去。那夜,追蹤的血跡在提督府外消失,而容韜醉酒,你又不讓搜府,賀萬里對老夫在在暗示閻王寨和提督府之間的關聯,他好似有萬全把握啊!」
卿鴻力持冷靜,小手卻緊捉住桌面下的羅裙。她先是露笑,清了清喉嚨,「這賀萬里恁地大膽,僅憑自個兒的聯想,便將朝中大臣定上莫須有的罪責,他想建功建名,也不能這般不擇手段。」
靖王爺凝了她好一會兒,語重心長的說︰「卿兒,此事牽連廣大,若容韜他……他有何古怪之處,你定要老實說出,太後在你出閣時曾向皇上討了一面‘金龍令’賜予你當作嫁禮,見令如見天子,能向皇上求一個願望,如果容韜真與閻王寨有所牽扯,那面‘金龍令’能保你免受拖累。」
舅父相信賀萬里說的一切,卿鴻瞬間明了。
為容韜,她的心沉甸甸思不出該下何種判斷,猜測朝中還有多少官員受賀萬里游說,又有什麼證據落在他的手中。
「舅父,卿兒有一事請問。」卿鴻斂眉,平靜著神色淡淡啟口︰「那閻王寨犯下什麼滔天罪責?他們殺人越貨、強取豪奪嗎?為何朝廷將其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
「這個……唉……」靖王爺嘆氣搖頭,「近來,閻王寨的聲名如日中天,任誰皆要給幾分薄面,皇上之所以下令剿滅閻王寨,是擔憂將來他們會同北方巨擘嘯虎堡連成一氣,光一個嘯虎堡朝廷已無力控制,若加上閻王寨……唉,他們並非惡霸、更不是土匪,真要說開,僅是皇上的私心。」
舅父為她憂心忡忡,卿鴻自然明白,部分神智在听聞靖王爺說明後,安詳而釋懷,有點點欣喜盈上心頭,即使容韜目前的雙重身份不能容見于朝廷,她所嫁之人確實是頂天立地的男子。
沉默下來,卿鴻看清心之所向。原來她從未變更,管身外風風雨雨、人生崎嶇,她選擇最初的悸動,兩個生命無形緊緊鏈在一起,他們是同命鳥呵……同生共死是唯一的誓言,她怎能舍他而去?
「若提督府有半點風吹草動,或者容韜見了什麼可疑的人,為你自己也為靖王府的聲譽,你千萬別隱瞞,那面‘金龍令’雖說能免一死,但皇上如果怒意難消,也是活罪難逃,你能供出些什麼,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就在靖王爺努力勸說時,不遠處腳步聲輕微響起,他連忙收口,與卿鴻同時望去。回廊轉彎,在燭光與月華下的死角處,一個男子由陰暗中靜靜步了出來,火光在他臉上跳動,一明一滅,教人瞧不出心思。
「韜,」卿鴻笑開迎了上去,將他帶進亭中,「軍務都處理好了嗎?我猜你一定還沒用膳,要不要讓人將飯菜重新熱過?我陪你吃一些。」她並不顧忌容韜听見什麼,若兩人因而誤解,她能坦然地解釋一切。
容韜順勢坐下,兜了眼靖王爺又轉向妻子,點點頭道︰「好。」
卿鴻坦然回他一抹笑,隨即招來丫環,將一桌的膳食暫且撤下。相較卿鴻的不以為意,靖王爺倒顯得有些局促,默默飲著酒,手心和額際卻冒出細汗,不知方才的談話容韜听下多少。
凝重氣氛中,容韜打破僵局,薄唇往上輕揚。
「王爺臉色好生難看,莫非菜肴不合口?還是提督府怠慢了王爺?」
「哦……不是、不是,菜很好,酒也香。」靖王爺仰首又干了一杯,借以掩飾緊張神色。
「那就好。」他笑容加大,自動斟滿杯子,「我陪王爺暢飲一番。」
「不行!」卿鴻素手來得好快,精確地蓋在容韜舉起的杯面,嬌聲霸道的嚷著︰「你不能再喝酒的,傷還沒全好,一滴酒也不能沾!」
「卿兒……」他眼睜睜瞧著自己的酒杯讓人奪去。
「不行就是不行,叫什麼都沒用。」卿鴻嫣然,朝一旁正重新布菜的丫環交代︰「替爺端杯茶來。」
無可奈何的哀嘆聲逸出容韜嘴中。
見眼前模樣,容韜有說有笑,神情一派溫和,靖王爺如吊上七、八個水桶的心才慢慢歸回原位,忍不住要去猜疑揣度,他暗暗祈禱著那些對話一個字也別流入容韜耳里。
???
靖王爺聲稱有朝事待辦,晚膳一過便匆匆打道回府。飯後,容韜又回書閣待了些時候,直到夜色深沉才進主房,卿鴻依舊未眠,坐在床沿邊繡制衣裳,邊等著他。
見容韜進來,卿鴻將一籃的針線擱下,嘴角揚起優美的弧度,「事情都忙完了嗎?」
「嗯。」容韜敷衍地應聲,看著燭光籠罩下的女子,一室鵝黃襯托出她的肌膚,好似吹彈可破,小小火光在粉頰上輕舞。忽然,一股苦澀的泉流涌出心窩,他無法言喻,直感到心胸壓抑,讓無形的力量擠迫著心髒,連最基本的呼吸也覺得困難。假咳了咳,他撇開臉,以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的鎮定聲音說︰「這麼晚你還不累?!」
「我在等你。」溫柔的音調離得好近,卿鴻已來到他身後。
容韜解開外衣盤扣的手微微一頓,然後是一張美顏出現在面前,那人有雙香氣縈回的小手,接下他大掌的工作,熟練地為自己卸去上衣。
「來。」
卿鴻利落地折好衣服,拉著容韜的手要他坐在床邊,又迅速捧來一盆水,她蹲在他膝邊想為他除去鞋襪,忙碌的手終于讓人捉住,她揚起小臉不明白地望住他。
「你是郡主,不必這樣服侍我。」容韜迷惑地眯起眼楮。
「我是你的妻子。」她幽柔一笑,手抽離他的掌心,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洗淨容韜的腳並用棉布拭干,卿鴻將用過的水灑在庭外,再以清水洗滌雙手。她返回房中,見容韜靜默端坐著,眉心皺折,仿佛在思索一個極其困難的問題,此刻卿鴻內心很復雜,有些明白、有些無奈,還有更多是對他的感激。
今晚采香亭之宴,舅父那些不可對人言的話語,她猜他隱約听聞了一切,雖現況錯綜復雜、事實難斷,容韜並未責問她。這表示什麼?他真的信任了她,身心同體,意念相通,縱然有著疑慮,他正學習如何克服。
千金難買的付予啊!卿鴻心存感激,因這珍貴萬分的感情,她不能教他失望。
「韜……」軟軟輕喚,她挨在他身邊坐下,「你是不是有心事同我說?」
五里迷霧中乍現她的嬌顏,容韜倏地回過神魂。心神不定啊!不為靖王爺的那席話,而是他想知道卿鴻的想法。
初時是冠冕堂皇的算計,只能成功不許失敗,以自己的價值來誘取一個女子的忠貞,利用她對他的在意與心思,鞏固每一道教她發現的秘密。事情演變至今,他驚覺對她過多的在意,患得患失,竟懷疑是否高估了自己,那個從未解開的問題再度在腦中翻覆,真心幾分?又能留住幾分?若事態到了最糟的地步,他還是她的依歸嗎?
美顏上溫柔坦然的神情,容韜瞧著,將迷茫的思緒埋在心底。
「我會離開京城幾日。」
忽聞這個消息卿鴻有些驚愕,好一會兒才吐出話,「好……」
等了會兒,她不問原由,容韜卻執意將內情告之。
「閻王寨對外訂購了大批鐵器,貨從內地走水路至湖南,然後由弟兄們分批接應運回寨中。水路是燦的地盤,安全上應不成顧慮,較棘手的是後半段。目前朝廷與閻王寨勢同水火,而鐵器的護送難免要分散實力,若要襲擊,那是最好的時機。」
「你也要……負責運送?」卿鴻不自覺捉住衣襟,眸中含憂。
「這幾日我不在,府中的事高總管會打理。」沒有正面回答,容韜逕自上了床躺下,合起眼楮。他外表多麼靜然,心中的曲折只有自己體會。
許久,房燈未熄,那眷戀的綿軟身軀不來挨近,空氣仿佛靜止一般。容韜好生納悶,終究隱忍不住睜開雙眼。她默默垂淚的模樣總有能耐擾亂他的心神,教人忽略許許多多的堅持,容韜看著,心中嘆著,不明白她掉淚又為哪椿?
無可奈何地長嘆,他伸手拉她,將嬌小的身子攬進胸懷,雙雙倒臥帷帳內。
卿鴻伏在他胸膛上,耳邊是一聲聲強勁的心跳,她數著那心音,方寸又是一動,微咽地道︰「你哪個時候才能回來?」
「事情辦妥。」他簡易扼要的答道,手掌順著女性美好的背脊曲線來回撫模。
「你要早些回來……要平平安安的,不會有事的……一定不可以有事呵,韜……」說到最後,卿鴻像是在安慰自己,只顧著喃喃自語,容韜受傷的狀況歷歷在目,她已成驚弓之鳥。
「噓……」容韜安撫著她,唇落在她的發梢,「希望……真的沒事……」希望是他過分多疑,希望是他庸人自擾。
他賭了,為探求她的真心不計後果,苦求不得,夫妻便是恩斷情絕,而自己縱然心痛,也不能允許讓她留在身邊。
不要背叛我!在心中,容韜無言吶喊,手臂陡地收緊,他翻身將卿鴻壓制于下,唇尋著她的,勾引無限的烈焰情熾,將卿鴻帶入五顏六色的夢地。
唯有這奇妙的一刻,容韜才深深感覺自己掌握住身下的女子,完完全全的,不論身心。
第八章此恨平分取
容韜在三日後的破曉時分秘密離開京城,在徹夜的纏綿歡愛後卿鴻睡得極熟,醒來時那堅實的懷抱不在,每一處肌膚卻還感覺到他唇瓣的溫度,如只只的粉色小蝶,眷戀著她身軀的馨香。
她的心掛在他身上,這一別卿鴻總覺得不踏實,為容韜此行的目的和懸在眼前不可知的危機而擰緊眉頭。
為不教自己胡思亂想,卿鴻趁這些時日回靖王府采望了娘親以及舅父、舅母。
短短的幾日,在人的一生中猶如蒼渺輕煙,而當中毫無預警又令人措手不及的轉折,卻殘酷地證明人世的無常。
這一夜,靖王府的紫藤苑中,花開得異常茂密,紫色花朵在月光呵護下,散發著難以描寫的神秘憂郁,滿庭的幽雅香氣清淡得耐人尋味。
遣退了頻頻打瞌睡的嫣兒,卿鴻取來一件柔軟披肩,腳步輕輕緩緩步近回廊,看著面對著月下紫藤發怔的婦人,將披肩蓋在她身上。
「娘,卿兒扶您回房吧,夜深露重,您該歇息了。」
自回王府,卿鴻便同娘親在這里住下,平時除負責照料的嫣兒外,底下的人很少過來。紫藤苑的寂靜是卿鴻目前最需要的,幾日來她陪著娘,也習慣的將滿月復情懷和憂心訴盡,而娘親則靜靜傾听,包容了她所有憂思。
一邊扶住娘親的上臂,一邊握住她的手,卿鴻試著攙起娘親的身子,但今夜有些意外,婦人不若以往般由人擺布,眼眉依舊滄桑,鎖住了盈滿的愁緒。
就在卿鴻欲重試一次將她扶起時,她有動靜了,擺月兌沉溺過久的寂靜世界,將臉轉向女兒,若有所思地瞧著。
「娘……」卿鴻心一動,輕輕試喚,壓抑滿腔的興奮。
等了片刻,以為希望又要落空,婦人卻抿了抿唇,長久不曾說話的嘴巴略微僵硬地動了動,然後一字字地吐出︰「卿兒,你長大了,娘好歡喜……」
卿鴻足足愣了半晌,眼楮睜得清明圓亮,淚不可止,很快模糊了視線,終于回過神來,她又哭又笑抱住娘親,連串低喊︰「娘肯說話了,娘不會不理卿兒的……卿兒說的話您一定都听見了,卿兒知道您一直都在靜靜听著啊……」
「嗯……」婦人以手緩慢地攬住卿鴻,手指順著那縷縷烏絲,仿佛懷中人仍是一個小女孩,她心中柔軟一片,盈溢出絲絲憐惜。
「他是磊落的,觀其眼能知其性,你選擇他,娘很歡欣,從此,你要好好待他。」
「卿兒會的,卿兒會待他很好很好。我們要像爹和娘一樣,一心一意地愛著對方。」娘也中老福呢!卿鴻的頰貼在娘親肩窩,欣喜若狂的情緒淹沒了一切,唇角難以自制地上揚。?
???
由極度狂喜跌入乍臨的悲離,卿鴻心中痛苦難當,卻也得強打起精神來處理娘親的後事。她細細回想,娘在這邊並不快樂,雖說物質上得到完善照顧,思念一直系著四川舊地,心神郁抑這許多年,如此結束生命也算解月兌吧?!
因當年私奔的風波,靖王府迅捷並低調地處理了喪事,火葬長郡主的遺體,而在卿鴻百般懇求之下,靖王爺終于答應讓她帶走娘親的骨灰,她想帶娘親回四川,將娘的骨灰與爹爹葬在一塊兒,這是她娘生前最後願望,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做到,讓兩位至親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默默帶走娘親的骨灰壇,返回提督府的第一夜,卿鴻縮在棉被內軟弱地哭泣,格外想念容韜,想念他強壯臂彎的懷抱,想念那暖暖的體溫,想念他身上的味道,她很想很想他,心整個都擰痛了起來。
「韜……韜……」她喃喃輕喚,覺得自己從不曾如此脆弱,渴求著安慰,渴求有人能將自己擁在懷中呵護。
深深沉淪在傷痛中,卿鴻全然警覺不出有人進了房中並步至床邊,當她意識到氣流的怪異,掀開被子一角露出頭來,心魂猛地震撼,重重撞擊胸腔,那朝思暮想的俊顏近在咫尺。
莫非是夢?!
卿鴻胡亂地眨掉淚水,發現那景象更為清晰。他真的回來了,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老天爺听見了她的祈求。
「韜——」無暇細思他臉上詭譎的表情,卿鴻歡欣的由被窩中跳了起來,她撲進容韜懷里,藕臂在他頸後交纏,用力抱住他。
溫存不過一會兒,強而有力的大掌堅定地拉下她的手,卿鴻讓一股力量甩了開,腦袋沒辦法運轉,這突來的狀況驅散所有思緒。為什麼會這樣?!她驚愕地睜大雙眼,唇微微開啟,視線定定移向面前那張嚴厲的臉。
「韜,怎麼了?為何這樣對我?」
他是容韜,是那個吻過她、抱過她的人,娘去世了,她只剩下他,該是天底下最親密的兩人,明明離得這般近,她卻感覺出兩人遙不可及的距離。
「怎麼?!問你自己啊!你心底一清二楚,還演什麼戲!」
容韜的臉痛苦而猙獰,一寸寸地朝床角逼近,那咬牙切齒的模樣仿佛要將她撕吞入月復。
「哭什麼?你該要放聲的笑、放聲嘲弄,你成功愚弄了一個男人,讓他甘心賭下一切。你贏了,而他輸掉所有,敗在動心與錯信。」那些自她口中吐出的誓言,一句句縈回在容韜腦中,他苦澀地嘲笑,終究體會了那句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紛飛。他是愚人才會對她懷抱希冀。
「我不懂……不懂呵……」卿鴻搖著頭,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眸中含淚。她並非為了自己,而是容韜如同一頭負傷的野獸,在那對精光閃爍的眼底,她感受著他的悲憤,方寸慌亂而不舍。
容韜眯起利眼瞪住她,嘴角上彎,成了一個不自然的弧度,「你不懂,我樂意敘述。」他說得緩慢而冷酷,那聲音似遠似近,穿破卿鴻的听覺。「那批鐵器在湖南交接時遭竊,運送的船只一夕之間失去下落,連燦亦生死未……在靖王爺來訪的那一夜,他在采香亭對你說的話我听得一清二楚,我不問,想讓自己信任你的判斷,但現在我後悔難當,我肯定是瘋了,才會相信你可笑又薄弱的忠誠!」
他在狂怒中爆發,卿鴻怔了,看見他身上滿滿的冷漠,凍得牙齒輕輕打顫,她小口小口地喘著氣,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你以為是我!我沒有對不起你,我是真心的……真心想做你的妻子,想融入你的世界,你怎可以誤解我?別這樣對我、別這樣殘忍呵……」
見到她的淚,容韜的心仍然為其紊亂,他極度地厭惡自己,極度地想狠狠甩自己幾個耳光,看能不能將自己打醒。扣住卿鴻的下巴,他將那張浸婬在水霧中的玉容扳正,力道是毫不憐惜的,指頭深深陷入她柔軟的肌膚中。
「好美的一張臉,好假的一顆心。這次是燦,而我是否該有心理準備,因為朝廷兵隊隨時會來包圍提督府,捉拿閻王寨的叛逆?呵呵呵……到底听從了你舅父的安排,你也害怕誅滅九族嗎?既是如此,就不該對我承諾,什麼夫與妻?!什麼同命鳥?!全是廢話!」他太恨太痛了,無法思考也無法壓抑,發泄是唯一的管道,那言語如淬毒的利箭,支支穿透卿鴻的心髒。
好想投入他寬闊的懷中,听那低沉又教人安心的聲音,卿鴻記起他唇上的溫柔,他是她的依歸,是一生要相知相守的良人。
一切的一切在瞬間分崩離析,那是夢境,遙不可及的假象,她跌落最寒冷的冰河里,在透骨清冷中載浮、載沉、滅頂……
「我以為你接納了我,事實上,是我在說服自己。」要不,他不會看不出她的用情之深。還要辯稱什麼?她累了,已無話可說,眼角不斷地溢出無聲的淚珠,順著頰沾濕了容韜的手,為兩人低泣。
這瞬間,容韜情緒難以言喻的復雜,猛地放開她細致的下顎,那淚好似滾燙的岩漿,熾灼的熱度在膚上擴散開來。他憤恨的喘著氣,語調輕柔卻十足惡意,「死,也要一起。你莫非忘了?我是爛命一條,怎比得上郡主高貴,若要毀滅我也拖著你,絕不留你在世上。」
眼前的男子已不可理喻,卿鴻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心痛到麻痹,想讓感情就這麼死去,雖然萬分困難,她也要強迫自己。
勉強抬起眼睫,淚珠一粒粒滾落,紛紛擊碎在衣襟上面。最後一次了,她發誓這是最後一次為他哭泣,沒有娘親,沒有了他,從此她孑然一身。
「你想殺我嗎?」卿鴻淡淡地問,合上眼又緩緩睜開,她眼底沒有懼意,所存的僅是化不開的悲哀。「我還不能死,該做的事還沒達成,我不能死……」娘的骨灰尚未送回四川,爹在那里等著,她定要做到。
容韜冷哼,森然地說︰「不用擔心,時候一到我定會取你性命。你不會孤單,黃泉路上有我陪著。」
「唉……」屏風外的小廳傳來嘆息,原來房中還有第三者,卿鴻恍恍惚惚地移動目光,瞧著那影子慢慢現身,是個玉容仙姿的女子。
「凡事講求證據,好言好語問清楚不行嗎?你偏偏在她身上亂扣罪狀,什麼死呀殺呀黃泉的,開口閉口全是忌諱的詞兒,听了全身就不舒暢。寨子出了事,大家都不好過,你別一徑地對人家發脾氣,事情真相還有待查證呢!」
趙蝶飛不能苟同結拜二哥的作為,忍不住出聲討伐,她亦是閻王寨的當家,排行第七。眯起美眸,她打量著被容韜困在床上的人兒,接觸到那憂苦的眉眼和蒼白的神色,女性縴細的感應讓她得到答案。
「我和她的事你別管。」容韜冷冷擲來一句。
「唉,你我還分彼此嗎?」趙蝶飛略嫌夸張地嘆氣,「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和她的事等于是我和她的事,你別凶也別惱,等事情水落石出了,你再來發脾氣也還來得及。」
容燦的船在湖南出事後,閻王寨撤回各哨點等待接應的人,重整人馬,分水路和陸路兩線沿長江流域追蹤。而容韜卻馬不停蹄趕回提督府,瞧那神情仿佛尋仇似的,趙蝶飛放心不下才會相隨而來。
「你是誰?」卿鴻下意識地問。
不等趙蝶飛作答,容韜冷笑,宇字如冰珠擊地,「她是誰干你何事?重要的是她不是牆頭草,不是口蜜月復劍的小人。」
卿鴻瑟縮了一下,身子開始不能控制地顫抖,臉白得嚇人。
心湖泛起酸意,是不容忽視的嫉妒,透過迷的眼,她偷偷端詳著趙蝶飛。好美麗的女子,明朗精細的五官帶著三分英氣,腰間系著鴛鴦刀,揚眉舉止間撒落自信風采……見到她卿鴻自卑了起來,身軀縮成小小一團,不勝寒惻。
見狀,容韜真想一劍砍了自己,胸口發疼,竟想將她攬進懷中,他不能被她迷惑,不能心軟,他要恨她、他要恨她,是的!從此他恨她!
「我恨你。」他吐出一句言不由衷的話,只為了驅使意念。
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傷人了,沒有說話,沒有辯白,卿鴻的牙齒深深咬進了嘴唇,血絲滲了出來,她恍若未覺,無力反抗,無力思考,無力掙扎,也無力再面對這份殘酷了。
她搜尋著對這個男人的情懷,一遍又一遍,卻發現心中空空洞洞。她也恨他嗎?卿鴻模糊地問著自己,然後無助地合上眼,她知道了答案,她沒法恨他,也沒法阻擋他對她的憎惡。
「高總管!」容韜忽地揚聲,燃燒怒焰的雙目緊緊瞪住她,面容是痛恨、森冷而嚴厲的。
門開啟,高猷恭敬立著,他在外頭等待已久,方才之事一字不差傳進耳中,他垂著首,眉淡淡皺著,雖然動作極細微,仍表露出了不滿情緒,針對容韜。
「爺有何吩咐?」
「派人好好看管郡主,從現在起不得讓她離開房門半步。」
「你不能這樣做!」卿鴻悲憤地喊,馬上要沖下床。她要出去,不能被關在這兒,她還有好重要、好重要的事沒有完成!
「我當然可以!」他咆哮。
「啊!放開,我要出去!讓我出去啊!」腳尚未沾地,單薄身軀便落入容韜手中,卿鴻恐懼得什麼也顧不得了,拳打腳踢地掙扎扭動,突然整個人被拋進床鋪最里面,她跌在柔軟墊被上,自尊和心被摔得粉碎,頭埋在臂彎中,再也沒有多余的力氣抵抗了,只能斷斷續續的飲泣,「你太殘忍……太殘忍了……」
容韜臉龐鐵青,看著她不動也不說話,胸口急速起伏,將不識時務、胡亂冒出的心疼情緒強壓回籠,他為自己的盲目錯信付出慘痛代價,無法原諒她也不能姑息自己。忿忿的,他轉過身子,把那楚楚可憐的景象由腦中擦去,握緊雙拳,然後風也似地跨出房門。
趙蝶飛和高猷默默交換無奈的眼光,兩人又同時望向床上可憐的身影,面對眼前狀況也不知從何插手,能做的就是嘆氣。
「唉……愛與恨,一體兩面。」趙蝶飛咕噥著,搖了搖頭。
???
如一只待宰羔羊,這華麗的房成了卿鴻的囚牢。
逃,是目前唯一能想的。其余的思路她不敢踫也不能踫,怕心上的傷再度扯裂,她會痛不欲生。
天亮了又暗,容韜不再出現,只有送三餐來的高猷。
他對她,恐怕是痛惡深絕了。卿鴻模模糊糊地想,一股抹不去的悲意在胸臆間蔓生,忍住淚她不哭了,想與過往的點滴斷絕,很難,比登天還困難,她自是清楚,但除了這個抉擇已無他路。
搖搖晃晃地下了床,暈眩折磨著地,剛剛高猷送來的晚膳豐盛地擺滿桌面,好幾樣是她愛吃的菜,怔怔瞪著,卿鴻心中又是一酸,那些菜色只有容韜知道,是他吩咐廚房做的嗎?既已恩斷義絕,又何需這般?
卿鴻已一日夜不飲不食,食物的氣味侵犯鼻間,驀地,喉間翻起欲嘔的沖動,她蹲下去,捂住嘴干嘔了起來,吐不出東西,卻逼出滿眶的淚水。
等難過的感覺消失後,她氣虛地睜開眼楮,由眼角瞥見一截淡紫裙擺,她猛地抬頭,對上那個不知何時闖入房中的女子。
「你、你——」卿鴻喘著氣,話說不完全。
「你很難受嗎?」趙蝶飛擰起彎彎柳眉,挑剔著眼前那張毫無血色的面容。
卿鴻戒備地瞪住她,一會兒才緩緩搖頭,無視對方伸來扶持的手,她撐起身子坐回床沿。莫名的酸意又來嚙咬她,卿鴻知道自己是個笨蛋,事情已到這般田地,她竟還在意著容韜心屬何人。
「你怕死嗎?」趙蝶飛沒頭沒腦地問。
卿鴻又是一怔,思索了一會兒,她秋瞳如泓,坦然直視著,「我不怕,但我還不能死。」
「為什麼?」
「我答應了我娘,要將她老人家的骨灰送回四川與爹合葬,我還沒做到,絕不能死的。」她靜靜地說,喉間不舒服的感覺尚未平復,雙眉淡淡蹙著。
「就這樣?」趙蝶飛挑挑眉,懷疑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個兒的身體狀況,然後她壞壞地說︰「如果我要殺你,你是抵抗不了的。」
卿鴻震愕地瞪大雙眼,蒼白了臉蛋,她沉吟了片刻,忽地起身由櫃中取出一個甕,用黃布仔細地包妥打結,然後步至桌旁,提筆在紙上迅速畫了個圖,然後卿鴻轉身過來面對趙蝶飛,沉吟了一會兒啟口,那聲音仿佛由靈魂最深處飄來,是坦然,是祈求,誠誠懇懇。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請你將我娘的骨灰送回四川成都的杜家村,我畫了地圖,那地方不難找,就在岷江河畔,請你將我的雙親合葬,這是我唯一的請求,請你務必答應,我萬分感激。」她將骨灰壇和那張圖放在一塊,然後坐了下來,認命地閉上眼楮。「你可以動手了。」
趙蝶飛暗暗嘆息,容韜的精明算計也有離譜的時候,錯待了一個痴心姑娘,若想挽回,可有余地?唉,她得想想辦法。
「若我不答應你的要求呢?」她問。
卿鴻倏地睜開眼,直勾勾凝住她,緩慢而堅定地說︰「我必化作厲鬼,纏你生生世世。」
「唉!」這回趙蝶飛直接大嘆,跺著腳,雙手加強意思地揮了揮,「我同你鬧著玩的,誰要取你的性命啊!況且,你肚子里還有孩子呢,怎可以說死便死!我是不知道你有沒有錯啦,但孩子絕對是無辜的。」瞧來,她是真不曉得自己已有身孕,那張毫無血色的臉瞬間凝結,嚇得不輕。
「喂,你說話呀!」趙蝶飛驚覺不對,連忙輕拍她的胸口。
「我、我……你說我懷孕了?」卿鴻結結巴巴,視線慢慢移向小月復。這陣子事情接二連三,現在想想,她月事的確遲了,還常沒來由的暈眩欲嘔,她懷了孩子?!天啊!她有一個孩子呵!
「我的孩子……」她喃著,手掌輕輕貼在肚上,全身如同讓電流貫穿,忍不住地輕顫。卿鴻心中又悲又喜,深吸著氣,想化解喉中的硬塊,她有了一份負擔,甜蜜無比的負擔,溫柔的浪潮層層將她淹沒,眼眶濕濕熱熱的。
「孩子的事……容韜肯定不知情。」趙蝶飛說著,美眸流轉,似乎有些苦惱。
「不要!」听到那令她心痛的名字,卿鴻小臉驚惶,手不禁抓住趙蝶飛的衣袖,抖聲求著︰「請你不要說,他若知道了,只會更加痛苦。我們倆已到不可挽回的田地,我不要見他為難的模樣,我求求你!我求你啊……」
「唉!」趙蝶飛仰天再嘆,暗罵著一連串不淑女地詛咒,句句針對容韜。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他一味地將矛頭對準自個兒的媳婦兒,弄得人家又悲又懼,跑了妻子又跑了孩子,他得負全責,不是她作怪。
「我不說,我帶你走!」極短時間內,趙蝶飛腦筋動得飛快,已做好考量。
「啊?!」卿鴻以為錯听了,眨了眨霧茫茫的眼。
「別發愣,要走趁今晚,快收拾你的行李。」
「你要帶我去哪兒?為什麼要幫我?」卿鴻不明白地問。
趙蝶飛深深看著她,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想答應你的請求,又怕被一個鬼魂糾纏,只好帶著你跑啦!你可以回四川成都,親手安葬你的娘親,至于我為什麼幫你嘛——」她手指敲著潔美的下顎,露出甜甜又別有心機的笑,「我高興,我看不慣,喜歡就做!」
後面那句任性的回答讓卿鴻愕然,一時間不能反應。
「你走不走?」趙蝶飛追問,心中已打好算盤。反正她接獲寨主的命令,要領一群手下沿長江追蹤容燦的下落,然後再與五哥的人馬會合,她帶著卿鴻一道兒走,免得她被昏了頭的容韜欺負得慘兮兮,可以的話也順道送她回成都。
走?不走?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卿鴻慘澹地想,那男性的面容糾纏心胸,成了靈魂的一部分,她擺月兌不去卻學會漠然對待,想一回痛一回,等到痛已極限,一切就麻痹了,她會慢慢習慣。
跳出這個漩渦,她想去追十二歲前的純然心境,美麗的四川舊地有她兒時最澄清的回憶,如今,還有孩子……
「請帶我走。」
卿鴻堅定地揚苜,雙掌溫柔無比地包圍月復部,小瞼上籠罩聖潔的光芒。
???
秋意甚濃,楓紅染遍兩面江岸,雲很淡,陽光灑在水面,波光粼粼,在微涼的風中加了點暖意。
三面大帆只展開一面,隨江水、隨風勢,船平穩地駛行。
卿鴻佇立在甲板上,發絲和衣裙飄飄飛揚,勾勒出縴細的身影和微微隆起的月復部,她一手握著船欄,一手保護地放在肚上,靜靜凝望美麗山河,吹亂的發遮掩著白皙臉蛋,教人看不清的心思,微喜,微悲,淡淡的無奈,以及淡淡的思念。
「唉,天冷了就得多加件衣服。」趙蝶飛來到身後,將自己的披風蓋在她肩上,沒辦法,誰教卿鴻離開提督府時,除了娘親的骨灰壇外,什麼也沒帶,換洗的衣物全是後來買的,質料雖粗劣些,穿在她身上依舊好看。
「謝謝。」卿鴻靦腆地笑了笑。
「都要當娘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瘦巴巴的也不多長些肉,下回靠岸,我看得買幾只雞鴨替你補補,順便幫你準備冬衣。」趙蝶飛皺著眉,略略責難地看著她。
冬衣……依稀記得有那麼一回事,她要替一個男子做冬衣。卿鴻怔了怔,胸口無預警緊澀了起來,這樣的痛楚她不陌生,無力控制就隨它去吧!終有一日她會習慣,一定要習慣。暗自地,她加強意念。
「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不知該何以為報啊。」卿鴻誠摯說著。離開京城已一個多月,趙蝶飛對她百般照顧,但除了姓名和閻王寨的背景,她的身份、目的,甚至與容韜之間的關系,卿鴻不問,趙蝶飛索性也不說。
幾只鳥在桅竿上盤旋,趙蝶飛由懷中掏出一包花生米,丟了幾粒進嘴巴嚼著,又朝天空投了一小把,就見那些鳥俯沖、翻身、然後再度振翅,精準地截住每一粒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