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群鳥搶食的鏡頭,趙蝶飛突然大笑,沖著卿鴻道︰「若要報答,方法多得是。你生下的孩子就喊我娘吧!」
「啊?!」
「嘻嘻,嚇著你啦?我可不是說笑喔。」她不是說笑,是很認真評估,容韜和卿鴻的模樣都是萬中選一,生下的孩子必定男的俊、女的俏,她也要跟她的親親五哥爭氣些,努力做一個出來,屆時,兩邊就成親家啦!
卿鴻不懂她的話,迷惑地眨眨眼,忽然船身晃動了一下,她反射性的護住肚子,一手抓著固定物,趕緊蹲低身軀。
「你沒事吧?」趙蝶飛急問,玩笑的神色不復見。
「我很好,沒摔著也沒嚇著。」
這時,桅竿上負責偵防的手下朝趙蝶飛大喊︰「七姑娘,前頭有狀況,幾只小船燒了起來。」
「有人落水嗎?」趙蝶飛邊問,一邊迅速地攀下桅竿。
「看不真切,好似有打斗痕跡。」
「我看看。」說完,趙蝶飛正要接過對方的西洋鏡,遠處一片火船里忽然竄出橙色煙火,連續三發 啪聲響,直直穿透雲際。
全船的人見到閻王寨專屬于三當家容燦的信號煙火,發出震天歡呼,趙蝶飛朗聲下令︰「揚滿帆,全速前進!」
「是!」
第九章能不憶卿卿
趙蝶飛落坐在船艙的木板牆旁,透過設汁隱密的圓窗張量著外頭景況。江面上,許許多多的舟船燒得焦黑,大半沉入水底,浮在上方的部分還兀自冒煙,隱約能瞧出刻在船身的圖形。
「滇門的標志,奇也怪哉……」微微蹙眉,趙蝶飛心生納悶,不明白船上的人到底去了哪兒,瞧這情勢,要全數月兌險比登天還難。慢吞吞地收回視線,發覺在自己身旁的卿鴻一臉深思地望向大床方向,趙蝶飛跟著頭一抬,學她安靜的做個旁觀者。
床上躺臥一名男子,俊削的面容蒼白若死,眼角極倦地閉著,他緊抿著的唇泛出淡淡殷紫顏色,雙眉聚攏,鎖住深刻的皺折,那名苗族裝扮的姑娘挨在床沿坐著,緊緊切切地看著他,眼眸如幻似夢,盛載了濃烈的關懷和綿綿情意。
卿鴻沒來由地瑟縮了一下,費勁壓抑下來的心緒因見到床上男子的那張臉,又不安地浮動著。這難以跳月兌的桎梏呵……卿鴻內心幽幽嘆息,迷惑、困擾著,不知那無形的符咒何時才得以解除。
以為就要這樣靜默下去,那姑娘卻傾過身,小手憐惜地撫模男子的頰,艷容似桃若李,藏不住的痴心情懷,她不理旁人,俯下頭,紅灩灩的唇貼住男子剛毅的嘴,她吻著他,感情深刻濃烈。
卿鴻怔了怔,隨即淡笑地瞧著這幕,而趙蝶飛則「哎呀」一聲地輕呼,不是嚇著,是難得捕捉到這親熱畫面,苗族姑娘敢愛多情,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旖旎的氣氛才聚,那苗族姑娘忽地驚呼出聲,人已被推倒在地板上。原來容燦一直是合眼假寐,此時他掙月兌了她,半撐起身子怒瞪跌坐于地的人兒。
「你就這麼不知羞恥嗎?!」他眼泛血絲,痛恨地蔑視著。
「我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沒辦法的。」她開口,帶著特殊嬌軟的話調,然後不在意地站了起來,盈盈笑臉美得教人動心。
「拿開你的手,別踫我!」容燦嫌惡地說,轉過臉躲避女子欲拂上臉的柔莠。
「你中了滇門的毒,我替你瞧瞧。」
「不必!」對那姑娘的柔聲軟語,容燦厲顏以對,殘酷的道︰「滾遠一點,別來煩我!」
「燦,你發啥瘋?方才若不是這位姑娘護住你,你身子不支力,等我們趕到時你早已命喪水底,人家救你一命,你卻、卻……哎呀!」趙蝶飛大嘆,搖著頭自顧自的說︰「雙生子便是雙生子,兄弟倆都得了瘋病。」
卿鴻也驚愕得說不出話,眼前仿佛上演著相同的戲碼。
鞭子重重揮在心頭,烙出火灼般的痛楚。容韜受傷而凌厲的眼神和不容她辯駁的指控,一遍遍清晰無比躍上腦海,心又酸又疼,為自己、為肚中那塊肉、也為那名始終笑容可掬的苗女。
容燦面罩寒霜,對著趙蝶飛冷哼,「你怪我恩將仇報?哼,何不問問,她對我做了什麼?」
對他的怒言,那苗族姑娘沒表示什麼,終于安分放下了雙手,唇邊的笑花依然美麗,她的感情直接而熱烈,完全不懂掩飾。「是我錯,你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你不願見我,我離開便是。」說完,她瀟灑的拉開門板走出船艙。
「容燦,你這呆頭!」見容燦沒有留人之意,將事做絕了,趙蝶飛忍不住罵出口。
卿鴻無暇顧及其他,二話不說尾隨而去。
步上甲板,她瞧著那姑娘倚在船桿的背影,不想知道容燦和這女子之間的恩怨,只覺得眼前是另一個自己。輕輕步近,才要開口,她卻驚悸地怔住了。
「你、你也中毒……」
那姑娘一驚,趕緊捂住嘴,將那些由喉間溢涌而出的黑血掩住,無奈又嘔了一聲,擋不勝擋,血從指縫滲流出來。她胡亂用衣袖拭淨嘴角,轉向卿鴻真心誠意地說︰「我設法……替燦拿到解藥,這段日子……請你照顧他。」
首次,那愛笑的臉上顯露憂郁,不再強作無謂,情絲縷縷纏繞其身,她痴戀地回望船艙一眼,在卿鴻來不及反應下,縱身一跳,躍入茫茫江水中。
「姑娘!」卿鴻大叫,探身欲尋,但見江面浩浩幽幽,那女子蹤跡已杳。
此刻,凜凜的風掠過雙頰,帶來山林與水面的秋意,兩岸猿聲傳來,卿鴻听著那起落的斷腸音調,短啼復長嘯,綿綿不盡,一陣陣、一聲聲,逼出內心最深沉的惆悵。
???
隨著容燦獲救,卿鴻所受的誤解與指控不攻自破。當時連著船劫走大批鐵器,讓容燦慘遭囚禁的幕後主使者是雲南的一支龐大勢力,他們完全是針對容燦而來,和朝廷並無關系。
卿鴻表面是平靜無波的,並不因真相的水落石出而欣然慰藉,畢竟身體受創有痊愈時候,但她的傷烙在心口,被狠狠剜開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以完整。
這幾日卿鴻時常想起那名苗女,躊躇著要不要將她的事告訴容燦,反復斟酌,她仍是隱瞞下來,心想,容燦身中怪毒,功力已毀去大半,他對那姑娘若是有情,讓他知悉僅是徒增煩憂;若是無情,她多費唇舌亦是枉然。
因此,目前卿鴻所能做的就是承應那苗族姑娘的請求,好好照顧容燦。
這一日,船靠了岸,不為添購日常用品,也不是要補充糧食清水,卿鴻不懂為何,而趙蝶飛只模糊對她解釋,是為了等待一位大夫來幫容燦診病。
卿鴻不疑有他,心中卻有說不上來的煩躁,每每泊船,她總沒來由的擔心害怕,怕很多未知的、無法預計的變數,怕落入那使她思念又驚悸的男子手中,怕船一停就再也開不了,而自己永遠也走不到目的地。
船艙中,容燦翻了個身,卿鴻見狀急急說︰「你別動,要喝水嗎?我幫你倒。」
她倒了杯水還去,在床邊的椅子坐了下來,秀眉擰著,擔憂地注視容燦灰白的臉。相似的面貌、相似的情境,不自覺地,卿鴻憶及提督府中容韜臥病時的點滴,他的溫柔、熱情、欺瞞和猜疑,她深陷其中,如同撲火的飛蛾。
「你想起韜了。」容燦一針見血的說,將空了的杯子遞回。經過趙蝶飛說明,他已得知事情原委,且百分百肯定即便她逃到天涯海角,韜也絕不可能放手。
卿鴻震了震,沒接好杯子,它「咚」地一聲滾落腳邊,幸好未摔碎。
些些慌亂,她彎撿拾杯子,借以掩飾心情並轉移了話題,「蝶飛說,今天有位大夫要過來瞧你的病,你得在船艙里候著,她可能接那位大夫去了,若覺得悶,我可以陪你下棋消磨時間。」方才船一停,趙蝶飛就不見蹤影,只吩咐手下提高警覺。
容燦腦筋轉了轉,已料到那大夫的身份。「是星魂,我的結拜五弟。自我出事,閻王寨水陸齊下尋我消息,蝶飛走水路,星魂走陸路,兩人才會在此踫頭。」
聞言,卿鴻靜靜頷首,心中自有想法。
當日趙蝶飛帶她離開京城,全憑一時的同情和沖動,她沿江而下為探容燦下落,如今目的已成,當務之急是解決下在容燦身上的毒,自己若再待下,往來皆為閻王寨的人,遲早怕是要踫上那個人的。
打量她的神情,望著那微微隆起的月復部,容燦就事論事、把話題兜了回來,「忘不了他,何不回到他身邊?對你,韜不會放手,如今又有孩子,要他放棄,干脆殺了他還比較容易。」
卿鴻白著臉,手保護性地覆在肚上,沉吟片刻,當她抬首面對容燦時,眼瞳清澈有神,呈現出坦蕩蕩的感情。
「你說得是,我的確忘不了他,很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了,那又如何呢?我已經沒有第二顆真心可以付出,我不求什麼,只想帶著孩子平平靜靜過日子。」
「所以……哀莫大于心死?」容燦挑了挑眉。
卿鴻緩緩露笑,幽幽地學著他的用語,「所以……你別惡聲惡氣對待那個苗族姑娘,即便她不是你鐘情心愛的女子,也別用殘忍的方式傷她,畢竟心破碎了再難平復,這個中滋味……我再清楚不過了。」
眉陡地糾結,原本蒼白的臉色更加慘淡,緊抿的嘴角顫了顫,容燦深深看著卿鴻不發一語,然後僵硬地轉向牆板上的圓窗,看著外頭。
卿鴻知道自己觸踫了他的忌諱,沒再繼續說,目光移向窗外景象。
這江口匯聚兩條河流,岸邊停泊不少船只,陸上一片繁榮,許多的攤販在此聚集,吃的、用的,應有盡有,喧囂擾攘不亞于京城。
「有糖炒栗子呢!」卿鴻站了起來,將氣氛弄緩,輕笑道︰「我下船買些來,咱們邊吃邊下棋。」接著,她轉身欲走。
「岸上人擠人,挺個肚子你還亂跑!」容燦對著她的背影叫,四肢卻因毒素而難以控制,沒法阻止卿鴻。「喂!喂——」
「我很快回來。」一揚聲,卿鴻步出艙房。
片刻過去,船艙門板又「咿呀」一聲教人拉開,以為是卿鴻回來了,容燦頭一抬,嘴還沒開罵,已瞧見李星魂和趙蝶飛,雙目瞥向他們身後,對上了一張與自己神似至極的臉龐,眉目依舊卻有掩不去的風霜。
容燦緩緩笑,有些幸災樂禍,「你跑這麼遠,是為了我這兄弟?還是為了你娘子?」
陰沉臉色,容韜無心听他揶揄,低啞的問︰「她人呢?」
「被你趕跑啦!」他聳聳肩。
「燦,說實話啦!」趙蝶飛扯著容燦的衣袖。唉唉,這非常時期千萬別再挑起容韜的怒火。她與親親五哥會合,可沒料到容韜會守株待兔,于是被堵個正著,若非五哥護著她,管她是女子還是男子,早被揍得趴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瞧了眼容韜的神情,容燦心中警鈴大作。他目前虛弱得手無縛雞之力,好漢不吃眼前虧,這道理他懂得。于是撇撇嘴,他沒好氣地說︰「下船買東西去啦!」
「韜!」見容韜轉身欲走,趙蝶飛機靈地喊住,神色顧忌,支支吾吾的說︰「那個……嘿嘿、我答應卿鴻不能說,但……還是讓你知道比較好啦。」她僵笑,慢慢躲到李星魂身後。
「有話快說!」容韜雙眉打了死結,心頭滿是懊惱和怒火。
當初發現趙蝶飛暗自帶走卿鴻,憤怒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他不知她打算逃到何處,以為卿鴻定會回靖王府接走娘親,欲采取行動夜探靖王府順道劫人,才由高猷口中得知,原來長郡主在日前已過世。而後,三笑樓傳來消息,武塵的探子終于查出容燦此次失風落陷的原因無關朝廷,純粹是江湖恩怨。
這樣的事實讓容韜的心又冷又熱,那蒼白淒楚的容顏無時無刻不在嚙咬著他,心中怒焰從未熄滅,星星點點全是對自己的憤恨。
「二哥,呵呵,別生氣……您先別氣。」除了閻王寨大當家鐵無極和自己的親親五哥,對其他結義兄弟,趙蝶飛在稱呼上是直接以名相稱,這會兒竟喊出「二哥」,可見她嚇得魂有些離體了。「卿鴻她……這樣……這樣啦。」邊說著,她雙手在月復部比出一個大肚子的動作。
容韜不耐煩地眯起眼,表情足夠凍死一江的魚。
「哎呀!還不懂?!就是這樣嘛!」趙蝶飛跺腳,既已承諾卿鴻不能說,她只好用比的,手勢加大,讓動作更明顯。
終于,容韜會意過來。
一口氣梗在喉頭上不去下不來,他雙目不敢置信地瞪著,呼吸陡地又喘又促,想揍人、想咒罵、想見那憶了千百次的人兒,權衡之下,他腳步疾馳往外沖,決定拋下眾人追尋出去。
「有妻子沒兄弟的家伙!」問也不問他的病。容燦啐了一句。
「他、他沒罵人耶。」趙蝶飛小聲地確定。
「是沒時間也沒心情罵。」李星魂頭痛地看著頑皮的妻子,淡淡地說︰「往後,咱們得事事小心了。」
???
買了一包熱呼呼的糖炒栗子,卿鴻聞到糖火燒和油蔥餅傳來的陣陣香味,難得有胃口,她又掏錢買了幾個。經過擺置孩童小衣小鞋的鋪子時,她再度被吸引,模模這個、模模那個,心底柔柔軟軟,想象著孩子會是什麼模樣。
攤開裹錢的小方巾,卿鴻數了數,手頭並不寬裕,那時由京城出來她分文未取,典當了發上唯一值錢的珍珠釵,用來買了幾件粗布衣衫,如今就剩下這些。但她不能隨便動用,四川尚未到,未來還沒確定,為了肚里的孩子,多留些錢在身邊總是保險。
「小娘子,你需要什麼?咱們這兒小娃兒的東西應有盡有,就拿你手中那件襖衣來說,里頭可是真正的棉料啊!滾邊兒的金線,瞧來貴氣吉祥,你若中意,我給你算便宜點。」老板見有來客,殷勤地招呼。
卿鴻抬起頭,溫柔的笑容教人瞧了差些閃神,輕聲地問︰「請問……這怎麼賣?」
「哦、喔——」老板回過神來抓了抓頭。「本來要兩吊錢,今兒個大犧牲,我給你拿一吊半,如何?」
好貴呵……卿鴻咬了咬唇,想了一會兒,終究放下那件小襖衣。
突然間,不能理解的,她整個背僵直了起來,仿佛身後透進兩道銳利的目光。卿鴻好生納悶,下意識回頭,映入眼簾的只有來來往往的人群,根本是心理作祟。她搖搖頭甩開不安的感覺,對住老板又是微笑,「我沒這麼多錢,對不起。」
「這樣啊……」他又搔搔頭,熱心地提供意見,「還有其他的東西啊,虎頭鞋、紅兜兒、小衣小衫,你瞧上眼的,我全數大折扣,要不,那小襖衣……唉,算你一吊錢吧。」
「不了,不用的,謝謝你。」受監視的束縛感不減反增,卿鴻對老板歉然說完,朝那些小娃衣鞋眷戀地望了最後一眼,才匆匆地舉步離去。
「小娘子、小娘子——價錢方面還能商量嘛!」老板追了去,站在店鋪前頭引領張望,心中滿是惋惜,喃喃自語︰「哪兒來的美娘子?又高雅又溫和,唉,若能討來當媳婦,真是前輩子燒了好香了……」徑自咕噥,他低頭回身卻差些嚇出一褲子尿。
「大爺,您、您需要些什麼?咱們這兒……小娃兒的衣鞋應有盡有。」驚魂未定,他拍著胸口望住那個無聲無息站在自己身後的男子。
容韜的心情十分激動,雙目仍貪婪地鎖住卿鴻離去的背影。她又瘦又小,卻懷著他的孩子,這段日子她身子定是很辛苦。終于他找到了她,再也不能放手了,他會想盡辦法乞求她的原諒,即便是要千刀萬剮、萬箭穿心,他都不會猶豫,只要她不氣不恨、不再傷心也不再流淚。
「大爺。」那老板又喚了一聲,狐疑盯著他。
容韜調回視線,簡單丟下話,「方才那小娘子模過、看過的東西,我都要。」
「啊?!」他的嘴大得可以飛進一只小鳥。
「點齊之後我會派人來取。」說完,容韜在桌面放下一錠銀子。
「當然、當然,馬上為您辦。」老板眉開眼笑,迭聲喊。
容韜不再理會,追出幾步,瞧見卿鴻正往泊船方向去,他若貿然出現,不知將引起她如何的反應?暗自推敲,他迅速作出決定,使出輕功飛快朝船只奔去,他得趕在卿鴻前頭到達,希望夠時間來部署一切。
???
甫上甲板,卿鴻便讓趙蝶飛攔住。
「你上哪兒去啦?有身孕還胡亂跑,存心嚇人嘛!」趙蝶飛拉拉她的小手,口氣是擔憂而責難的,還有某些說不上來的詭譎。
卿鴻壓下心中的困惑,微微笑道︰「我買了糖炒栗子和幾張餅,就在岸邊的市集,很近的,我沒有跑遠。喔,對了!」她繼而想起,「替容燦診病的大夫呢?你帶他來了嗎?!燦提到那人是他的結拜五弟。」
「呃……他嘛……」趙蝶飛一怔,美目溜轉,隨即說︰「有些事耽擱了,還在半途上。」唉唉,想她趙蝶飛說過多少說話,哪次不是騙死人不償命?可望住卿鴻那對誠摯而信任的水瞳,短短一句話竟教她的心連跳三大下,虛得很。
說來說去這筆爛帳得賴在韜身上,她出來擋在這兒,不就是屈就在他的「婬威」之下,不僅自己,連親親五哥和燦也被拖下水了,唉唉……
「是嗎?」卿鴻秀眉輕皺,「可是,燦的病得盡早就醫呵。」
「他再幾日就抵達,反正燦的毒漫至全身,最糟就這樣了。」
「啊?」卿鴻真的胡涂了。
「呃,不是啦。」趙蝶飛小心笑著,連忙改詞,「我是說,燦中的毒不尋常,目前除了等待,我想不出其他方法了。」
「這倒是。」接著,卿鴻振作起來,揚了揚手中的東西,「燦愛不愛吃栗子?我買了好多呢!你也進來吃啊。」然後,她步近船艙。
能幫的就這樣子了。趙蝶飛找不出理由攔人,重重嘆息,緊跟了上來。
「燦,我們來下棋——」卿鴻話陡地梗在喉頭,才推開門板踏進,一室的氣流全改變了,她不懂心髒為何狂跳如擂鼓,幽暗光線中,她瞪住床上的容燦,一樣慘白死灰的病色,一樣的服飾束發,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卿鴻的臉色幾乎同他一般蒼白,有些搖搖欲墜。
見卿鴻那模樣,床上的男子——容韜,恨不得沖去將她抱在懷中,只因趙蝶飛以眼神警告,他才握緊拳捺下性子。
一瞬也不瞬地看住朝思暮想的人兒和她微隆的月復部,熱流在心頭翻滾,容韜很激動,很憐惜,很心痛,逼不得已,他只能用盡全力掩蓋澎湃的感情,深吸一口氣,他刻意學著容燦的口氣說話。
「你的很快回來還真久,挺個肚子還不安分。」快手快腳將容燦和李星魂「請」到另外的船上,為了不露出馬腳,容韜還詳細問了容燦和卿鴻的對話。
每個人都愛管她的肚子。卿鴻想放松心情笑一笑,心依舊沒法平靜。她安慰自己一定是光線不足,再加上猛地一看,才將容燦錯認為那個人。
「我……栗子,糖炒的……我剝給你吃。」她有些驚魂未定,下意識不敢靠近床邊,回頭對著趙蝶飛,語氣幾近哀求。「你別走,有栗子和餅呢,一起來吃。」
這回,換容韜給趙蝶飛警告的眼神,凌厲無比,她再了解不過了,若還賴下去,容韜新仇舊恨齊發,連親親五哥也保不住她。
「七姑娘!」不知哪個手下,喊得正得時。
「在這兒!」趙蝶飛朝外揚聲,無奈聳了聳肩,「唉,我還有得忙呢,油蔥餅記得幫我留一張,外加十顆糖炒栗子,就這樣啦!」說完,她旋身出去。
迷亂又昏沉的感覺,不該如此的,她僅僅上了岸邊一趟,能有什麼變化?
卿鴻咽了咽口水,努力要平復那莫名其妙的緊張情緒。
「你不是要陪我下棋?發什麼愣?快擺棋盤啊。」
「啊?!」卿鴻驀地回神,「對、對,我們下棋。」她匆匆取來棋子棋盤,沒什麼勇氣接觸面前男子的目光,一徑垂首斂眉,覺得室內的氣氛愈發緊迫。
那一夜、那一席話,他讓她嘗盡苦痛,如今滿腔懊悔,容韜不知該如何乞求她的寬恕。腦中浮現高猷對他說的話,那是首次高猷不顧主僕分界,以嚴厲的口吻對他批判。
無論何時,夫人對你絕對信任,可一有危機你首先質疑的卻是她,對兄弟下屬,你講信重義;對夫人,你是寡情之人。
容韜汗涔涔了。
思及初遇在城南大街,她翠衣清雅的模樣,無預警下倩影已駐入心房。身著吉服的羞澀,纏綿歡愛時狂亂又奪人心魄的神態;然後是她為了護他,冷靜面對惡局的聰敏果斷,接著是自己病得一塌胡涂,她凝視他時,眉梢眼角濃得難以化去的憂郁和關懷……他深刻將她烙印在心,是感情下得太猛太重,他害怕了,質疑自己也質疑卿鴻,對她,絕非寡情。
「我要吃栗子。」他目光流露出過多的感情,連自己也未察覺。
「好。」卿鴻應聲,剝了顆碩大的栗子,遲疑地遞了過去。那顆圓栗在她軟白掌中躺著,瞧起來好吃得不得了。「趁熱,你快吃。」她的目光仍舊閃爍,沒敢正大光明地瞧他的臉。
她原能輕易區分他和燦,卻教整個情況弄混了,理不出頭緒。容韜心好痛好恨,痛是為她,恨是自己,款款柔情在胸臆間擴散、再擴散、不停地擴散……
然後,說得難听些,狗改不了吃屎,他又有了「卑鄙」的想法。
明明伸手過去接那顆栗子,他忽地氣虛咳嗽外加申吟,接著就重心不穩地跌下床來。當下,卿鴻嚇得什麼也顧不得了,打翻擺好的棋盤,丟開剝好的栗子,驚叫一聲,沖向前去攬住他的頭。
兩個人好近,兩對眼深深相凝,呼吸相互交迫。
「韜……」那句不該出口的話硬是呼喚出來。
下一瞬,卿鴻察覺自己做了什麼,熱流往眼眶聚集,說好不再為他哭泣,這一刻她維持不住誓言,心痛得無以復加,就要將她奮力營造的假面具撕裂。
猛地,她拋下容韜,又急又慌地沖出了船艙。
「卿兒……」到底嚇著了她,喃著那名兒,容韜重重嘆息。
方才那刻,他沖動得想表明一切,但卿鴻驚弓之鳥的模樣將他震住了,沒料及她竟怕他怕至這種程度,容韜的心整個擰緊,既沉又重。
不能放棄的,他要一步一步接近,找到最適當的時機才能表白,繼而乞求她的原諒,到那時,要殺要剮,他悉听尊便。
他不放棄,絕不!
第十章卿卿我心
卿鴻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不懂為何會如此失態。
船停泊在此已過兩日,但自上回忘情地喊出容韜的名字後,這段時間她幾乎不敢再見船艙里的病人,往往在甲板上一待便是一整日。
而容韜在船艙中如同困獸,終于意識到自己是作繭自縛,他發瘋地想將卿鴻強行拖進來,江水這麼凍,風好冷好寒,她身子如紙糊的一般,還懷著孩子,卻避著溫暖的船艙唯恐不及,追究起來,癥結全在他身上。
他想法子想得快扯光自己的頭發,拜托趙蝶飛出動也無收獲,然後心一橫,不再瞻前顧後,她真不進來,他就親自抱她進來,拆穿便拆穿吧!反正卿鴻在他的懷抱中,她會生氣,會憤恨,卻絕對逃不了的。
就在容韜下定決心,打算下床一腳踢開門板時,外頭有了動靜,那扇門緩緩拉開,教他心動又心痛的人兒終于出現,當下容韜想也未想,迅雷不及掩耳將腳收回棉被中。
那股氣息強烈熟悉,甫進船艙,卿鴻又想落淚了。
他是燦,不是那個人,不是!不是!不是!
卿鴻拼命在心中三令五申,暗罵自己沒用,她逼自己抬起螓首,臉色蒼白對住床上的男子勉強微笑,鼓起勇氣說︰「那一天,我很失態……你沒摔著吧?」
容韜眼光無法移開,雙臂有一股難以抵擋的沖動,他想將她擁進懷里,又怕適得其反,用盡力氣控制著,每根指頭都隱隱作痛了起來。
「我沒事。」天知道他費了多大心力維持冷靜,感覺呼吸愈來愈粗重。「過來坐這兒,陪我聊聊。」
卿鴻見他所指的地方,是點燃火爐又離他好近的床沿,心中警鈴大作,不是顧忌他而是擔憂自己,她怕感情把持不住,又要在人前失控了。
搖搖頭,她歉然地道︰「我得整理些東西,很快就出去。」
唇凍得都發白,身子正顫抖著,她還要出去?!還敢出去?!
怒氣和痛楚很快地將容韜淹沒,瞪著卿鴻,他腦袋如車輪轉動,要斟酌出最完美的方法來解決窘境。
「待在里頭不好嗎?」他問,不難听出語氣中的煩躁。
卿鴻略略慌亂地揚眉,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力持平靜。
「我仔細思量過了,我、我畢竟是要同你們分開的,蝶飛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尋你下落,現下大事已定……我不能耽擱,該要獨自繼續行程。」一方面,她也要逃離他,那感覺愈來愈奇怪,令人心悸難平。
蝶飛與幾名部屬下船打探滇門的消息,而燦應無力阻攔她才是,要走就得趁時。強打起精神笑了笑,卿鴻溫柔叮嚀,「你要好好休養,希望你身上的毒能早日解除。」
不等容韜反應,她徑自在桌上攤平一塊四方的布巾,將折疊好的衣物放在中央,然後又在矮櫃中取出她娘的骨灰壇,小心翼翼地包裹妥當,連著那些衣服一同用布巾綁緊,結成一個包袱,她掂了掂重量,確定骨灰壇被安穩地系緊了才安心,未到四川故鄉,她不得已,這一路上只好讓娘親暫時屈就。
狀況來得倉卒,容韜一時之間難以反應,眼楮瞪得直勾,怔怔地隨著卿鴻忙碌的身影移動,看她攤布,看她取衣,然後是那個用黃巾包裹的小壇,一入眼他已然明了,心智終于被召喚回來。
「那是什麼?」他明知故問,憶及那晚,他見到她躲在棉被下哭泣的模樣,當時憤恨和怒濤盲了他的眼,體會不了她失去親人的傷痛,而他給予她的不是溫暖的慰藉,是殘忍的打擊,讓一顆心支離破碎。
卿鴻的動作明顯頓了一頓,柔聲的道︰「是我娘的骨灰,我得帶她回四川成都,讓她和爹爹死能同穴。」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麼,由腰間解下一只精致的絨布袋遞給了容韜。
「想麻煩你一件事,這個東西請你轉交給韜,說不定……他用得著。」
容韜遲疑地接下,拉開那柔軟的絨布,心驀地糾結。那是一塊令牌,以黃金給出龍形、刻有皇帝御印的金龍令,眾生夢寐以求,見令如見天子。
她還在乎他?替他雙重的身份擔憂嗎?容韜心頭燃起小小的希望火苗,啞聲低問︰「從此你……不回京城?」
卿鴻又是一怔,睫毛低低垂著,掌心輕撫著隆起的月復部,幽幽地說︰「還能回去嗎?有什麼值得眷念?原是將心遺落,但這個孩子彌補了一切,我有他便足夠,一生已別無所求。」
「什麼叫別無所求?!」容韜急了,按捺不住自己,聲音不由得提高,「孩子的事打算瞞一輩子嗎?你一個婦道人家,肩不能擔,手不能提,返回故鄉也是舉目無親,你養活自己都成問題,又拿什麼養活孩子?」
「我……我……」卿鴻眼楮大大睜著,不是回答不出他的問題,而是炫惑于他的神情,朱唇動了動,她囁嚅著︰「我會做針線活兒,也能裁縫衣服,多少可以糊口。另外,我記得老家院子有一小塊田圃,雖然荒蕪了,再整理整理也可以種些蔬菜,留著自個兒吃,或擔去市集賣都行的……」聲音愈說愈小,因為床上的男子死命地瞪住她,方寸驚懼的跳動,她依然堅持把話說完,「你別瞧不起人,我、我不會讓孩子餓著的,從現在開始我就一點一滴慢慢攢錢,將來給孩子吃好的、用好的,還要讓他上學堂。」
她說錯話了嗎?!室內陡地寂靜無聲,氣氛緊迫得難以呼吸。
「你、你做什麼這樣瞧我?」
卿鴻心跳如擂鼓,戒慎恐懼地看著他,想哭的情緒又來欺負人,她覺得自己病了,眼前明明是燦,她卻喪失了分辨的能力。
容韜氣得欲吐血。听她的意思,真要讓他一輩子見不到孩子!他絕對相信她的話,讓孩子吃好用好,為了孩子她可以榨干身上最後一滴血。容韜心痛得頭暈目眩,覺得體內氣血翻騰又要走火入魔了。
「你就這麼天真,以為容韜會善罷干休嗎?他若有心,早晚會追到四川,那時你又該如何?」不能發怒!不能發怒!他不是來生氣的,是要求她原諒!容韜不斷的心理建設,自制力消耗得太快,情況很不樂觀。
卿鴻顰眉,鎖住淡淡的憂愁,低低長嘆,那神態無比柔弱卻又無比堅忍。
「該如何?我不知道呵。」搖搖頭,拋不開千絲萬縷的愁緒,她苦苦一笑,「逼不得已……也只好再逃了。」
「若他是真心誠意乞求你原諒呢?他很後悔,非常非常後悔,恨不得殺死自己,對他……你可還有感情?」他問得心驚膽戰,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喉嚨。
卿鴻握緊包袱,垂眼瞧著自個兒的手指,沉吟一會兒,她終于輕放雙唇,聲音帶著求饒的意味,怯怯的說︰「為何還要問?我曾對你坦然,這一生一世難以忘卻容韜了。心會痛,想一回便痛一回,我不願勉強自己,就由著它痛楚吧!久了,也就習慣了。孩子沒有父親,是我對他不起,我會加倍呵護他,將來孩子若是問起,我會告訴他……我、我愛他的父親,很愛很愛,會走至這般田地,誰也無力控制……」
這番話震傻了一個男子。
容韜的目光直勾勾,一瞬也不瞬的,眼底有兩簇燦爛而熱烈的火花,在那兒跳動鼓舞著,俊顏一陣白一陣紅,他凝視著她,心中有著無法形容的狂喜。
天啊!她愛他,她依然愛他!腦中反反復復只有這個訊息,在這一份強烈的激動里,容韜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麼好。
「你……」怪異的空氣迫近,心中的不安正無形擴張,卿鴻猛地抬頭,禁不住發出驚喘。那、那明明是容韜的眼神!明明就是的!
她又犯胡涂了,眼又花了,是這樣的!一定是!卿鴻在粉飾太平,模模糊糊知道事有蹊蹺,可卻沒膽子印證。
「我要走了。」擄緊包袱,她丟下話,頭也不敢回,匆匆走了出去。
容韜尚未回神,沉淪著、陶醉著,恍惚地傻笑。卿鴻的話仿佛是定心丸,鎮住他動蕩不安又萬分沮喪的心緒。他要她的人、她的寬恕、她月復中的孩子,更要她的心,這一切原就在他的掌握,怎能讓她由身邊溜走?
「卿兒!」容韜大喊,奔雷般追了出去,四下張望,輕而易舉找到她的身影。
就在一旁比鄰而停、較為小型的船只上,卿鴻正同船主詢問,希望能搭上前往四川成都的順風船。
那聲叫喚傳來,卿鴻快要暈倒了,全身不住地打顫。這是惡夢!絕對的惡夢!她不敢回頭,緊張無比地求著船主,「拜托你,不管是不是去四川,能不能現在開船?我、我可以給你錢,我求你,求求你……」她驚悸惶恐,知道那人朝這邊逼來了,她已經語不成聲。
「嫂子……我……」船主支吾其詞。
卿鴻壓根沒听見對方的稱呼,逃走的時機喪失,她急了、昏了,存著鴕鳥心態想找地方躲起來,二話不說,她立即往船艙方向沖,才拉開門板,腳步尚未跨人,她整個人如同遭受雷擊,臉色白得像張紙,眼楮睜得好大好大,眼中滿是無助,唇上無絲毫血色。
船艙里頭,是真正的容燦。
一切,昭然若揭。
「卿兒。」一轉眼,容韜來到她身後。
誰在喚她?心好痛、好痛。卿鴻恍惚轉過身來,眼光迷迷的停留在那個男子臉上。想笑,她該要大笑才是!有誰像她一般永遠讓人玩弄,讓人當成傻瓜戲耍?她是天字一號的笨蛋!
「卿兒!」容韜痛楚低喊︰「不要笑,不要笑!」
不僅是想,原來她真的笑了,笑得眼淚流了滿腮,水霧模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