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以勛接到媽媽的電話趕到醫院的時候,該到的人都已經到了,他竟然是最後一個。
走進病房的時候,他看見爸媽正一臉疼惜地拉著葉染的手,連聲安慰。「小染,不要緊,別難過,孩子雖然沒了,爸媽要給你的還是會給你,餛飩店給你,你快好起來,你還年輕,機會多著呢。」
所有人看柯以勛的眼神都是責備,都是怨怪,好像她流產是他害的一樣。
葉染躺在床上,靜靜地看他走近,他會跟她說什麼呢?
「孩子沒了?」他問。
病房里的所有人默認了這一點,他走過柬,站在她的身邊說︰「那也沒關系,看,餛飩店你不是拿回去了嗎?」
她竟然還能對他微微一笑,是的,人生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驚喜上的。
躺在病床上,葉染的心竟然是一片風平浪靜。
這種淡漠從孩子化為血水、從她身體流失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原本她還在擔心,要是她和孩子兩個人都搶不回他的心該怎麼辦?她該怎麼面對自己,怎麼面對她的孩子?
現在……只剩她一個人,也好。
她只需要想清楚她自己該怎麼辦就好,他的冷漠讓她越來越覺得想用孩子拴住他的心,可能是個錯誤,繼一意孤行要嫁給他以後的另一個錯誤。
要她刻意殺死自己的孩子她做不到,現在孩子就這樣走了,她可以坦然地懷念他,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種絕好的解月兌。
柯以勛被公婆叫到病房外,不用想,一定被罵得狗血淋頭。
她突然有點同情他。
這段日子以來,她越來越佩服自己了,知道了「影子」的秘密,她竟然還能一邊作著夢,一邊醒悟著。
希望他忘記過去愛上她,是夢。
明白那根本不可能,是醒悟。
他鐵青著臉推門進來,顯然是被他爸媽說得惱了,氣急敗壞。
她看著他,知道他也很無奈,在這場婚姻里成了罪人,其實一切都是她害的。
他的笑,他的恨……都是她強塞給他的,他拒絕,然後就成了大家譴責的對象。
錯的是她,不是他。
她的父母被她硬逼著回去休息了,病房里只剩下他和她。
他冷著臉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一聲不吭。
「難過嗎,柯以勛?」她問他的時候,嘴角浮起…絲淡淡的笑,因為她知道他的答案。
「沒什麼感覺。」他冷哼一聲,對這個孩子他一直沒什麼參與感,現在沒了,也不怎麼難受。
他無心抬眼,看見她的微笑,心不知怎地一擰。
「我們還年輕,你拿回了店面,也不用急在一時了,慢慢來吧。」他有點想安慰她,又有點不甘心。
天使永遠是她,他這個惡人當得莫名其妙。
她閉了下眼,果然,她的人生真的缺乏驚喜。
慢慢來?
她又看向他。「柯以勛,你還需要多久的時間?」
他沒听懂,不耐煩地「啊?」了一聲。
「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她笑笑,提示了一下。
他愣住,皺眉盯著她看了半天,「那天……你听見了。」他的話不是疑問句。
「嗯。」她也坦白承認自己偷听了。「我一直在等,因為你說你需要時間。」她閉上眼,沒有淚水,只是有些微微的濕意。
他的這句話,曾經給了她多大的希望。
「我一直等,一直等。怕自己不夠分量,還努力地懷上寶寶,想拉他一起等,我以為我和寶寶兩個人,可以減少一半的時間。」
他握緊拳頭,沒說話。
她吸了口氣。「你可能還需要很多時間,但我已經沒時間了。」她安適地讓自己更深的陷在枕頭里。
「餛飩店……我不要了,你經營得很好,比我好多了。」
不是賭氣,不是沖動,她真的已經筋疲力竭。
以前她就經營得那麼辛苦了,沒有他的幫助,她確實再也無法支持那幾間不賺錢的老店鋪。
這場失敗的婚姻里,學得最多的是她,懂得放手、懂得重新開始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柯以勛能懂,她知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他們會有多幸福的生活。
可惜,他不懂,還好……她懂了。
餛飩店,早在爸爸決定要賣掉的時候,她就該放手,死抓著要不起的東西,難受的只會是自己。
「葉染……」他艱難地叫了聲她的名字,再也說不出什麼。
「我真的有點累了。」她輕松地說,還笑了笑。
「柯以勛,你不知道,一直和自己較勁很費體力,裝糊涂也很累呢。」她甚至用幽默的口氣說起話來。
「自己一個人待在你和戴辰辰生活過的房子里,真的比在工地扛水泥還辛苦。」她呵呵地笑,淚水從眼角潸然滑落。
「大概寶寶出覺得太累了,才走的。」
「葉染!」他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她突然把心里的話全說出來,讓他的心越來越冰涼。
她被他一喊,也不再出聲,雙眼緊閉著,眼淚順著相同的痕跡,一波波流下。
他看著她默默流淚,想抬手去擦,沒想到她自己快速從被子里抬起手,胡亂一抹,抹得蒼白的臉頰一片水痕,人卻笑了,吐出一口氣,轉過身背對他,還幫自己蓋好被子。
「我要好好睡一覺。」她說,聲音很輕快。
他沒吭聲,她也沒再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安靜的房間里他清楚地听見她均勻的呼吸。
點滴打完,他按鈴叫護士來拔針,護士推了護理車進來,順便幫她測量體溫。
護士叫了她幾聲她也沒醒,睡得安穩深沉,他過去幫護士把體溫計放在她的腋下,仔細地看了她兩眼,她並不是裝睡。
中年護士苦笑,等待測量結果的時間里,沒話找話的對站在一邊的柯以勛說︰「現在的年輕人心放得滿寬的,剛掉了孩子還能睡得這麼安穩。」
柯以勛垂下眼,她說過……她太累了。
他開車回家拿住院的生活物品,臨近半夜,周圍和房子里都異常安靜。
鐘點佣人要明天上午才會來,房子還沒收拾過,他愣愣地看著大理石地面上的血跡,黯紅的血點隔幾步一滴,一直綿延到樓上。
他猛地皺眉一甩頭,孩子已經沒了,多想無益。
筆意忽略,他快步跑上樓。
因為走得匆忙,葉染房間的燈還開著,房門大敞,門口的血跡更密,他的心一絞,木然地走過去。
浴室的門也開著,門口的血跡被擦過卻沒擦干淨似的,漫成很大一片干涸的痕跡,拖行向放電話的床頭櫃。
他艱難地深吸一口氣,好像看見她疼得站不起身,滿身是血地爬向電話的情景。
她的電話,沒打給他。
他是她的丈夫,孩子的爸爸,她為什麼不打給他?他一陣惱怒,分不清是因為心痛還是失望。
他握緊拳頭,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她是想用孩子換回店面,卻從沒想過,她想換的……
也可能是他的心。
他的猜忌、他的冷漠把她和孩子越推越遠,終于失去!
他想起她的笑臉,想起她站在窗前對他一直揮著的手,想起他不經意間抬眼看見的,她臉上的落寞。
這些……竟然比她的眼淚更讓他的心陣陣刺痛。
他看見她放在梳妝台上的兔子發飾,那幼稚的卡通造型突然讓他意識到,她也不過才二十一歲。
他可以不愛她,但對她……他似乎過分殘酷了,把她想得太過堅強、太過復雜。
他收拾了東西,開車趕回醫院,愛她……現在可能還不行,他能做到的,只是盡量對她好一點。
昏沉的睡眠中,葉染覺得肚子輕微絞痛,腰像被電到似的一麻,意識開始恢復,她覺得腿間濕熱,似乎又有大量的經血流出。
腦子還有點迷糊,她只覺得自己和平常一樣是月經來了,快速地起身準備沖到洗手間去處理身上的狼狽。
辦膊一軟,只微微撐起一點身子又頹然倒在病床上,她一驚,完全清醒了。
「怎麼了?」她听見柯以勛毫無睡意的詢問,走過來扶起她。「要去洗手間?」
她尷尬地沉默了一下,事出突然,爸媽和公婆都心神大亂,並沒安排人照顧她,現在房間里就地和他兩個人。
當他毫不費力地把她從床上扶下來,她也只能任由他。
她覺得後面涼涼的,轉頭去看鋪在床上的拋棄式衛生墊,果然紅彤彤的濕了一塊。
他摟著她的腰往前走,似乎毫無所覺。
她邊走邊拉睡裙,希望能擋住令她覺得尷尬的血跡。
因為身體發軟,原本很簡單的事,花了她兩倍長的時間。
換好了衛生棉,她盯著睡裙上的血污發愁,總不能出去當著他的面換吧?
門被敲響,她無心地應了一聲。
門外的他聲音平靜低沉。「我拿干淨的衣服給你。」
她把門開了一條小縫,他便把千淨的睡衣遞了進來,她看了一眼,是他從家里拿來的?
鼻子突然一酸。
他等在門口,也不催促她,她換好出來,他干脆抱起她,把她放回床上。
她發現,髒了的衛生墊也被他換過了。
他為她蓋好被子,問她。「要喝水嗎?」
她搖了搖頭,屋子又陷入靜默。
她轉動目光,看半躺在一邊床上的他,他雙手墊在腦後、靠在床頭,不知正想些什麼。
曾經,不懂愛的她,把他的細心溫柔當成愛情,如今,她不會再那麼傻了。那並不是愛情,而是他的愧疚,她黯下眼,她明白的。
她原本以為天下的事都一樣,有付出,就會有收獲。
現在她知道了,感情……是沒道理可講的。
「愛情不能勉強」這句話,泛濫得連三歲小孩都知道,但知道,並不代表就會懂。
現在她終于懂了。
如果他能選,她相信他會選擇愛她,然後幸福地和她共度一生。
但他選不了,正如她再怎麼努力也搶不到他的愛情。
人心、愛情,都不是人為所能操控的,也不能用付出多寡來計算。
他發現了她的注視,也淡淡地回看她。
她直覺反應是想避開他的目光,但她沒有,她定住眼神,眨不眨地看著他。
「柯以勛……」她終于轉開了眼楮,不再看他。「我們分手吧。」
他沒有立刻回答,表情也沒有變化,她說出這話他毫不意外。
「不!」他斬釘截鐵地說。
她很意外,他不是應該要順水推舟嗎?她瞪大眼,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他不再看她,身子一沉,倒在枕頭上,閉起眼楮。
事到如今,他不能讓她就這麼走了!她一走了之,解月兌了,卻讓他覺得這輩子虧欠了她。
葉染皺著眉,在她心里盤算了那麼久的話,她鄭重地說出來,竟然沒引起他任何反應。
「先把病養好,剩下的事以後再說。」他躺在床上,雲淡風輕地說。
剩下的事?她和他還有什麼剩下的事?
「如果你為了補償我而不肯離婚……那就不必了。」她無法像他那樣若無其事,「你並不虧欠我,嫁給你,要生孩子,都是我一相情願的,你沒錯,錯的是我,我……」
他靜靜地听她說,終于嗤笑一聲,打斷了她的話。
「我沒錯?我錯了!」他睜開眼,黑眸深幽。
她一愣,他是要向她道歉嗎?可是,她和他之間靠道歉又能改變什麼?
「我錯就錯在听一個二十歲的小泵娘呼來喚去!」他哼了一聲,「要結婚的是你,要離婚的是你!你以為是玩扮家家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