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已到了黎明時分,可能是大風吹散了厚重的黑雲,天幕竟開始發白了,電閃雷鳴也變得孱弱,剛剛還迫在眉睫的大雨竟似乎偃旗息鼓準備不戰而退了,只是風還在勁疾地刮著。
不知何時,無念師太和智仙神尼已經來到了庵門之外,靜靜地站在假面人和宇文衍的身後。無念師太面帶憂色默誦著佛號,而智仙則負手而立冷冷地旁觀。
此刻宇文衍已對長孫晟率鐵騎前來的目的徹底明了,要用風清庵闔寺尼姑的性命反過來要挾假面人,只要假面人挾持自己逃離,在包圍圈中手無寸鐵的尼姑們就將成為假面人不合作的代價。好陰毒的招數啊,不知這是誰策劃的?宇文、楊堅還是長孫晟本人?宇文衍無暇多想,便要挺身而出。
恰在此時,沉默良久的假面人突然開口了︰「雖然我並不願傷及無辜,但這庵里的老少尼姑與我既不沾親帶故也無利害關系,你憑什麼認定我會在乎她們的生死存亡?就那麼有把握?」
長孫晟緊繃的嘴角掠過一瞬間的笑意︰「說實話,出發之前只有三成把握,而此刻,已有十足把握!」
「哦?願聞其詳。」
「以大俠的功夫,可殺人于無形,而大俠此前先闖校場劫走馮風,後潛皇宮擄走皇帝,兩番行險均未傷任何一人性命。加之與這尼庵有往來,便可初步判定大俠是個不濫殺無辜慈悲為懷的仁者。」
假面人不置可否,問︰「這是你來之前的三成把握,那後面的七成把握又是如何添上去的?」
「因為大俠方才的沉默,沉默徹底暴露了大俠的仁善之心,你是決計不會讓無辜的人因你而受戮的。」長孫晟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悲憫的敬意和更多冷酷的驕傲。
雖然沒人能看見銀質面具後面那張臉上的表情,但宇文衍能夠感覺到這位「華大俠」被徹底擊敗了,他被長孫晟逼到了兩難的死角。宇文衍心里不禁涌起一股熱流,他心想︰假面人手里控制著身為當今皇帝的自己,竟然還會被反要挾,可見他根本就沒想過要以我為擋箭牌。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善良是善良者的墓志銘」寫于二十世紀,拿來形容六世紀的此時此刻卻是恰如其分。
宇文衍心里在嘆氣,但他還是沒有遲疑地上前一步,用自己小小的身體擋在了假面人的身前,瞪著長孫晟大聲喝道︰「不可殃及無辜!朕知道那幅畫在何處,就在朕的臥榻上那個竹編涼枕之中,你速派人回宮去取來便是。」
假面人和長孫晟都是一驚,長孫晟趕忙抱拳躬身道︰「是!臣即刻派人回宮取畫。」
長孫晟剛要撥轉馬頭返回隊列,卻听如風清庵左側的隊列里傳來一陣騷亂之聲,他立即警惕起來,朝那邊望去。就見一名司衛下士策馬跑了過來,長孫晟喝問道︰「出什麼事了,怎麼隊伍都約束不住?」
那名虎賁率的下士來到近前稟道︰「將軍,千金公主帶著幾個人要見皇帝陛下,說什麼畫在他們手上。」
宇文衍聞言一陣驚喜,便伸長脖子朝那邊張望著叫道︰「快,讓他們過來。」
長孫晟也向那位下士點頭,下士領命奔了回去。不一會,就見宇文芳、司馬泳、燕駿、馬驊騎馬趕了過來,四人下馬見禮後,司馬泳雙手捧著蘭陵王畫像對假面人說︰「這就是大俠想要的前齊蘭陵王像,現將它交給大俠,請大俠釋放我主。」
假面人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然後朝司馬泳一伸手,司馬泳平托在手上的畫卷就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抓起,然後穩穩地送到了假面人的手里,在場的人無不看得瞠目結舌。
此刻天上的烏雲已經全部消散得無影無蹤,東邊天際也變成了一片魚肚白,風也越來越柔和了。這算是天人相應嗎?一場凶險的危機似已化于無形。
假面人將畫像緩緩展開,凝神細看,離他最近的宇文衍似乎看到他的身子一震。突然間,假面人的身形急轉,展臂一把將宇文衍抱起,展開的畫卷還在空中飛舞,他已抱著宇文衍凌空翻轉了數圈,並發出一聲長嘯。
幾乎與此同時,長孫晟閃電般摘下了天狼弓,搭箭開弓,燕駿則如餓虎撲食,長劍直刺而出。
但長孫晟的箭並不是射向假面人,燕駿的劍也不是刺向假面人,他們的目標是庵前水窪里突然冒出的三個黑影。原來,就在假面人展畫驗看時,誰也沒有注意到,正對風清庵大門的水窪中央無聲地冒出了三個包著黑色油布的人頭,他們的手中各持一把精鐵打造的諸葛弩,同時扣動了機括,三十支弩箭一齊朝著庵前台階之上激射而出。弩箭沒有尾羽,水窪中心距庵門又近,幾乎沒有人能來得及听清那細微的破空之聲,這些弩箭已射到了它們的目標面前。
此刻,水里的三個人一個已被長孫晟的羽箭洞穿了眉心,倒斃水中;一個人的雙手已經被燕駿斬斷,兀自握著諸葛弩沉入了水中;第三個人已被撲入水中的燕駿用劍抵住了喉嚨,而此人的雙手已被長孫晟的第二箭穿在了一起動彈不得。
緊接著,大家听到一聲猶如龍吟的馬嘶,就見一匹全身皮毛黑亮如絲緞的駿馬從風清庵里沖了出來,正是黑玉。一手抱著宇文衍一手拿著畫卷的假面人縱躍上馬,黑玉毫不停留,騰身躍下了台階,從水窪側旁朝西邊疾馳。風清庵西側的虎賁率士兵見黑玉勢如雷霆般地沖來,本就心驚膽寒,加之小皇帝被假面人挾持,一時間沒了主張,到底是堵還是不堵?就在這些虎賁士兵有的退縮、有的遲疑、有的挺身的瞬間混亂中,假面人一揚手,擋住黑玉正前方的十幾個士兵的坐騎同時嘶叫著撲倒,馬上的士兵也都隨之摔下馬來。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間,黑玉已如同蛟龍出海飛躍而出,從這個缺口沖出了包圍圈。
宇文芳見狀大急,朝著西邊大叫︰「放下小皇帝啊!畫已經給你了!」說著就要縱馬去追,卻被一旁的司馬泳一把拉住了馬韁︰「不要追,你也追不上。」
岸上的長孫晟和站在齊腰深水里的燕駿對望了一眼,燕駿突然看見長孫晟再次搭箭開弓,同時听到自己背後水響。他心知不妙,剛要撤劍反刺,卻發覺自己的劍尖竟好似被人捏住了。定楮看時,居然是那個已被制住的黑布蒙面人主動將咽喉壓向劍尖,長劍已從他的喉部由下至上直刺入腦。而身後又傳來「噗通」一聲,濺起巨大的水花,卻是那個被斬斷雙手的家伙仰面栽倒,胸口插著一支羽箭,直透後背。顯然剛才是這斷了雙手的家伙突然從背後襲向燕駿,長孫晟立即放箭將其射殺,不過被制住的第三人也趁機自殺。
變起倉促,長孫晟卻無暇去思考這三個忽然出現的蒙面人是什麼來路。他冷冷地將目光轉向了站在庵門前的兩個尼姑。
無念師太此時反倒沒了剛才的滿面憂色,平靜地轉頭朝庵門里說了句什麼,然後就從容地雙手合十閉上了雙目。站在她旁邊的智仙依舊背負雙手冷冷地看著,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一會,風清庵里的全體尼姑都來到了大門外,默默地站在了無念師太和智仙身後。
長孫晟面似寒霜地沉吟著,宇文芳見狀問道︰「長孫晟,你想干什麼?真的要殺戮這些無辜的出家人嗎?」
長孫晟稍微遲疑了一下,說︰「公主,那劫匪得到了畫像依舊劫走了皇帝,這只能怪他言而無信,不能怨微臣殃及無辜。」
「你殺了這些尼姑,他就會把小皇帝乖乖送回來嗎?」宇文芳怒目圓睜。
「臣……臣奉命而為,這些尼姑知道皇帝被劫,若留著他們,危及天家顏面……」
「住口!我命令你立刻撤軍!否則本公主就先殺了你!」宇文芳說罷已拔劍在手直指長孫晟的咽喉。
一時間,長孫晟僵住了,站在遠處的虎賁士兵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有的人舉起了弩機對準宇文芳,旁邊的人又低聲提醒道︰「你瘋了?!那可是千金公主!!!」舉弩的士兵趕忙又驚惶地放下了弩機。一個是他們的直接上司,一個是太上皇的妹妹、小皇帝的姑姑,誰也惹不起啊。
場面僵持不下持續了片刻,一直冷眼旁觀的智仙突然說話了,她不緊不慢地負手向前踱步,說︰「公主啊,你也不用為難他了,他不過是奉命行事。貧尼要是沒猜錯,後續的軍隊正在趕來,準備在外圍再設一道更大的包圍圈。假面人若不釋放小皇帝,你們認為他縱有三頭六臂也沖不破千軍萬馬的重重圍困;若他釋放了小皇帝呢,就用這千軍萬馬殲滅他,風清庵同樣會被夷為平地。貧尼說得對嗎?」
司馬泳驚異不已,他剛才也作出了與智仙相同的判斷,卻是在知道還有後續部隊在集結的情況下。長孫晟則更加愕然,剛才他一直沒注意庵門前的兩個尼姑,此刻才看清,竟是智仙神尼,他在隨國公府見過。
智仙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後隊是不是你們的普六茹大人也親自率領啊?估計還在路上,而假面人和小皇帝早已去得遠了。去把這個給他看,請他立即退兵吧。」說完將手中的念珠遞給了長孫晟。
從未見過智仙的司馬泳此刻已猜她是誰了,長孫晟則不敢遲疑,立即將念珠遞給親信隨從命其前去傳信。朝陽已照亮整個大地時,那隨從捧著念珠返回,帶來的消息是︰「普六茹大人傳令︰立即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