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79 第二十二章 7.戰史範例

作者 ︰ 哭之笑之

僅僅過了三天四夜,前往長安和武當的求救信使都還杳無音訊,宇文純所率領的叛軍就如疾風驟雨般襲來,將江陵城圍了個水泄不通。這座在夾縫中得以意外苟安了二十多年的名城,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終于如夢初醒,再一次成為殺氣沖天的戰場。叛軍顯然清醒地意識到時間就是生命,身後追殺而來的平叛大軍正在一步步逼近,他們要想不落入月復背受敵的窘境,就必須分秒必爭地盡快奪取江陵,所以他們一到城下未及扎營就立即開始組織攻城,凶悍至極。

整整二十五年了,一代人的光陰之後,江陵居民幾乎已經忘記了身逢亂世在夾縫中苟活的現實。在這二十五年間,東魏變成了北齊,西魏變成了北周,南梁變成了南陳。這三個把江陵夾在正中的國家征伐不斷、戰事頻仍,幾乎沒一刻消停。三國各自國內也頗不平穩,搶班奪權、政變叛亂此起彼伏。相較之下,殘存在江陵彈丸之地的蕭梁卻迎來了類似《桃花源記》般的太平時光,就仿佛走馬燈中間的軸心,四周雖好戲連台、風起雲涌,軸心風平浪靜、穩若泰山。除了在南陳立國之初曾乘虛劫掠過長沙、武陵、南平一帶之外,其後再未涉足過戰爭。朝內局勢也穩定到平淡無奇,蕭于公元555年被西魏扶立為梁帝,在位八年,公元562年,其嗣子蕭巋由北周扶持繼位,至此已執政十七年了。蕭雖然至死不滅復國的夢想,卻有心無力碌碌無為。到了蕭巋則已經基本上無心進去只求自保了,更不再養兵,竟如同牧守一方廣施仁政的父母官而已。

曾親歷過二十五年前西魏大軍攻克江陵城之戰的人已十去八九,幸存的也都七老八十,除了能在他們的故事中展示當年之勇或者提供戰亂經驗之外,已完全無助于城防。後生小輩們除了能不斷听到周、齊、陳三國演義的故事,還不至于達到「不知有漢何論魏晉」的地步,此外也真沒幾個人見識過戰爭為何物。一開始追隨仁君堅守江陵的熱血很快就被城頭的腥風血雨給澆滅了,更何況武庫空虛,被組織起來的青壯百姓,大半分配不到一件兵器,更遑論甲冑了。

而北周駐守江陵的軍隊不及兩千之數,也是久疏戰陣的老弱殘兵。在西魏克江陵,殺蕭繹扶立蕭之初,宇文泰令蕭居東城,專設江陵防主,統兩萬精兵屯于西城。名為協防,實是對荊襄既得之地的拱衛和對蕭復國之心的提防。到了北周武帝宇文邕執政期間,滅齊變成了基本國策,精銳之師怎能在江陵閑置?駐防江陵軍隊就被換之以老兵弱旅,數量也逐漸減少。待滅齊勝利後又在淮南消滅了南陳的水軍主力,武帝宇文邕已無後顧之憂,集全國之力要開始對突厥的北伐,江陵駐軍便只剩下了不足兩千的老弱殘兵。

不足兩千的老弱殘兵加上不僅毫無作戰經驗又缺乏武器的老百姓,在叛軍紅了眼不惜命的凌厲攻勢下,防守是低效、混亂和缺乏斗志的。防御方很快就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四門告急。若不是江陵城牆高大堅固,江陵城恐怕已經在叛軍第一輪狂風暴雨般的攻勢下失守了。

漢水江邊,看著對岸綿延數里的叛軍營寨,韋孝寬嚴令喝止了眾將渡江求戰之心,言稱須探明虛實再戰不遲,實際上卻是在拖延時間。跟隨韋孝寬多年的將領們再一次陷入疑惑之中,疑惑的程度較之蠍谷那時尤甚。對岸把守要津的叛軍營盤和防線看著嚇人,但誰都看得出是虛張聲勢,其主力部隊必不在此,早已撲向江陵而去了,大帥卻不允渡江攻擊,又不知有什麼高深莫測的計較了。眾將只能悶在心里亂猜,卻不敢私下議論更無人敢違軍令。

只有在黃城外中了金蟬月兌殼之計的單勇還在被羞愧煎熬著,無法自制,待眾將散去後又回轉到韋孝寬身邊。他看了看站在韋孝寬左右的周法尚和臨時征調剛剛剛來的梁士彥,囁嚅著想說話,卻又有所顧忌。韋孝寬見狀笑了笑,說︰「不必說了,老夫知道你要說什麼,說了也無用。軍中無戲言,既然軍令已下,任誰也更動不得。」

「可是……」單勇漲紅了臉仍不想放棄,「大帥,末將是先鋒官啊,那……那就派我帶人到對岸探查吧。」

「稍安勿躁,後面有你立功的機會,下去吧。」韋孝寬語氣溫和卻態度堅定。

待單勇怏怏走遠後,周法尚不無同情地說︰「大帥可把這幫兄弟給憋壞了。」

梁士彥接口道︰「沒辦法啊,機事不密則成害。這等事關邦交戰略的大謀劃,豈可言諸眾軍將?」

韋孝寬似乎沒有听到他們在說什麼,兀自眺望著漢水西岸,手捻白須喃喃道︰「此時叛軍應該已經在圍攻江陵城了吧。」

周法尚點點頭︰「以他們窮途末路的瘋狂狀態,必然已在猛烈攻城了,三五日之內必克江陵。」

韋孝寬問道︰「你們說,蕭巋此刻還在江陵城中嗎?」

梁士彥答道︰「以屬下之見,蕭巋必在城中,並未北逃。」

周法尚卻反駁道︰「何以見得呢?我看蕭巋仁弱之君,毫無膽魄,多半不敢堅守待援。」

梁士彥娓娓道︰「二十五年前,我朝太祖遣柱國大將軍于謹、中山公宇文護、大將軍楊忠等率領五萬精兵進攻江陵蕭繹。太祖親至青泥谷為大軍壯行,當時荊州刺史長孫儉曾問于公︰‘面臨大兵壓境,若將軍為蕭繹謀劃,他能有何應對的善謀良策呢?’于公說︰‘派兵駐守漢、沔要津,並率主力渡江北上,主動防御據守楚之舊都丹陽。既扼守住了要害,又擴大了防御縱深,是其上策;遷移江陵大城內的百姓退保子城,修繕堡壘箭樓,堅壁清野收縮防守,以待援至,是其中策;若不做調遣,原地據守江陵外城城郭,城闊而門眾,受攻面廣,是其下策。’長孫儉又問︰‘公以為蕭繹將采用何策?’于公說︰‘料其必用下策。’長孫儉接著又問︰‘彼棄上策罔中策而用下策,何故?’于公解釋說︰‘蕭氏之所以能保據江南,綿歷五十多載,皆因中原正逢多事之秋,無暇南顧。又因我朝東有高齊之患,自然認為我朝兵不能分、力不能逮。且蕭繹懦而無謀,多疑少斷,堪比漢末袁紹。加之南朝愚民小富即安,缺乏遠見,皆戀故土,嫌惡遷移,當然更願意原地固守。所以蕭繹只會用下策了!’事實的結果證明,于公所料分毫不差,蕭繹果然固守江陵,等于束手待斃。其實蕭繹無論采取主動迎擊積極防御還是堅壁清野收縮防守,乃至渡江南遁,都會令我朝難以速戰速決,即便能據有江陵卻無由扶立新君了。這與當下大帥的謀略頗有異曲同工之處,于公的見解就極具參考價值。蕭巋與蕭繹相比,除了仁慈,其他無論心智、才華、膽略更是一無是處,有婦人之仁而無匹夫之勇,在位十余年來仁愛有余頗得民心,如此君王怎忍心拋離百姓故土?」

周法尚听罷不僅點了點頭︰「梁兄言之有理。」

韋孝寬也點頭道︰「當初的蕭繹還有許多種選擇,料其應對絕非易事;而如今的蕭巋卻只有戰與逃兩途而已,揣之易也。可見思敬兄長我十歲,其才也勝我十倍啊。」

周法尚不能附和這謙虛之詞,不過韋孝寬的奇計百出、滿月復良謀都已令他嘆服不已,想那八柱國之一的于謹前輩,又該是怎麼一般的名將風流,不由神往。

只听韋孝寬接著說︰「思敬兄不僅料事如神,在那次江陵之戰中更是算無遺策,堪為攻城戰的範例。西魏軍渡過漢水後,思敬兄便命宇文護、楊忠率精銳騎兵先行佔領江陵南渡要津,斷了梁軍下游通路。蕭繹以為西魏兵至必急于攻城,便命將士圍城築柵防御,方圓達六十里。而帶思敬兄率大軍至江陵,卻並不進攻,也命部眾築起長圍,將江陵城及其外圍全部包圍其中,切斷江陵對外一切聯系。其實思敬兄擺出一副要持久長圍江陵困死蕭繹的架勢,就是要誘蕭繹出擊。蕭繹無法安坐,果然中計,屢次遣兵出南城而戰,試圖破圍,結果均為西魏軍所敗。如此僅僅持續了十六日,本可以逸待勞的蕭梁守軍,到成了疲憊之師,死傷甚眾。蕭繹也不再敢出擊了,以為西魏軍既然只求圍困,便退守休整。誰知思敬兄見時機成熟,立刻反守為攻,四方八面多路攻城。梁守軍領軍將軍胡僧祐被射死,梁軍軍心動搖,有叛軍打開了西門迎西魏軍入城。蕭繹這時才退守內城以求自保,但內城並未經過修繕鞏固,武庫糧秣又皆在外城,此時退守為時晚矣。僅兩日,內城告破,蕭繹率其太子以下歸降。偌大一個蕭梁國都江陵城就這樣在短短的一個月之內以最小代價攻破了,以至于讓梁信州刺史徐世譜、晉安王司馬任約等人的援兵未及在實質上施以援手,戰役就結束了。如此現成的上佳戰例,此番我等再戰江陵,須多多學習借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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