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長亭已從地平線上消失,官道上的車馬人流以及路邊的村舍民居亦漸稀少,繁華京都長安的喧鬧已不可知聞,似乎已進入另一片天地。
呆坐在馬車里的尉遲迥還在想著孫女痛苦無助的眼神和兒子竊喜難掩的表情,他再一次長長嘆了口氣,將目光轉向了斜倚在一旁的沉水龍雀刀,在車廂內暗淡的光線下,刀柄巨環上的纏龍紋飾依舊沉靜地散放黯然的清冷之光。
忽然,馬車停了,車外隨之傳來呵斥之聲。車夫在外稟道︰「大人,前面有馬車橫在道中,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尉遲迥撩開發絲細篾編就的竹簾朝前望去,只見自己的幾個親兵扈從正圍著前方橫亙路中的一輛馬車呼喝斥罵。尉遲迥一攏頜下那捧蒼然的胡須,不由來了興趣。他此行雖未用國公的官家儀仗排場,但也車馬成行扈從眾多,尋常人等斷斷不敢擋住這一行人的去路,不是瞎子的都看得出,此行的主人非富即貴,不好招惹。既然有一輛馬車旁若無人般地端端擋住了自己的去路,戎馬歲月宦海浮沉數十年的尉遲迥已能斷定對方來頭不小。
果不其然,不一會,那幾個盛氣凌人的親兵扈從就沒了聲氣,退了回來,其中一個親兵頭頭來到尉遲迥的車前,面色緊張地低聲稟道︰「大人,前面車上的人有皇**里的腰牌。」
「皇後?!」縱使尉遲迥已預料到了對方來頭不小,卻也萬萬沒想到竟與皇後有關。不過說到皇後,如今的大周皇後可是出奇的多,原本只有一個天元皇後楊麗華,後來又並立了朱滿月、元樂尚、陳月儀等三位皇後,便有了四位。而前不久淮南宇文亮叛亂失敗,其子宇文溫也被以謀逆罪誅殺,宇文溫的妻子,也就是尉遲迥的孫女尉遲熾繁即被召入宮中成了天元帝的貴妃。緊接著,天元帝又下詔說並立五位皇後才能金木水火土五行齊備,又將尉遲熾繁也晉為了皇後。到底是哪宮皇後?難道是自己的孫女熾繁偷跑出宮來送行的麼?想到這里尉遲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正猶疑間,只見對方那輛馬車已緩緩朝他的馬車行來,尉遲迥的扈從們茫然不知所措,不敢阻擋也不敢後退,只能呆立在原地看著,等著尉遲迥示下。那是一輛只有一匹馬駕轅的普通馬車,但那匹馬卻神駿非常,尉遲迥一眼就能辨認出是一匹上好的御馬。更為惹人注目的是,馬車後面還跟著一匹皮毛紅亮入緞的小紅馬,純種的汗血寶馬無疑。那馬車來到近前,駕轅的馬與尉遲迥的車馬錯身而立,對面的車夫就立即跳下了車,恭敬地遠遠退開了。
尉遲迥已明白對方用意,便吩咐自己的車夫和扈從以及後面的車輛一律遠遠退開。待官道上只剩下了兩輛馬車和車內的主人時,對面車廂前的簾子挑開了,一個明艷秀麗的小女孩探出了身來。尉遲迥一時間有點發懵,定楮再看,才大吃一驚,急忙欲起身下車施大禮參拜。可對面車上的女孩卻搶先道︰「蜀國公不可多禮,莫讓旁人知道了是本宮在此。」
尉遲迥連忙點頭,重又坐定,但還是拱了拱手,問道︰「正陽皇後殿下怎麼在這里?是專程在這里等老臣的嗎?」
坐在對面馬車里的小女孩並不是尉遲熾繁,也不是天元帝五後中的任何一位,而是尉遲迥方才根本沒有想到過的小皇後,就是當今小皇帝年前大婚時迎立的正陽皇後司馬令姬。若非尉遲迥早就認識小令姬,否則驟然相見誰又能知道竟是當今皇後。只听司馬令姬點頭道︰「蜀國公行色匆匆,竟未與正陽皇帝辭行便上路了,本宮特代表皇帝前來送行啊。」
這話哪里像一個不到九歲的小女孩說出來的話?尉遲迥不由心下凜然,垂首道︰「老臣已在朝堂之上向太上皇和皇帝陛下辭行,確實沒有單獨與皇帝陛下辭行,不知皇帝陛下和皇後殿下有啥吩咐老臣的?」
司馬令姬笑了︰「尉遲老大人不用緊張,這里就我們倆說話,又不是君前奏對。」
尉遲迥越發好奇小皇後此來的用意何在了,便也一笑道︰「老臣不緊張,皇後殿下有何吩咐還請明白示下。」
司馬令姬問道︰「本宮就是覺得奇怪啊。老大人的孫女被召入天台,新近又封了後位。您的兒子尉遲順也因此被晉位上柱國,封胙國公。您一家聖眷正濃,富貴逼人,您何故要在這時請旨出任相州總管,離京外放呢?」
一句話,正問到尉遲迥的心病上,他一怔之下不由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下對面的這位小皇後,不知道這是少年老成的小皇帝宇文衍叫她這麼問的,還是這位小皇後本人也沖齡超慧少年了得啊?
自己的孫女在天台被灌醉逼的事情傳到尉遲迥耳朵里時,這位鮮卑老頭子的脾氣終于要壓制不住了。他做為歷經五朝的老臣,親眼見證了大周的建立和強盛。他憑借太祖文帝外甥的身份和並吞蜀地的不世之功,早已位極人臣,受到從文帝宇文泰到武帝宇文邕四位先帝的尊敬和器重。天元帝繼位之初雖將其位列四大輔臣,卻從不咨之以政,形同虛設,尤其是在將其大前疑之位授予楊堅之後。宇文從骨子里就缺乏的尊重,早已讓尉遲迥寒心,看上幾位先帝的份上,他沒有計較。可他萬萬也沒想到,生活糜爛的宇文會把無恥的婬爪伸到了自己的家里來,這可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可是尉遲迥的兒子尉遲順,也就是尉遲熾繁的父親,死死抱住了怒不可遏的他。兒子雖然說的是些生殺予奪莫非天恩,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之類的話,但尉遲迥看得出,兒子的內心非但不生氣,反而有著難掩的竊喜。顯然,兒子早已在盼望著憑借女兒獲寵于天元帝而飛黃騰達。尉遲迥滿腔對宇文的怒火頃刻間轉為了對兒子諂媚虛榮的失望,心氣甚至還不如小熾繁。為此他不得不暫時冷靜下來,更全面地考慮家族榮衰和子孫未來的命運。其後不久,淮南就傳來了黃城浩劫的消息。身為老將的尉遲迥立刻就嗅到了宇文亮將作亂的氣息,為此他就更不能不對孫女受辱之事保持沉默了。因為一旦發作,即便只是私下里的語出不滿,都極有可能被視為與叛逆宇文亮父子一黨,塌天大禍可不請自來,那可就太不值得了。其後宇文亮叛亂失敗、宇文溫連坐被誅都在尉遲迥的預料之中。接著孫女熾繁被召入天台封為貴妃,轉而晉封皇後,父憑女貴,尉遲順加封上柱國,拜胙國公。一切看來都是那麼的皇恩浩蕩,朝賀的賓朋幾乎踏破蜀國公府的大門。可早已冷靜下來的尉遲迥卻已經想好了立身之道,那就是離京就藩重掌軍政實權。在他看來,心氣頗高的孫女熾繁恐難忍辱負重,遲早會開罪過了新鮮期的天元帝,沒有出息的兒子又指望不上,家族之禍只怕早晚難免。加之對天元帝的極度失望和對朝廷內外暗潮涌動的冷眼旁觀,他不得不放棄頤養天年的福氣和現狀了,請旨出任相州總管,成為一方封疆大吏,才能在今後的風雲變幻中保有周旋的余地。
這一番心思,尉遲迥連自己的兒子也沒有透露,滿朝上下雖不敢說無人能洞悉其中的用心,畢竟如楊堅、李穆等人均非凡俗之輩,不過對于愚蠢的宇文來說,尉遲迥是有足夠自信讓他難窺堂奧的。殊不知人還未離京畿之地,就被攔路的小皇後一語點中了心思。皇家一體,小皇帝夫婦會不會到太上皇那里去揭破此事,甚或小皇後此行就是在太上皇的授意之下,想到這里尉遲迥不免有些冷汗涔涔。
見尉遲迥神情復雜,半晌不答話,司馬令姬嫣然一笑,道︰「老大人的神態已回答了本宮的問題,就不必搜腸刮肚想詞了。本宮此來為老大人送行,只為告訴您兩句話……」
「哦!」尉遲迥回過神來,「請皇後殿下吩咐。」
「第一句是︰相州總管一職實是正陽皇帝陛下力促太上皇授予老大人的,正陽宮與老大人同氣連聲,共同肩負著大周的未來,請老大人堅信勿忘。」
尉遲迥何等樣人,立即就听懂了話里的弦外之音。一向不朋不黨孑然旁觀的他,素與小皇帝沒有走動,卻看到過小皇帝的天賦異稟,更听說過小皇帝的遠大抱負。心下有一股暖流涌過,肅然點頭稱是。
司馬令姬繼續說︰「這第二句嘛,就是熾繁皇後雖名為正陽皇帝和本宮的庶母,情分卻實同我們的長姐,我們自會多加關護,老大人盡可放寬心就是了。」
尉遲迥口中忙不迭的稱謝,內心卻也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人質」的意味,對正陽宮兩位小主子的驚異嘆服之情中平添了幾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