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趙 正文 第四章 夜襲(下)

作者 ︰ 迦葉波

「大趙黎民……」

喬端不相信的凝視著趙勝,慢慢咀嚼起了這四個字,半晌似有所悟的點了點頭,緩緩的坐下了身去。

「喬公必然以為趙勝請纓赴魏是要借外邦之力爭權,不錯,如今王權旁落,李兌專權,視大王如土偶傀儡一般,宵小之徒無不趨炎附勢,忠義之臣卻人人自危,無人敢于執言!趙勝身為大趙公子,又豈能忍氣吞聲,只求自保,而置家邦社稷于不顧!」

趙勝激憤的捏緊了雙拳,喬端態度的突然轉變讓他把所有顧慮都拋在了腦後,挺直身朗聲說道,

「然而趙勝請纓又絕非為此。喬公是隱士高人,雖然身在市井,但也必然知道李兌借安平君大葬之機,遍邀諸侯遣使赴趙之事。他們來邯鄲做什麼?當真是吊唁王叔祖安平君那麼簡單麼?一年前安平君病重,李兌以假相之位當權,當時齊國使臣蘇秦來我邯鄲游說合縱之事,說是齊國支持李兌做約縱長,此事正中李兌下懷,這一年來李兌派親信頻繁來往于山東諸國,眼看盟約就要成真,只等合適時機便要盟誓天下合縱攻秦。

合縱攻秦若是能成功倒也罷了,終究可以削弱暴秦,給山東諸國幾年安穩日子過。然而合縱的事難道還是第一次麼?以前哪次不是止步函谷?攻秦不成,齊國,燕國他們不會有什麼大損失,但暴秦緩過手來出兵向東,我趙韓魏楚與暴秦犬牙交錯,次次都是反遭涂炭。打了敗仗,朝堂上的權貴們不過也就是割幾個城邑,丟點面子罷了,畢竟暴秦還無力吞並咱們,但敗仗之後黎民百姓丟的卻不僅僅是面子,士卒丟的是命!黎民百姓丟的是家!他們流離失所,易子而食,即便不死,也是家業盡毀,忍饑挨餓!」

說到這里趙勝住了口,因為剛才還在屏息聆听的喬端突然渾身打起了顫,他雙唇緊閉的仰著頭,兩行濁淚從眼角倏然而下,全然沉靜在了悲痛之中。

太陽已經完全沒入了西邊的山丘,暮色彌漫在小小的廳堂里,灰蒙蒙中喬端的身形更顯委頓,趙勝心里不覺也跟著一酸,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影響了喬端,也不知道喬端想到了什麼,但卻明白自己的慷慨激昂已經觸動了喬端心靈深處最軟弱的地方。然而……

已到此時,有進而無退!趙勝收拾心緒,昂然續道︰「李兌他們不去想想屢次攻秦失敗的緣由,卻只想著合縱成功以後自己會如何如何,如此只求私利,絲毫不顧惜黎民之人,喬公難道還以為趙勝與其相爭,僅僅是為權為君麼!」

趙勝鏗鏘之言戛然而止,然而喬端卻半晌未語,他年輕時游學四方,曾親耳聆听儒賢孟軻那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雖然當時他已自詡滿月復學識,但是卻並未真正明白孟子這句話的微言大義,總覺著社稷既君,君既萬民,忠君既是為國,為國既是護民。然而當他學成歸趙後,殘酷的現實卻一陣更比一陣劇烈地打擊著他的雄心壯志,最後讓他徹底灰心,只能隱居在市井之中。喬端苦苦思考著自己錯在了哪里,有時候答案似乎已近,但是卻又總是隔著一層難以逾越的屏障,讓他甚至以為自己這一輩子也想不明白了……

喬端臉上漸漸顯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跪坐在席上思考了半晌,捋著須卻搖了搖頭。

「公子大志在胸,只是老朽看公子怕是想錯了。合縱之事根本在我趙國,公子未及詳察,貿然赴魏,只怕是逐了末道。其實……」喬端頓了頓,雙目炯炯地看了看趙勝,淡然笑道,「公子未曾聞專諸要離之事?」

趙勝听到這里目光不覺猛地一跳,專諸要離是先秦著名的刺客,喬端這樣說,那意思自然是讓趙勝找刺客刺殺李兌,難道喬端……

「趙國如今亂不得。」

趙勝長舒了口氣,

「去年秦國攻韓魏,伊闕一戰斬殺韓魏士卒二十四萬,佔五城。韓魏兩國響應李兌盼的是合六國之力收復失地。如今三晉趙魏強而韓弱,如果魏國能夠分清厲害退出合縱,韓國必然退縮。其他三國中,燕國與齊國是大仇,而楚國先前與齊國盟誓共抗強秦,卻因為秦國離間而背齊向秦,如今雖然楚懷王客死秦國,楚秦之間已經結仇,但與齊國的嫌隙卻難彌合,如此一來只要魏國一退,其余五國必然猶豫。所以在下方才想赴魏的。」

「合縱不成,若是秦國來攻,我大趙僅憑一國之力又如何扛得住?」喬端未置可否,壓著趙勝的話音問了一句。

趙勝略一思忖道︰「一個字,‘養’。趙國雖然弱于秦國,但只要自己不亂,秦國並非那麼容易找到攻趙的時機。只要大趙能有十年休養生息的機會,後事未可知。」

「好。」

喬端笑了笑,這次卻沒再多說話。趙勝听到這笑聲,心下突然醒悟過來︰喬端這不是在引著自己思考麼?這樣一想,趙勝心中猛然一敞,連忙拱手施禮道︰

「只是在下雖作此想,怎奈魏國新敗,正是急于收復失地的時候,早就盼著合六國之力攻秦了,雖然明知六國人心不一,但六國之力總強過他一國之力,再加上這一行又有富丁跟著,在下萬事難做。如果喬公……」

趙勝本來是想請喬端給自己當謀士的,誰想喬端听到這里,沒等趙勝說完,站起身來深深地還了一禮︰「今日天色已晚,公子雖然尊貴,但犯了宵禁終究不好。還請恕老朽斗膽相留,公子明日再行。」

喬端這樣說倒也不是胡亂替趙勝做主,現在已經天黑,等趙勝他們回去,邯鄲城早就閉門宵禁了,雖說守城的士卒不可能難為一個公子,但現在對于趙勝來說是非常時期,說什麼也不能泄露身份。至于平原君府那里倒是好說,封君府邸雖然比不上王宮,但禮制相差不大,晚上誰要是去探听趙勝在不在家,除非你是趙王,要不然只有被抓蹲牢的份兒。

說完話,喬端也不管趙勝答應不答應便離席走到了窗邊推起了窗扇,對著黃昏籠罩下的菜園喊了一聲︰「蘅兒過來。」

「哎,爺爺叫我嗎?」

隨著一聲脆脆的答應,那個名叫蘅兒的少女離開菜園輕盈盈的來到了窗外。

喬端點頭笑道︰「今日貴客登門。你把那只獐子拿去你許歷叔家,央他洗剝干淨回來待客。」

喬蘅隔著窗子有些疑惑看了看趙勝,隨即應了一聲,轉身走到門邊俯去就要取那頭獐子,那獐子雖然不是十分肥碩,但也不下二十斤。這時候在院子里閑極無聊來回踱步的蘇齊剛好听到了喬端的話,心想這丫頭柔柔弱弱一個小姑娘,恐怕提這麼重的東西有些費力,自己雖說肩負護衛公子重任不能遠離,但只幫她拿到柴門外應該沒事,再說公子這樣看重喬端,自己隨便動動手也算幫公子多博喬端幾分好感不是?

想到這里,不到三十歲的蘇大叔滿臉堆笑,粗著嗓子說了聲「我來」,便大步向喬蘅走了過去。哪知道喬蘅並不領情,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笑微微的擺了擺手,便單手將那獐子提了起來。

二十多斤重量在手,喬蘅竟然絲毫沒有費力的表情,雖然雙肩傾斜著,卻穩穩地走出了柴門。「討好」不成,蘇大叔自覺無趣,只好徒嘆一聲「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便又在院子里無聊的踱開了步。

喬蘅自去忙活,喬端也不再陪趙勝說話,他向趙勝告了聲罪,出廳親自拾掇起了果饌。喬端這樣做算不上失禮,反倒是對趙勝的最大敬意︰貴客登門,主人親自鋪陳飲食是為古禮。

喬家待客的飯菜很是簡單,除了趙勝帶來的那些食物,只有一些葵蒲之類的蔬菜,連酒也沒有。喬端把蘇齊請進來同坐,他自己則儼然地陪了一會兒就告罪回屋歇著了,而喬蘅把飯菜端上來後就一直沒有露面,直到趙勝他們吃完飯,這才進來收拾停當,接著又取來被褥為趙勝和蘇齊打起了地鋪。

這小丫頭年紀不大,手腳卻很麻利,片刻工夫收拾停當,便出來相請,趙勝謝了,領著蘇齊進了屋。這時候喬端已經歇著去了,而喬蘅一個女孩自然也不可能跟進來,趙勝折騰了這麼長時間,早已累透了,倒也樂得不用再學古人那些繁文縟節。見蘇齊搶在前邊在里邊那張地鋪上來回模索兩遍後站起了身,便走過去拍了拍蘇齊的肩膀笑道︰「蘇齊,你也跟著累了這麼久了,早些睡吧。」

「這里可比不上咱們府上,萬事還是小心為好。公子只管歇著,小人先前跟隨先王征伐中山的時候曾經三天三夜沒合過眼,這點累算得了什麼。」

自己的這位少年公子爺先前可沒這麼能折騰,蘇齊肩負重任,雖然趙勝體恤,但他可不能就這樣領情,滿不在乎的一擺手,大嘴一張,說出來的話卻輕了許多。可不是麼,喬端爺倆人不錯,如今夜深人靜了,總不能讓他們听見自己說他們這里不安全吧?

趙勝知道蘇齊這樣說絕不是吹,他原先是趙武靈王的扈從十都尉之一,趙國滅亡中山國的三次戰爭都參加過,立的功勛不少,深得趙武靈王信任,要不然趙武靈王也不可能把他派到愛子身邊當貼身侍從。

「那你能歇還是歇一歇。」

古代人就是能受罪啊,先前哪里想過自己會享受這樣的待遇?趙勝雖然有些不適應,但也知道蘇齊這雙眼今天晚上恐怕是難合上了,不由歉意的笑了笑便拉被躺下。蘇齊隨口敷衍了一句,幫趙勝蓋好被便起身吹熄了油燈,模索著回到自己地鋪上坐了下來。

四下漆黑之中,人的精神更易放松,然而趙勝雖然累極,但這一放松頭腦反倒又清醒了許多。今天這一天對他來說實在太過刺激,穿越,朝爭,訪賢,這些先前只能算傳說的事居然發生在了一個先前過慣了平淡生活的人身上,任誰也不可能那麼容易平靜下來。

喬端到底會是什麼態度?看樣子應該是被說服了,但是是否肯出山卻還不明朗,不然剛才也不會打斷自己的話出去準備飯食。不管怎樣明天還需要爭取爭取……趙勝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極遠處隱約傳來了迎晨的第一聲雞鳴。這公雞是感光而驚的生靈,其實天亮還早得很。蘇齊無聊的打了個哈欠,習慣性地模了模綁在腿側的匕首。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 」的一聲輕響,似乎是什麼東西軟倒在了牆上。蘇齊耳尖一動,轉頭間剛望向窗外,緊接著便听見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由近向遠的奔了出去。

「什麼人!」

蘇齊猛然抽出匕首,騰的一聲跳起身兩步便躍到了窗前。窗外昏黑的月光之下,院中三個黑影兩前一後急惶惶的向籬笆邊奔去。前邊那兩人本欲躍身出去,但似乎听到後邊的人已經追到,其中一人忙回身長臂將手中短刃猛然遞出。

後邊那人身材比那兩人都要高壯許多,急奔之下收腳不易,眼見胸口便要撞到刀尖之上,然而他反應極快,探手間五指成爪,一把便抓住了前邊那人握著短刃的手臂,借此力道身體向邊上一蕩,躲開短刃的同時臂彎一收,整個人已到了對手的身後,另一條手臂緊接著圈在了對手的脖子上。

然而他的對手並不是那麼好對付的,眼見身子被制,收肘向他心口就是一搗。與此同時十多步開外的對手那個同伴也不逃了,俯身從腿邊抽出短匕,長身便向他刺了過去。

這三人顯然都是多經沙場,而且明顯不想讓屋里的人听見動靜,雖然激斗,卻一聲不吭,而且手中分寸把握的分毫不差,那一肘倒還好說,擊中不過是全身月兌力,但那一刀要是刺中,勢單力孤的那人接著就要丟命。

「女乃女乃的,壞了!」

眼前那三人誰敵誰友一眼分明,蘇齊看在眼里,心中頓時大急,然而來襲的不知是否還有別人,趙勝就在旁邊睡著,萬一自己出去了,後果不堪設想。蘇齊眼巴巴的看著那個人要完卻有力用不上,氣急之下,鐵拳狠狠地錘在了窗沿上。

「怎麼!」

趙勝不知道什麼時候驚醒了,也跳起身來到了窗口,眼前的景象讓他心中一驚,急忙說道,「蘇齊,快去!」

「嘿,他女乃女乃的!」

偷襲講的是個偷字,這屋子只有緊挨著的一門一窗,一眼盡收眼底,公子醒了就好說了。蘇齊心急難耐,粗粗的應了一聲,扶著窗台一個躍身,飛腳踢斷窗柵便跳了出去,然而當他剛剛落在地上,立時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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