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閣的一邊夾牆中燒有筒瓦火龍,雖然與外邊的冰天雪地只隔一層繃著素白錦絹的花欞窗,但室內卻是溫暖如春。
二十歲出頭的白家三少主白瑜只穿著一身絮綿錦袍,雙手扶幾安安靜靜地坐在客座幾後,擋風的大氅早已讓隨身僕役收一邊去了,而跪坐在他身旁一方錦緞坐席上的白萱卻是裙襦一整,杏黃色的錦氅依然披在身上,大氅領子上邊的翻毛玄狐皮高高豎起,將兩邊耳朵和鬢角都遮在了里邊。
這副裝束自然是頗有些熱的,白萱細女敕的雙頰透著微微的酡紅,挺翹的鼻尖上略略滲出幾滴細碎的汗珠,再配上長睫明眸,說不出的嫵媚動人。不過熱一點不要緊,鬢角的擦傷可說什麼都不能讓人看見。
兄妹倆等了很長時間方才听到窗外回廊里傳來了腳步聲,接著又听見守在門外不遠處的平原君府僕役恭順的喊了聲「公子」,白瑜想也沒想便慌忙站起身迎到了門口,見一個華衣高髻的年輕人從門外拐了進來,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相疊大禮拜伏了下去。
「白瑜代舍妹拜謝公子救命大恩!」
趙勝哪想到剛進門便遇上這麼一幕,頓時嚇了一跳,瞥眼看了看帶著微微笑意剛剛站起身的白萱,趕緊彎下腰一邊拉拽白瑜一邊急忙說道︰「白少主這是何必呀,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白瑜倒是順架,借著力便站起了身來,雙眼滿含感激的向趙勝看了看,接著轉頭對白萱催促道︰「萱兒,你還愣著做什麼?昨天要不是公子,咱們兄妹便再無相見之日了,還不快點拜謝公子。」
父兄之命不好違背,更何況又不是什麼難依之事,白萱聞言便要盈盈的拜伏下去,誰想趙勝沒等她彎下膝蓋已然搶先說道︰
「白姑娘萬萬不要如此,趙勝實在萬難領受,不論攙與不攙都是失禮,白姑娘千萬不要讓趙勝為難。你們心意趙勝已經知道了,白少主快快請坐。」
趙勝說著話強行將白瑜拉到了座前硬生生的將他按坐了下來,白瑜滿心里覺著禮數未盡,但趙勝熱情如斯,他也不好再強求,便為難的嘆了口氣,用目光示意白萱也坐下。
趙勝回主座上落了座,笑呵呵地望了望白瑜兄妹方才說道︰「這回的事兒說起來是我們趙國對不起令妹。事起突變,我等倉促之間讓高信鑽空子跑了,方才殃及白姑娘。按說應該是趙勝登門賠罪才是,如何能讓令兄妹來呢。」
「公子這話實在讓在下無地自容。唉,舍妹是家嚴家慈掌中之寶,若不是在下不爭氣,在這邊經營多有不周,也不會驚動舍妹來邯鄲幫襯。這不在下忙著應付邯鄲這邊的事抽不出手來,便讓舍妹代在下去了一趟番吾,誰想回來的路上……唉,說來說去還是要怪在下。」
白瑜唉聲嘆氣的跟趙勝爭起了責任,趙勝見他一直糾結在這上頭,生怕再引出什麼謝意,忙將話題引到一邊笑道︰「久聞白少主是白家少一輩中佼佼者,仲南先生將三晉的買賣都交由白少主打理,邯鄲這邊若是遇上些麻煩,不知趙勝可否幫襯一二?」
「嗐,行商坐賈總是有些這般那般的麻煩,都是些小事,如何敢勞動公子大駕。噢,對了,剛才在下听府里的人說公子已經拜相了。這實在是天大之喜,趙國之福。在下這次來的匆忙,也沒備什麼賀儀,公子萬萬不要怪罪。」
白瑜說什麼剛剛听說趙勝拜相的事,其實也清楚趙勝根本不會信,彼此都是聞人,雖然沒見過面,誰還能不知道誰呢。白瑜是白鐸的三子,在眾兄弟里邊是最被白鐸看重的一個,不到二十歲便「放了單飛」,讓他打理白家在趙魏韓三國所有的生意。
白瑜確實也不是一般人,年紀輕輕就頗有其祖白圭之風,這幾年將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條蒸蒸日上,除了秉承白家經商理念,更借助白圭的名望與各國朝廷都搭上了線。這樣一來不但後台足夠硬,就算對各國朝堂上的情況也是消息靈通。今早趙勝他們剛剛下了朝沒多久白瑜便已經得到了趙勝拜相的消息,所以這次來除了要感謝趙勝以外,又何嘗不是想此機會與趙國新的掌權者搭上線呢。
要想高攀就免不了破費,但是這破費的卻大有講究,趙勝昨天剛剛救了白萱,這是救命大恩,你就算拿再稀世的珍寶也是難還這個情的,更何況現在趙勝剛剛拜相你就得到了消息,這是在打趙國的臉還是在打自己的臉?所以這個賀禮更不能送,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也得裝傻。唯有空著手來個「大恩不言謝」,然後再順著這個話頭表一番忠心,從此以後加以依附才是最佳選擇。
趙勝听白瑜說完,已經差不多猜出了他的意思,不以為意的笑了笑道︰「家國經逢大亂,趙勝也是勉為其難,過了這段時間便舉薦賢臣代相。白少主這樣說實在是客氣。白家在趙國生意頗多,特別是糧食這一項牽涉甚廣,據趙勝所知各軍軍糧頗多仰仗白家。今後趙勝要想穩定局面,還需多勞白少主。」
「公子客氣了,這是應當的。公子于我白家有莫大恩情,別說只是讓在下做些事了,就算要在下赴湯蹈火,在下也絕不會絲毫猶豫,今後公子只管吩咐就是。」
白瑜見趙勝沒用自己多費口舌就順到了自己的意思上來,心里不覺暗喜,可是表忠心的時候卻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
這表情一閃而過,本來並不易察覺,但趙勝一直望著白瑜的臉卻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不由一愣遲疑地問道︰「白少主要是有什麼難辦的事但說無妨,趙勝暫代國相就要為國盡忠。白少主手中的生意與我趙國安危息息相關,趙勝要是能幫一二絕不只是為了你們白家,也是為了我們趙國。」
趙勝說的並不是虛話,這個時代趙國只有不過五六百萬人口,但是因為戰爭頻仍卻要養幾十萬的軍隊,而且趙國偏居北錘,再往北就是草原,本國耕地並不像秦楚兩個巨無霸那樣多,所以糧食方面對別國有很大依賴性,這也是李兌一直敷衍牛翦的重要原因。不是一個國家,別國根本不可能平白給你糧食,這樣一來除了戰時互助,平常就需要貿易,而其中白家的份額足足佔到了七八成還多,所以趙勝才會說他們與趙國安危息息相關。
「呃,也沒有什麼……」
趙勝已經說的很明白了,然而白瑜卻有些為難,他畢竟是第一次見趙勝,又是打著感謝的旗號來的,怎麼能上來就提難處?他正在那里猶豫不決,坐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白萱卻微微一霎睫毛,突然插嘴道︰
「三哥,公子說白家與趙國安危息息相關,這是對咱們以誠相待,以心相結,而且……」
說到這里白萱澀然的向趙勝看了一眼,本來就微微嫣酡的臉龐上更是一紅,低了低頭方道,
「公子于小妹有救命之恩,咱們更應當對公子示以誠意,把趙國的事當成白家自己的事才是,萬沒有為了顏面欺瞞公子的道理。」
「呃……呵呵。」
白瑜見妹妹這樣說,臉上登時一紅,尷尬的笑了兩聲,心里暗暗想道︰這丫頭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麼。不過他尷尬歸尷尬,白萱的話還真把他的為了面子的那點顧慮給掃清了,不覺打著哈哈遮掩過去才道,
「公子千外別怪罪,在下這個妹妹從小被家嚴家慈寵溺慣了,說話從來不知道讓人。其實確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原先李相……呵呵,李兌專權有些難為我們這些商賈。如今公子為趙國去除了這個大患,也算為在下這些人出了口惡氣。」
「噢……趙勝明白了。」
趙勝不覺釋然,呵呵笑道,
「白少主實在是見外了,這些事有什麼不能說的?趙勝原先雖然不在朝里做事,但也知道李兌為合縱囤積了大量糧食,其中必然有不少經了白家的手。他是摳門算計的人,難免會有拖欠,確確實實讓白少主受難為了。你們只管放心,李兌人雖然不在了,但賬卻絕不能一筆勾銷,等趙勝忙過手頭這些事便著手辦理。」
「公子……」
白瑜本來擔心的就是新人不認舊賬,所以才會一門心思要望趙勝身上貼,此時听見趙勝說的這樣爽快,心下猛然一陣感激,哆嗦著嘴唇站起身來向著趙勝就是深深一禮,
「公子可知在下為了這件事受了多少難為,家嚴那里對在下寄予厚望,本來指望在下光大家業,可這一年來因為李兌脅迫,在下可謂是大折其本,焦頭爛額。若是任由李兌繼續折騰下去,在下無顏面對家嚴,連死的心都有了。昨日公子救了舍妹,今日卻是救了在下。大恩不可言謝,今後在下必唯公子之命是從!」
先秦的誓言可不像現代這樣可以隨便說,白萱見哥哥一副凝重的模樣,不由抿著小嘴偷偷笑了笑,望向趙勝的雙眸里已經滿是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