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下大夫俸祿的鄒同能穩坐平原君府大管事,眼力見兒還是不差的,親眼目睹了那場禮聘戲後,沒用主人吩咐就替喬蘅重新安置了住處——趙勝寢居靠後位置東邊一處幽靜的二進小院。這里頭頗有玄妙,雖然禮聘之後還有許多講究,但喬蘅畢竟已經可以算是平原君府的第一位如夫人,尊崇自然不能差了,可估計出不了今年公子的正室夫人就得入府,西邊上手的大院子當然要好好留著。
天色已經晚了,後院內寢之中銅樹上燭光耀目,箱櫃榻幾皆是一新,紗賬里疊著的幾床錦被更是光澤艷麗。
喬蘅一頭霧水的被鄒同請過來正不知道要做什麼,見了眼前一幕頓時一陣局促,千推萬謝的請走了鄒同,這才挽著跟她一起過來的馮蓉滿是好奇的四處打量著走了進去。
今天只是驗看,雖然屋內已經燒起了火龍,卻並沒有安排服侍的婢女過來,等鄒同帶著僕役一離開,諾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喬蘅和馮蓉兩個人。馮蓉事不關己,遠不像喬蘅那樣心思重重,月兌開她的胳膊快步走到塌旁,掀開紗帳俯身模了模柔滑的錦被,這才微轉回眸笑嘻嘻的說道︰
「蘅兒受了這麼多苦,今天總算有個交代了……哎呀,奴婢該死,應該說平原君夫人,也不對,應該說相邦夫人才是。」
喬蘅被馮蓉的調侃臊得一陣臉紅,微皺起眉走過去在她背上輕輕打了一下才道︰「瞎說什麼呀。夫人還在大梁呢。」說著話她拉著馮蓉在塌沿上坐下了身輕聲笑道,「你呀,這些日子天天跟她們膩在一起,都快忘了自己是什麼人了。」
馮蓉一陣感傷,輕輕嘆了口氣才道︰「誰說不是呢。自從公子回邯鄲除了李兌,哥哥又是忙著探報,又是奉公子的令組建什麼刺馬軍……噢,今天听他說最近趙國各處混進來不少秦國細作,為免出意外,晌午他就帶人先去武安了……他天天忙得不可開交也不肯讓我幫忙,你又來公子身邊伺候,我還能去哪兒?天天在後頭跟那些使女在一起,本來還想做些活打發時辰,誰知道她們根本不讓插手,天天閑著悶都悶死了。」
喬蘅奇道︰「她們不讓你幫忙?」
馮蓉臉頰上騰地紅了,低下頭小聲說道︰「嗯……還不是因為殺高信那件事。」
听到這句話,喬蘅也是一陣無語,那天的事早就在邯鄲瘋傳開了,平原君府里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道。馮蓉現在在府里主不主、僕不僕、客不客的,身份實在是有些尷尬,也難怪如此無奈。
喬蘅跟著嘆了口氣安慰道︰「事情已經這樣了,其實咱們……不知道馮大哥是怎麼說的。」
馮蓉更顯無奈,嘆道︰「大哥還能怎麼說,那天也不知道怎麼想起來的,突然問我殺高信之後的事是不是真的。後來我想試試他是怎麼想的,誰知道,誰知道他干脆不吭聲了。」
「我猜呀,馮大哥怕是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吧。」
喬蘅頓時笑了個前張後合,馮蓉不由一怔,登時跟她打鬧著花枝亂顫地笑成了一團。馮蓉明白喬蘅的意思,哥哥馮夷當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二十多歲了還是光棍兒一條,上邊又沒有父母拿主意,哪里會處理這種事?
兩個人唧唧咕咕的笑了一會兒,喬蘅漸漸平靜下來才道;「她們不讓幫忙不去幫就是了。好在公子讓你跟著他隨行保護,明天去武安正好可以出去散散心。」
馮蓉聞言不覺撇了撇嘴,頗有些不滿的說道︰「還隨行保護呢。那天他這樣說了,我便去找蘇都尉,誰想蘇都尉就知道抹著胡子在那里笑,說什麼等出遠門的時候再說……哼,好像是人家想求他似的。」
喬蘅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說道︰「蘇都尉就那樣,你跟他接觸久了就知道了,他跟公子一樣都是好人,要不然也不會在公子身邊做這麼久的都尉。」說到這里喬蘅一陣傷感,抬起頭向四周打量了打量才道,「唉,咱們不管怎麼說都是公子府里的人,就算受難為也不打緊,可是偏偏苦了人家白姑娘。」
馮蓉不知道喬蘅怎麼又說到了白萱身上,想到那個跟自己共了生死的女孩雖然只見了兩回面,卻極是投緣,而且似乎與自己頗有同念,不覺奇道︰「白姑娘怎麼了?」
喬蘅低下頭幽幽的說道︰「昨天才听公子說的,說是白姑娘過幾天就要回臨淄了。他哥哥白少主要替公子去宋國恭迎許行先生,听說還奉了白家家主的令要將臨淄的一些家業轉到邯鄲來,正好順路送她回去。」
「啊?」馮蓉不覺有些啞然,不相信的眨了眨眼才問道,「那她這一回去豈不是今後再也見不上面了……蘅兒,這是不是白少主的意思?」
喬蘅點了點頭道︰「公子沒說,不過這事兒還用明說麼。」
馮蓉听到這里,滿腦子里都是趙勝那笑微微的樣子,也不知道是怎麼的,心里忽然滿是怒火,憤憤的說道︰「害人精!」
「蓉姐姐真是的,他害誰了?咱們自己……哼,不跟你說了。」
喬蘅氣鼓鼓的把臉轉到了一邊,片刻之後才滿是心疼的說道,
「他做相邦有什麼好?你就說今天吧,一大早下了朝就去迎牛大將軍,回來還沒還來得及喝口水便去見韓魏兩國的使臣,說是明天他們就得回去,公子沒時間相送要讓虞上卿和徐上卿送他們,這些事總算忙完了……接著又去見楚國的公子子蘭還有徐上卿,到現在也沒回來……他做了相邦萬事身不由己,白家那樣他能怎麼辦?蓉姐姐還這樣說他,心里落忍麼?」
經過了幾番生死,馮蓉的心思其實與喬蘅有什麼不同?听到喬蘅的話不覺低下頭嘆口氣說道︰「蘅兒別生氣了,我哪有你那些細心眼兒啊。我倒是想像你似的把心掏出來,可人家得也得有工夫看呀……」
這話多少有些傷感,喬蘅不覺一陣默然,屋子里頓時靜了下來。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了「嗒」的一聲輕響,像是什麼東西踫在了窗稜上。馮蓉不由一驚,下意識的問道︰「誰?」
像是專門回答馮蓉似地,窗外接著響起了兩聲輕輕的咳嗽,听聲音竟是趙勝。馮蓉想到自己「把心掏出來」的話已經被趙勝听去,臉上頓時刷的一紅,正不知所措呢,卻見趙勝已經從外廳走了進來。
這臉算是丟大了。馮蓉面熱心跳之下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才好,慌忙站起身低下頭含混不清的喊了聲「公子」,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哎,蓉姐姐……」
喬蘅本以為這下子算是捅破了窗戶紙,正有些幸災樂禍,哪里想到馮蓉居然臨陣逃跑了,慌忙站起身向門外喊了一聲,眼見馮蓉根本不可能听見,接著突然醒悟到現在自己和趙勝關系已經與先前不一樣了,臉上頓時一陣燥熱,局促的斂衽道︰「公子,馮姑娘她……」
這場面實在有些尷尬了。趙勝咧嘴一笑道︰「沒事兒,讓她去吧。」
「那,我……」
讓她去吧那不是更尷尬?喬蘅原先天天跟在趙勝身邊,到了今天這一步完全是慢慢變化而水到渠成的,早就沒了什麼隔膜,然而也不知道怎麼的,她此刻看見趙勝卻是滿心的慌亂,連正眼也不敢看他,更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蘅兒。」
嬌羞人更俏,微微搖曳的燭光之下,面前這個剛滿十六歲的秀麗女孩長睫覆眸,雲鬢微垂,羅裙拽地。比花解語,比玉生香。已經不復初見時的那般青澀。趙勝看得有些痴了,輕輕喚了一聲,緩緩走過去將她攬在了懷里。美人入懷,鼻腔之中立刻被幽幽的處子香氣所充盈。
喬蘅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被趙勝擁在懷里,然而心中依然痴醉,恍惚間剛剛輕喊了聲「公子」,身子便飄忽而起,已然被趙勝橫抱了起來。燭光再亮也不過是昏黃,紗帳之後的粉牆上人影輕晃,漸漸合在一起緩緩地平倒了下去,最後終于消失不見。
喬蘅微微閉著雙眸靜靜地承接著趙勝在她臉頰玉頸和耳垂上的親吻,只覺得麻癢之中又有些說不出的奇妙感覺。她心里幾乎已經空了,唯一剩下的意識里只是略略有些奇怪為什麼自己的腿根處似乎頂著一根硬邦邦的東西……
喬蘅雖然是全玉之身,可早就到了初知人事的年紀,猛然一愕後接著明白了過來,心里不由一毛,下意識的急忙輕喊一聲「不要」,微欠身時芊芊十指緊緊抓住了趙勝的手腕。
猴急了,猴急了。
喬蘅的手指甲可不算短,一握之下不免掐進了趙勝手腕上的皮肉里。趙勝突然一疼,猛然間醒悟了過來,不覺有些沮喪。他如果不施以禮聘,其實什麼時候做這種事喬蘅都不會反抗,可問題是現在已經禮聘了,那麼對于她來說失而復得的洞房花燭夜便顯得更加珍貴了,這不純粹是作繭自縛麼。
趙勝慚愧的嘿然一笑,接著翻身下來摟著喬蘅的肩膀躺在了她身旁。喬蘅見趙勝真的停下了,心里頓時滿是虧欠,欠身伏在他寬闊的胸口怯生生地說道︰「公子明天還要去武安呢。」
這理由找的,還不如我說一個……趙勝不以為意的笑道︰「蘅兒,你听說過先王和先王後的事沒有?」
「嗯?」喬蘅一愣,從趙勝胸口抬起頭來好奇地問道,「什麼?」
趙勝一本正經的說道︰「吳太僕送女進宮時先王後才十三歲,先王憐其年幼,雖然愛她至深,可整整三年只是這樣抱著她入眠,從來沒對她做過別的事。」
喬蘅大是驚愕,支起身月兌口驚呼道︰「三年!」
「對,整整三年。好了,我今天一天都沒撈著歇腳,先睡了。」
趙勝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扳住喬蘅的肩膀攬在懷里,拉過錦被搭在兩人身上便躺好身閉上了眼楮。他今天城里城外的跑了整整一天確實累了,不大時工夫鼻子里已經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喬蘅靜靜地听著趙勝沉慢的心跳,滿腦子里都是「三年」兩個字。先王是大英雄,雖然已經不在人世了,但馳騁捭闔的事跡卻依然為人傳誦。然而喬蘅怎麼也沒想到這樣一個幾近于神的人竟然會有如此超乎尋常的憐愛之心。她听府里的人說先王三子的相貌是大王肖母,平原君肖父,平陽君承祖,那麼身邊這個自己愛著並且愛著自己的男人便是那位雄主英魂所附的軀殼麼?
一定是的。公子以一人之力聚起眾多豪杰,並于大廈將傾之時扭轉乾坤,內除奸相外震強秦,那他當然也是一位大英雄,而且他心中更有柔意,那麼,那麼更是她的蓋世英雄。
「哎呀……」
喬蘅暗暗驚叫了一聲,臉上頓時紅了︰先王後吳娃孟姚雖然不是公子的親母,但不管怎麼說也是母親。哪有兒媳去想象公公婆婆那種事的?喬蘅一陣無措,羞臊之下緊緊的將臉埋在了趙勝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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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在邯鄲城西近百里處。邑中有豪族郭氏,家主郭縱冶鐵為業,名聞天下。
趙勝來武安要找的正是這位郭縱郭家主。本來按照趙勝的身份,有什麼事要吩咐完全可以把郭縱招到邯鄲或者派別人去武安相見。然而趙勝此行的目的比較特殊,沒辦法也不放心交給別人去做,那就只能親自跑一趟了。
郭縱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矮瘦老頭,亦步亦趨的跟在武安縣令、縣丞、縣尉等一大幫官吏身後實在有些其貌不揚,不過趙勝與他的目光一踫,已然確信他絕對不是一般人。
按這個時代的路況,非戰車的車馬勻速趕路一百里左右差不多得一天多時間,所以當趙勝他們風塵僕僕的趕到武安時正值晌午。武安邑還是第一次有相邦親臨,縣里頭的官員們不敢怠慢,派人早早的收拾好了館舍全數出城等在了路邊,見相邦車駕到了,趕忙迎了上去,一番見禮之後便要將趙勝往城里相讓。
趙勝又不是來玩的,見提前一天趕過來的馮夷也跟在迎接的人群里,便點了點頭對武安縣令道︰「趙勝這次來找郭家主有要事,就不進城了。郭家主,冶鐵的地方離這里有多遠?要不咱們這就過去。」
「呃,這……這怕是不好吧。」
武安縣令徐義上來就吃了憋,多少有些掛不住面子,干笑著回頭看了看手下的官員和郭縱,正要勸留趙勝,郭縱偷覷了一眼他的臉色,忙笑呵呵的迎到趙勝面前躬身說道︰
「離這里差不多還有一二十里地,那里剛好多丑金石,小人圖個方便,就在那里冶鐵,莊子也建在那附近。我們縣令琢磨著相邦必去那里,已經讓小人在莊子上安排好了住處。相邦要是現在就去,小人帶路就是。」
徐義臉色總算緩了過來,忙附和道︰「正是,正是。」
趙勝打量了縣令一眼,點點頭笑道︰「那也好,徐大夫要是沒有別的事要忙,便跟趙勝一起過去看看吧。」
「諾諾。」
徐義總算是放下了心,連忙吩咐手下人分成兩批,要麼留守,要麼跟隨趙勝前往郭家。
趕了一百里的路,這一二十里根本不在話下,不大會兒功夫到了地方,趙勝下了馬車直接招呼郭縱等人呼呼啦啦的趕去了冶鐵作坊。那作坊雖然實在沒法跟現代的鋼鐵廠相比,但高聳的棚屋之下成群的赤膊壯漢穿梭忙碌,幾個諾大的鐵水爐老遠便讓人感覺炙熱撲面,多少還是有些壯觀的。
「那是什麼東西?」
趙勝並沒有靠的太近,遠遠地打量著作坊里的景象,當看見其中一個鐵水爐近處有幾個人汗流浹背的鼓搗著成排的皮囊,不覺伸手一指驚聲問了出來。
郭縱順著趙勝的手指望了過去,連忙應道︰「稟相邦,那是排橐,往鐵水里鼓風用的。」
「鼓風用的?!」
「諾,正是鼓風用的。」
當听到郭縱說出了確定的話,趙勝的眼淚都快下來了,突跳的心里暗暗想道︰郭大爺,你簡直就是俺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