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勝一听「白姑娘」三個字霍然動容,急忙吩咐道︰「快去請白姑娘過來。」
這一聲「快」本不突兀,但配上趙勝的表情卻夸張了些,蘇齊好歹也是跟了他六七年的老人兒,撒眼見範雎和郭縱都是一臉的不自在,多少有些臉紅,粗粗的應了一聲,忙縮回腦袋掩上了門。
剛才畢竟一直在說生產規模小的事,趙勝突然對白萱的到來表現出這般的熱情,郭縱心下不覺警惕了起來,見趙勝站起身背負雙手徐徐踱起了步,眉頭也徹底松開了,嘴角更是隱含著微微的笑意,也不知在盤算些什麼,心里不由得一緊,想到自己這些年獨佔磁山丑金石,竟然隱隱有些心痛。
一邊的範雎則是旁觀者清,見這兩位各懷心思,忍不住輕輕一笑,早已拿好了主意要來個默不出聲,只等趙勝啃不動硬骨頭之時再出來幫腔。
不大時工夫廳門打開,白萱邁步盈盈的走了進來,此時正值艷陽中天,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熠熠的暈彩,滿頭烏黑垂順的秀發也是亮閃照人,更襯得容顏俏麗。
郭縱咕的咽了口唾沫,他早些日子就听說了些關于趙勝和白萱的瘋傳,想到這丫頭不過十六歲年紀,正值花容月貌,白家人借此而動當真算是為了錢而無所不用其極,而根據這少年公子這些日子對身邊那兩個女孩的做派來看,只怕不用求心思便先傾到了白家身上。想到這些,郭縱不覺鄙夷,更是一心想多護住些未來的家財。
白萱這些日子一直沒有離開武安,自然是想借趙勝的手為白家謀些利的,但其間出了那麼多的事,根本不容她察言觀色謀劃算計,今天過來的初衷也僅僅是看望馮蓉,哪能知道趙勝他們剛才在談論什麼?此時見趙勝三個人或坐或站,便盈盈的微低頭斂衽行下了禮,柔聲說道︰「公子,郭世伯,範先生。小女子有禮了。」
要是平常倒也罷了,今天郭縱先行便有了不好的想法,難免頗有些氣惱,暗暗想道︰「世伯可不敢當。只怕要不是世伯,你們白家還欺不到頭上來。」
然而郭縱心里嘟囔歸嘟囔,卻也知胳膊終究難抗大腿,無奈之下撇眼一看,那邊趙勝果然是極度的熱情,向白萱連迎了兩步才笑道︰「白姑娘來的正好,快快請坐。剛才我還跟郭家主提起你,正商量著要去武安拜會一番,沒想到你便來了。」
郭縱沒曾想趙勝一句話竟然反過來成了郭家求白家,听到這里不由得一愕,心里更是委屈。白萱畢竟是做生意的,雖然對趙勝的話有些不明所以,卻明白這「商量」、「拜會」絕不會是什麼禮節上的客套,眸中波光一轉,忍不住先看了看郭縱的臉色,這才淺淺的笑道︰
「武安那邊小女子已經安頓的差不多了,這次來磁山正是想和喬家姐姐一同照料馮姑娘。公子和郭世伯若是有什麼要事俯問,小女子能替家里拿主意的定當全依兩位所命。」
範雎听到這里心里不覺有些忍俊不禁,他從趙勝第一次見到白萱時便跟在身邊,如何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想到他倆這些話竟然接的天衣無縫,不禁有些感慨,莫非這就是心意相通麼?
趙勝可沒那麼多花花腸子,听到這里正色道︰「白姑娘能這樣說就好。我和郭家主確實有些難辦的事想求白姑娘幫一幫忙。白姑娘也知道這次我來武安是為了郭家主的鐵器。恰好郭家主有了些新手段能多煉鐵,怎奈手里錢財不夠,而朝廷這邊賦稅又緊,本想幫些忙卻使不上力,所以……」
「公子!」
郭縱終于坐不住了,原先白瑜找了他好幾次,他哪能不知道白萱這次來武安是為了什麼,然而磁山的鐵礦終究是他手里的,就算一時變不成錢也不會爛掉,哪里有將利益白白送給別人的道理?趙勝這些話明顯是想讓白家插手冶鐵業,郭縱怎麼可能答應,誰知他剛驚呼出一聲公子,趙勝卻向他擺了擺手便開門見山的笑道︰
「郭家主請不要急躁,我雖然沒曾做過生意,但是也懂利不可輕予的道理。而且白姑娘並不是看不懂事的人,所以咱們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里了,倒不妨把話挑開的好。」
「唉……」
郭縱听到這里忍不住頹然的嘆了口氣,「把話挑開」那就是說趙勝已經不想再把這場什麼「拜會」、「商量」的戲演下去了,後邊的事還用再說麼。
白萱已然明白發生了什麼,淡淡一笑道︰「公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簡單,只是想替郭家主向白姑娘借些錢。」
借錢?趙勝此話一出,白萱,郭縱,甚至範雎都頓時愣住了。
其實從郭縱剛才那聲「公子」開始,趙勝那些「與郭縱商量著去找白萱」的台面話就已經被戳破了。彼此都是明白人,趙勝也犯不著再遮遮掩掩,不以為意的笑了笑道︰
「不錯,正是借錢。郭家主和白姑娘的心思你們彼此都是清楚的。白姑娘也知道,郭家主這些年在磁山站住腳不容易,能闖出諾大的家業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利不可輕予這些話我就不多說了,畢竟在你們面前免不了班門弄斧之嫌。
我只想說說趙國朝堂上的意思。趙國偏居北陲,除了邯鄲郡和河東晉陽一帶以外,別處土地皆是瘠薄,遠不像別國一樣處處沃土,國本之道一向艱難,所以各地才會盜掘成風、屢禁不止。這些事趙勝明白,你們也明白,這些作奸犯律之人並非天生就是壞人,所求的其實不過就是一口飯吃,如果能得溫飽,誰還會天天提著頭顱朝不保夕?這些人趙勝並不怪他們,反倒可憐他們,由此更是想到了趙國的家國之難,所以才會相煩白少主鞠請許行先生來趙國,正是要向他求學精耕細作之道。
然而精耕細作哪有那麼容易?齊國也好,魏韓也好,秦國關中也好,這些地方堪稱糧倉,哪里不是經過了幾十年上百年的經營?然而趙國卻並沒有這個條件,除了邯鄲和晉陽,向北的代郡、雁門、雲中,噢,還有原先的中山都是這十幾年先王剛剛才拿下來的,根本就是連片的荒蠻之地,要想將這些地方都變成沃野,莫非也要等上幾十年麼?
如今強秦步步緊逼,是不會給趙國時間的,那麼趙勝也只能行變易之法了。怎麼做?無非是深耕沃肥,以農具肥力之力換時日之緊迫。原先的銅鐵農具雖然已經不少,但你們也知道這些東西極難做成長農具,無法深翻土地,所以趙勝才會相請郭家主改進冶鐵之法,求的就是做出能夠深翻土地的鐵制農具。
我知道郭家主如今鍛造出好鐵不容易,若是緊住手少造一些必然是物稀為貴、一本萬利,而多造的話卻會將獲利攤薄,反而成了出力不討好之舉。這樣想無可厚非,可是趙勝為家國長遠之計而謀卻不能與郭家主一樣想,還請郭家主能明白趙勝之意。」
一本萬利與萬本萬利哪個更好只要不是傻子誰都明白,要不然郭縱也不會對趙勝讓白家插手冶鐵業如此抵觸了,然而這種新的煉鐵法是趙勝教給他的,現在沒有當著白萱的面以此相要挾已經足夠給他面子了,而且趙勝又把話說的這麼清楚,郭縱就算心里不願意,嘴上卻不好說出來,皺著眉低頭思謀了片刻,忙將話題往旁邊一岔道︰
「公子當初不是說要興鐵兵麼,怎麼……」
趙勝笑道︰「只要好鐵足數,不但鐵兵要興,鐵農具也是要興的。但是以郭家主如今每日所煉之數,到什麼時候才能興兵興農?」
所謂雞不同鴨講,郭縱作為商人想的終究還是怎樣才能少投資多賺錢,雖然趙勝剛來的時候已經跟他說過要發展鐵兵器,但他並沒有在意,此時仔細一想,突然才發現趙勝恐怕早就有將白家拉進來的意思了。這……
郭縱牙疼似地咧了咧嘴,轉頭看了看白萱,在確信她跟趙勝是一頭的,就算听到什麼也不會出去亂說以後,這才吸了口氣說道︰「小人身為趙國人,豈能不懂公子之意。只是小人剛才已經跟公子說了,這樣的好鐵鑄煉之法萬萬不能泄露出去,就算白家可以出資相助,小人幾年之內也不可能多招多少人以增加煉鐵之數,所以此事還請公子三思。」
這些道理倒是可以說得通,但趙勝卻知道郭縱說來說去還是不想別人來分他的利,便忍不住笑了一聲道︰「防止泄露機密又要增加煉鐵數的辦法也不是沒有,訣竅就在一個‘拆’字。只要做的好,你手下的匠人就算再多幾倍十幾倍,恐怕也沒幾個能完全明白這種鐵的冶煉方法。」
說到這里,趙勝轉頭向白萱報以歉意的一笑才又對郭縱說道︰「這些辦法事涉機密,最好言不傳六耳,停一會兒我再跟郭家主細說。現在郭家主只需想明白一件事即可︰若是這種鐵好過銅,今後會如何?」
郭縱聞言眼前猛然一亮,頓時坐的筆直︰是啊,這樣的鐵完全可以取代銅,那麼今後所獲之利可就不只局限在原先冶鐵所能佔據的那點市場之內了。他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只想著鐵了,卻從來沒想過其他,既然能有這樣的前景,他還那麼謹小慎微干什麼?
想通了此節,郭縱登時興奮的滿臉通紅,忙不迭的點頭笑道︰「公子所慮深遠,小人實在是佩服。小人沒什麼話可說了,萬事都依公子就是。」
這不純粹是讓錢給鬧的麼,這些唯利是圖的人真是……趙勝暗暗的撇了撇嘴,但表面上依然保持著笑容道︰
「郭家主能想明白就好。不過這種鐵雖然好,趙勝也是認可的,但想讓趙國的百姓都像相信銅器那樣認可鐵器卻沒有那麼容易,這樣一來還需要在價格上做些文章,也就是薄利多銷。不過我知道郭家主鑄造鐵器費工費力實在不容易,如果利攤的太薄,恐怕養活手下人都困難,時間長了不想倦怠都得倦怠,所以我不能不替你多考慮考慮。要不這樣好了,原先商賈獲利向來是三分稅賦。今後朝廷就給郭家主破破例,只收兩分五即可。郭家主以為如何?」
為支持新興行業的發展而實行利稅上的優惠政策在現代很正常,但是放到古代卻是不可思議的事。別說郭縱,就連白萱和範雎也都啞然地向趙勝看了過來。對他們來說,就算再困難的事也終究能想出解決的辦法,但趙勝這種魄力實在有些驚天地泣鬼神了。
白萱似有所悟的低下了頭去,而郭縱在即將昏厥的邊緣猛然回過神來,卻早已忘了向趙勝表示感謝,反而祈求似的向白萱拱起了手。
「白姑娘,剛才公子說的借錢的事,您看……」
白萱長睫一霎,抬起頭說道︰「郭世伯雖然一直避著小女子,卻是知道小女子此次來武安想做什麼的。既然公子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那這個‘借’字怕是便談不上了。」
自己還有「短兒」握在趙勝手里呢,郭縱幾乎陷入了完全的被動,哪里還敢奢求這些,忙笑道︰「諾諾諾,白姑娘放心就是,小人明白,此事只要做成絕不會虧待了白家。只是,只是白姑娘也知道就算你們白家出了資,這鐵終究還得我們郭家來煉,所以,所以,嘿嘿……」
白萱正色道︰「郭世伯的意思小女子明白,也知道郭世伯煉鐵不易,即便這些錢不能算借,但也不能讓郭世伯太吃虧。如果郭世伯願意,今後所獲之利你六我四好了。」
「願意!小人哪能不願意!」
郭縱本來的想法僅僅是五五分成,見白萱說出了四六分,登時喜出望外,連忙點頭稱謝,客氣話簡直是噴涌而出,說了片刻,他突然覺得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味,略一琢磨方才發現,難怪趙勝一個尊崇在上的公子竟然會說出朝廷讓利的法子,感情這都是白家這個小妮子教的啊,這樣看來關于他倆的傳聞應該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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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大軍出征都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二月中旬趙國的糧草輜重便已逐漸匯集到了扼守陰山山口的雲中郡高闕一帶。這些東西是重中之重,一到邊塞,先行布防在雲中郡的五萬大軍便在雲中郡代郡守趙奢的率領下全數推進到了關闕,一方面抓緊備戰,另一方面則依靠長城為險嚴保輜重萬全。
二月十七,北征主帥趙勝和大將軍牛翦攜戰車千六、步卒四萬、騎卒八千,共計五萬余人馬祭天告地,拜別趙王北行而去。
這一次北征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趁群胡未及襲擾之時,趙國軍馬先行殺出高闕關塞主動進擊陰山以北的樓煩、匈奴諸部。卻地保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要以此來震懾其東北的林胡和東胡,以達到殺一駭百之效,從而保證雲中之東雁門代郡兩地的長期安全。
當然了,前邊這些都是表面上的出征理由,而選擇樓煩和匈奴作為被殺的那只雞更主要的原因還在于他們居于諸胡之西,直接威脅到了遠離趙國月復地卻從北方隔著黃河壓制秦國上郡的雲中郡。為了今後能更加牢靠的將雲中控制在趙國手里,第一個倒霉的也只能是樓煩和剛剛興起的匈奴了。
磨刀霍霍,駿馬嘶鳴,在趙武靈王不甘心的離開人世四年之後,一場金戈鐵馬的大戰即將推向陰山以北更加遼闊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