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姑娘?」
坐在池邊的正是白萱,她轉眸看到趙勝,雀躍之下扔掉手里的草睫起身斂裙快行了兩步,但看到趙勝身後板著臉的蘇齊等人,卻又下意識的略一低頭便停下了身。那邊蘇齊止住手下幾個護衛與趙勝越拉越遠,偷偷地一回頭,壓住嗓門的同時滿臉都是一本正經。
「遇上了還能不打個招呼。我說哥幾個,咱們是不是往後稍稍?省得礙眼。」
「諾~~」
在蘇齊的帶動下,那哥幾個也像做賊似的連忙縮肩退著身小聲答應。
說話的工夫,趙勝已經走到了白萱面前,此時白萱正站在一棵柳樹底下,一陣微風拂過,柔順的柳枝輕輕一搖搭在了白萱肩上,白萱斜眸一掃,抬手撥開柳條才略帶些羞澀的笑道︰
「昨日里我就听聞公子過府了,只是天色已晚,多有不便,我才未敢拜見公子。公子……還請公子恕罪。」
這丫頭兩三個月沒見,怎麼顯得生分了。趙勝「呵呵」笑道︰「昨天我來的實在唐突了些,不過實在沒辦法,此次回來事務太多,若是怠慢了許夫子便不好了。」
「喔……」也不知道白萱听沒听清趙勝在說什麼,敷衍似的應了一聲,再開口時卻好像完全忘記了這一茬,「三哥他……我……本來……」
也不知道白萱想說什麼,一個字一個字的蹦了半天,貝齒無奈的咬了咬櫻唇,這才抬手指了指不遠處一所被柳樹掩住半邊院門的小小院落道︰
「三哥這里萬事安排妥帖,倒也用不著我多插手,這些日子我在這里住著反倒添了他的累贅。前些日子我本想自己回臨淄,可三哥也不知道從哪里听來了些謠傳,說是秦國似乎要圖謀趙國,他生怕我在路上有什麼閃失,自己又忙不過來空不出時日,所以才……」
謠傳?趙勝听到這兩個字頓時警覺,哪還有工夫去細听白萱那些「辯白」。看樣子「謠言」傳播的範圍遠比想象的要大,那麼就算不想好好對待也不行了……趙勝頷首寬慰的笑了笑道︰「其實也算不上謠傳,秦國年年圖謀山東,若是沒有些行動反倒不正常了。不過你三哥這樣做也是應該的,萬事小心總沒有錯。」
「哦。」白萱听到這些話才算徹底回了神,嘴角微微向上一揚,滿是俏皮的笑道,「我想著也不會是謠傳。不然公子就不會沒打完仗便急著回邯鄲了,而且還‘事務繁雜’。」說完這些,白萱似乎也覺著自己有些過了,連忙澀然一笑閉了嘴。
趙勝差點沒被這些話噎回去,面前這丫頭倒是「恢復」正常了,可怎麼還是這麼不知道讓人呢?說起來這倒也正常,富貴人家爹娘的掌上明珠沒被寵得驕橫跋扈就已經相當不錯了……趙勝用手指抹了抹鼻尖才道︰
「打仗這事吧,其實打得也就是糧草。我這次回來正是為了糧草的事。當然了,你說的那些‘謠傳’可大可小,朝廷還是得慎重些好。」
「嗯。」這種話題白萱實在不敢再接下去,忽然听見趙勝提起糧草的事,頓時想起了自己本來準備說什麼,連忙抬頭問道,「公子,我听說這次北征所需頗費,朝堂上未雨綢繆,為防乏用除了調發資財,縮減浮支,另外已在商議準備下發文告,要向宗室富紳‘集緇縷’,公子……你們,你們當真只是要下發文告麼?」
「只是要下發文告?」
趙勝並不奇怪白萱為何能知道這些事,但還是被她忽東忽西,飄忽不定的話題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愣了愣才道,
「噢,行令還需人情才能穩妥,‘集緇縷’的事到時候自然是要向宗室富紳們多加解釋的。」
趙勝本以為自己說的很清楚了,又急著要走,正準備說幾句收尾話便離開,誰想白萱卻微慍的搖了搖頭。
「居于一國,安危福禍與國相系,說起來這事兒也不能算趙王和公子求別人。只是公子身承先王血胤,一國之內無人敢不敬,自然只有別人捧著公子的道理。有些事公子未曾經練過,怕是……公子說‘人情’只提‘多加解釋’,怕是有些淡薄了。公子要‘多加解釋’怕的自然是別人心中有怨氣引出變故,但即便如此,別人便不會有怨氣了麼?人人都惜財愛財,只要公子找他們要,他們便難免怨氣,不論公子如何做,這些怨氣都是消不了的。」
「嗯……」
趙勝需要操心的事兒多了去了,哪有精力面面俱到的都去考慮這麼細致?他沒想到白萱等在這里是為了說這些,被她這麼一「埋怨」,立刻拂著下巴頦低下了頭去。還沒來得及接話呢,白萱見他滿是一副「認錯」的表情,心里不由一寬,芊指輕輕一纏發尖接著肅然說道︰
「朝堂上的卿大夫如何想,我不敢妄測,不過他們怕是有些‘省事’想法的,畢竟事不關己,惹出事的可能性又不大。可他們可以省事,公子身為相輔,又是北征主帥卻不能省這個事——特別是如今謠言四起的時候。商賈之家做事有條規矩,若要成事便不能害怕破費。公子就算破費些又能少了什麼?人人都說伸手難打笑臉之人,天下從來沒有白白去吃的好處。公子若是擺上一場筵席將他們都請去府上,然後再以大義相加解釋豈不是更好麼?就算消不了他們的怨氣,終究堵住了他們的嘴,誰要是還想借此生事,那就是他們的錯了。」
「嗯,白……嗯,要不是白姑娘提醒,這事兒我還真辦岔了,嗯……」
趙勝哪能不懂吃人嘴短的道理?可問題是白萱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真正的來頭,只把他當成了「真正」的趙勝來看待,說了這麼多完全是出于一片誠心,而且根本不在意會不會得罪人。面對這樣的心意趙勝還能再說什麼,而且干脆連感謝的話都不敢說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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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邦回來「匯報」征戰事務,自然少不了開正殿大集群臣,不過這些只是表面功夫,真正的重頭戲是遣散群臣之後,趙王帶著身居上卿亞卿之位的相邦和三公六卿五司命寥寥十數人躲到內殿里進行的秘密「御前會議」。
今天趙王的精神出奇的好,而且原本略顯蒼白的面頰竟然帶上了些許暈紅的光彩,不論是大集群臣還是秘密會議,始終踞身正坐目不斜視,雖然沒說多少話,卻從未顯出一絲疲態。趙勝一直想著昨天虞卿說過的話,本來還想等群臣走後好好向趙王了解了解情況,趙王突然表現的如此精神煥發,趙勝錯愕之下也只能當他的「風寒」已經好了。
「樂毅回報,秦國在宛城方向只駐留司馬靳五萬余人馬,雖然不時騷擾樂毅駐地,卻沒有什麼大動作。樂毅抱定了保宛城,並沒有輕易出戰,不過也在穩妥之下佔據了南山幾處要害,與宛城互成犄角……周紹回報,秦國大量兵馬此時已聚集少梁壓制大河,看樣子是準備與齊國共舉後重新佔據蒲陽,以牽制我大軍陷于晉陽無法動彈……廉頗遣人赴齊,已探知河西尚無異動,不過河東馬陵已增兵數萬,而且齊王已遣大將田觸前往坐鎮,動向尚不明確。不過以馬陵所處之處,若不是越大河擊趙,必是牽制魏國,令其不敢異動……另外左師密信回傳,至傳書之日為止,他們依然未曾得到孟嘗君消息……」
此次秘密會議的內容自然是商討如何應對秦齊連橫,趙王和群臣斂氣屏聲,隨著大司馬趙固對各處情報的稟報,每一個人臉上都已刻上了嚴峻。等趙固說完,眾人除了竊竊私語,卻沒有一個人出來接話。
這樣的氣氛實在有些悶人,徐韓為抿著嘴等了半晌,見趙勝還在低頭思考,便悄悄欠身靠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趙勝聞言向他點了點頭,又向眾人環顧一周,這才放開嗓音說道︰
「大王。以邊關軍報來看,不論是秦國還是齊國如今都還在觀望,其意必是等待他國態度。前些時日燕王那里已經遣派秦開前往雲中與臣密晤,明言願與大趙生死與共。臣的門客藺相如跟隨左師赴齊,得知連橫之事業已秘密赴魏,不過藺相如未得大王明旨,只怕此行困難重重,為此臣在回來的路上特命人傳書樂毅。樂毅保宛城有大功,深得韓魏人心,兩相配合之下,魏國那里應當有七分成算。只要魏國表態便不愁韓國,這樣成算便在五五之間了。」
「相邦這些話……相邦且請恕罪,以下官之見此事只怕不容如此樂觀。畢竟即便燕國當真願與大趙生死與共,韓魏宋各國為自家著想也未必便如我等所願。而且如今謠言四起,可導不可堵,所以下官看,還需向最壞處打算才是。」
趙勝剛剛說完,太僕吳廣只停了片刻便接上了話頭,吳廣是趙王何的外祖父,也就是趙武靈王王後孟瑤的父親,很早之前就在趙國身居高位,榮升國丈後便擔任了六卿太僕之位,是趙國最高層的卿士,雖然說不上一言九鼎,但是說出話來分量還是極重的。不過吳廣這人很是謙遜,雖然在趙國身份特殊,但在禮節稱呼上卻絲毫不亂,堪稱卿大夫表率,深得眾望。
這些年吳廣年紀漸漸老了,而且又是三公六卿的榮職,平常的朝議已經不再參與,不過今天特殊情況之下既然上了朝,他說的話卻是別人不敢不听的。這里話音剛落,竊竊私語聲中,大司馬趙固已然接上了話頭。
「是啊,相邦。這些日子相邦不在朝中,流言突起,我等猝然應對,一時之間還真是有點手忙腳亂。別的人倒還罷了,宗室之中如今也有些人心惶惶,下官等人極力解釋彈壓,雖然沒出大亂子,但這樣下去恐怕不是個辦法。」
「呃……我說相邦啊。老夫看如今形勢頗為不妙,還是全力應對秦齊連橫為好。至于北征的事,嗯……依老夫之見,謠言四起之下倒不如從長計議,畢竟眾心難違啊。」
趙王御案右下首處這時候突然傳來了一個蒼老雄渾的聲音,當著大王的面開口閉口「老夫」如何,立刻顯出了說話者的非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