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漸已西斜,煦暖的白光透過窗欞撒入宜安君府主君休憩的廳室,在鎮宅桃木鋪就的地板上「畫」出了一塊塊整齊的方格,空氣中的縴塵清晰可見。
廳里或坐或站,呈扇面狀圍在一方靠塌旁的足有一二十個人,皆是敞袖華袍、峨冠博帶。如此華美的裝束本應配以飄逸閑適的神采,可也不知怎麼的,他們齊齊投向榻上的目光卻頗有些游移不定,似乎心事頗多。
宜安君趙造半靠在榻上,神情頗有些慵懶,平伸微張的雙腿上搭著一條亮絲絹巾,兩名豆蔻年華的俏麗小婢一左一右的跪在兩側,粉拳微蜷,輕輕地捶打幾乎沒有聲音。
趙造長長地伸著胳膊,上下打量了兩眼手里展開的帛書,接著含義不明地用鼻子輕輕哼哼了兩聲,隨手將帛書遞給了近處一個四十七八歲模樣的胖子便微微闔上了雙目。
「嗯,平原君設宴相邀,你們到時候去赴宴就是,找老夫做甚?」
「六叔,先前可沒見平原君設過宴啊,佷兒怎麼琢磨著這一出有點宴無好宴吶。您說如今這……」
那胖子名叫趙譚,是趙造三哥趙彌的長子,承襲父親原陽君爵位,如今在三公名下掛了個豕宰的官職,雖然位高職閑,說起來也就是個虛名,但在宗室族人里頭確實說的上話的,隱然便是廳里這一撥人主心骨。隨著趙譚說話,旁邊的人也跟著連連點頭附和,剛才還頗為安靜的廳里頓時像是起了一群蚊蠅。
趙造掃了他們一眼,又哼哼了兩聲,沒等那胖子說完便擺了擺手打斷道︰「這叫什麼話?平原君不設宴,你們說他不敬尊長。如今設了宴,怎麼又成宴無好宴了?什麼叫宴無好宴?難不成平原君還能下毒害你們?」
「不是,您看您這話說的。」
趙譚一陣尷尬,干笑著掃了那幫沒敢再幫腔的同伴一眼,這才小心翼翼的陪笑道,
「六叔,佷兒倒不是想往壞處揣摩平原君,不管怎麼說他也是佷兒的後輩。只是如今傳言亂紛紛的,平原君這宴設的實在蹊蹺,若是沒些說法誰也不會信。您是宗室族長,望重德高,您說我們這些佷兒孫兒不來請您拿主意還能找誰?」
「听說朝廷要集緇縷,怕是……」
角落里也不知是誰輕聲嘟囔了一句,雖然沒說完,卻把趙譚沒好意思說出來的話補全了。剩下的那些權貴們又是一陣點頭。
趙造向說話那人瞥了一眼,重重的吭了一聲才道︰「集緇縷的事老夫知道,也不單單張手向宗室要,國境之內的豪富誰也跑不了。怎麼,別人都規規矩矩,反倒是你們有話要說?」
「憑啥!」
趙造一句反問登時激起了一個長高個憤然,他脖子一梗,一邊左右亂掃的在人群里找著幫腔的「盟友」,一邊怒氣沖沖的說道,
「先王讓我們在封邑內采食其半,這日子過的本來就苦,平原君不知道體恤,反而又集什麼緇縷。八哥,老三,你們也別裝那沒事人,也跟六叔說說,這日子還他娘是人過的麼,擺場酒都湊不齊樂舞,甭說外人瞧不起,咱自己臉上都臊得慌。六叔,你也別說我只知道奢娛,這是君子之儀,宗室臉面。見微可知著,他國人若是知道了,指不定得說大趙如何窘迫,連宗室都顧不上了。如今到處都在傳秦國人要打大趙的主意,平原君連點輕重都不懂,十多萬兵馬扔到北邊天天廢糧食,噢,鬧了半天就是來嚼咱們的啊!」
這些話趙造越听越惱,啪的一巴掌拍在榻上,勃然怒道︰「混賬東西!憑啥?就憑你們是大趙子孫,食的是大趙封邑!你說你們一個個的,啊,不是公子公孫就是累世勛貴,天天不為家國著想,就想著玩樂。還臉面,如今大趙四處窘境,家國若是沒了,你們哪里來的君子之儀,宗室臉面?」
趙譚事不關己的看著這爺倆斗嘴,見那人還在梗著脖子,反倒心安了,他們這次來雖然沒有具體商量,不過不用商量也肯定有人會跳出來唱黑臉,倒用不著他去找罵,果不其然,那人被趙造一通罵,氣勢反而更盛了,倆眼一瞪,嗓門足足比趙造高了八階。
「他趙勝還知道大趙四處窘境?照我說如今他正得意著哪。外頭都說秦國人要丟了韓魏一門心思來打大趙,這還不是他趙勝自作聰明去幫韓魏惹出來的?噢,他惹出了事還不肯丟掉北邊的功勞,合著窟窿都讓咱們來填!還他娘設宴,老子不去!你們都听著,誰要敢去賠這個笑臉,別怪老子翻臉不認人!」
「胡鬧!胡鬧!趙正,你,你,你給老夫滾出去!」
趙造這回是真氣著了,眉毛胡子的一起亂顫,「 」在榻上一陣猛怕,踢開左側那個早已嚇得花容失色的婢女就要下來打趙正。趙正反正是杠上了,杵在那里腰板兒挺得更直,滿是一副隨便你打的架勢。
趙正是不怕,別人卻不能不顧這個臉,見他把自己心里話都說出來了,連忙見好就收,七手八腳的往上一擁,亂哄哄的一陣勸,又是「六叔六爺消消氣,」又是「趙正還不來賠不是」,半天工夫將趙正推到了人群之外,這才勉勉強強算是把趙造勸回了榻上。
趙造半晌才算喘勻了氣兒,閉著眼嗨嗨的搖了半天頭,這才心煩不已的說道︰「你們也別當老夫真糊涂,老夫還能不知道你們今天來是要借大旗?哼哼哼,說起來平原君輕重不分老夫也看不過眼,可你們看看你們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唉,大趙不幸,列位先君顏面算是丟盡啦,唉……」
趙譚可不是趙正那樣的愣頭青,一听趙造話里有門兒,連忙低聲下氣的賠笑附和道︰「諾諾諾,六叔消消氣。佷兒們也只是想勸勸平原君,您別听趙正在那里瞎扯。」
遠處的趙正一听趙譚罵上了自己,剛才的氣還沒消呢,新火兒卻接著又拱了出來,眼皮一翻剛要開腔,旁邊早有七八只大手在他身上連肩帶腰的亂拍了起來。趙譚哪有功夫理會他?頭一不回的向趙造笑道︰
「可佷兒們就算想說,這話說出來終究還是輕了些,還得六叔您老人家這個族長才能壓得住陣不是。平原君要是連您的話也不听,這相邦怕是也當到頭了。」
這些話趙譚本以為必然把趙造拍的舒服無比,誰想趙造听了卻恨恨的「哼」了一聲,頓時把趙譚弄了個一頭霧水,不敢再說下去了。
趙造見趙譚不吭聲了,思忖片刻卻轉了口︰「我說你們這是從哪里听來的傳言?」
「怕是,怕是,秦國人為禍亂大趙人心造的謠吧……」
謠傳謠傳,那就是大家听到的話開頭都是「我听說」,你也是听別人說,我也是听別人說,交叉傳遞循環往復,到最後就算把所有听到謠傳的人都弄到一塊細細的捋,也很難弄清楚源頭在哪里。趙造這麼一問,大家頓時都犯了躊躇,面面相覷間,還沒等趙譚回答,跟他並肩跪坐在榻前的安平君長子趙代卻猶猶豫豫的說了出來。趙造一听這話心里頓時那叫一個煩,閉目咧嘴的把臉扭到一邊,轉回來便抬起手用食指恨恨的戳起了趙代的腦門兒。
「你就是個廢物。秦國若是真打大趙的主意,層層設密還來不及,會把消息告訴你?你說是秦國傳的,還不如說是平原君在北邊打不下去了,想回來又不敢回來才傳的這些話呢。」
「諾諾諾……」
趙代被戳得滿臉通紅,唯唯諾諾的應了兩聲,連話也不敢再接了,他這里啞了火,別人也想不出源頭在哪里,自然更是不敢開腔。
趙造掃了他們一眼道︰「這謠傳是從哪里出來的根本查不清楚,查清楚了也沒用。嗯……老夫看,如今這局面平原君也只能當沒听見,至于為何設宴大家也清楚。畢竟是為大趙,為大王考慮,並非為自己謀私利,你們誰要是敢不去,今後就別進老夫的門。」
趙造這話明顯是在向著趙勝,擠在人群之外的趙正哪里還甘心,伸長脖子大聲說道︰「六叔,如今這謠傳虛虛實實的,秦國人要是真打進來怎麼辦?再說了北邊那里費力費財,就算教訓了胡人又能有多少好處,平原君要是自己玩兒不下去了,那就乖乖回來,把大家都拽下去算怎麼檔子事!」
「有能耐你去當相邦。要是有這本事,先王在世還有你二伯和李兌當政時,你怎麼不敢提采食其半的事?」
趙造倒是沒再發火,瞟著趙正擠兌了兩句,見他低下頭不吭聲了才道,
「朝堂上有些機密老夫不能跟你們說,你們只要去赴宴就是……別人老夫不管,趙正若是敢不去,小心老夫宗法伺候。」
「我我我,那不成!」趙正無辜的眨了半天眼,「這好處都讓他白得了,讓我們跟著堵窟窿?我,我,就算去也得好好跟他‘說說’,你們到時候要是不幫腔,今後路上看見我都躲遠點,別怪我老四沒長眼!」
趙正拿這種話嚇唬人也不是第一次了,剩下的人也懶得理他,正一門心思等著看趙造訓佷的好戲上演,誰想趙造卻連點火氣都沒有了。
「平原君終究是相邦,又有外人在,他的臉面就是大趙的臉面。不過麼……老夫看平原君歲數還是太小,不懂得親疏遠近,若是誰都不管,這樣下去對他對宗室都不是好事。老夫排在這輩兒上,到時候不能去,你們倒不妨在宴席上好好勸勸他,都是自己親族,不是叔父就是兄長,有什麼話不能說的?你們終究還是要讓他知道族人在想什麼才行。若是連親族都不知照應,他這相邦便不夠格了。嗯……好言好語說說就行了,誰也不許胡鬧。」
趙譚趕忙長身而起,連連點頭道︰「諾諾諾,佷兒明白,佷兒明白。」
「好了,下去吧,老夫累了。」
趙造慵懶的向下挪了挪身,閉上眼不再理會那些宗室貴戚,眾人陪著小心連忙告退,漸漸都退出去後,趙造才微微睜開眼冷冷的笑了一聲。
「一群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