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逆徒、逆徒
臨淄城達官顯貴多如過江之鯽,自然少不了飛揚跋扈擾民開道的情形,但像今天這種朝廷出動軍隊,堵住整道城門多半天都不放行的情況卻少之又少,可稱經年不遇,所以需要進出稷門的行人雖然免不了多走幾步路繞道他門的麻煩,但更多的人還是把這件事當成熱鬧來看。于是好事者眾口相傳,沒多大會兒工夫半個臨淄城便都听說了。
白家莊園地處臨淄城東,稷門那里的事本來也影響不著他們,然而白鐸手下耳目眾多,哪能不知道趙勝去拜見孟軻?正巧這天他也難得閑暇,一想到最近趙勝名頭正響,若是今天閑著沒事還出門拜客,就算別人刻意不去提,自己這張老臉也找不到地方擱,所以干脆偷個懶在家里躲起了清閑。
白夫人因為女兒的事,這些天幾乎都快變成了神經衰弱,滿心指望白鐸能拿出個十全主意為白萱下半輩子鋪排好出路,自然一天催八回地攆著他出門想辦法。眼看著今天風輕雲淡、艷陽高照,百鳥在枝頭上唱的正歡,白鐸這個老東西卻沒精打采地斜在靠榻上打起了瞌睡,雖然明知他早就滿頭是包了,但心疼歸心疼,依然免不了滿肚子的氣不打一處來。思量了半天,最後還是忍不住嘆口氣幽怨的說道︰
「你說這個平原君也真是,這都來臨淄幾天了?就算他自己再忙再抽不出身,怎麼也得派個人來給咱們個交代呀。咱們萱兒就算再不濟,就算是自己上趕著往他身上貼,他也不能這樣拿咱們當下作吧。你說……」
「嗨呀!我說你就不能讓老夫安靜一天麼!」
白鐸今天躲清閑算是找錯了地方,見夫人有事兒沒事兒又往趙勝身上扯,登時呲牙咧嘴煩躁地揮手打斷了她的牢騷,背過身去氣哼哼地喘了片刻,心緒好歹算是安穩了一些,轉念間想到這事兒根本不可能月兌開手,也只能哀嘆一聲,又側回來半撐起身子滿臉發黑地對白夫人微微怒道,
「你是不是又偷偷看那丫頭去了,啊?我說了多少次,關她是為了她好。她這個性子要是再不收一收,以後早晚要吃虧。你說你怎麼這麼不曉事!」
「我,我就這一個閨女……」
白夫人哪里爭得過白鐸,被他急赤白咧地一陣搶白,又清楚他說的這些都是道理,早就被堵得沒了話說,只得再次拿出了這件讓白鐸絕對沒脾氣的絕殺之語。那邊白鐸臉上果然又黑了一層,咬著牙低低地怒喝一聲「還不是讓你們給慣的」便不再吭聲了,好半天臉色緩了許多,這才坐起身幽幽的說道︰
「唉,我沒說並不等于沒做,不跟你提是怕你明明沒主意還亂拿主意。你知不知道外邊是什麼形勢便整天催我?這兩日我已經從匡章和田弗那些人嘴里探出些口風了,大王對趙勝來齊不但是百般敷衍,那日甚至還讓田觸羞辱了他一番。」
白夫人听到這里登時一驚,張口呼道︰「啊!那,那平原君豈不是……」
「嘿嘿,你以為你閨女當真跟你似的沒點眼光?就田觸那張嘴要是都能羞辱了他,他還當什麼相邦做什麼使臣。」
白鐸臉上微微露出了些得色,全然沒注意說自家夫人沒眼光就是在笑話自己。
「那就好,那就好,總算沒吃虧。」
正所謂愛屋及烏,就算再不情願,女婿也終究遠比連面也沒見過的什麼大王親,白夫人慶幸地在胸口拍了兩下,剛面含喜色地說了一句,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忙滿是不放心地問道,
「可,老爺不是說匡章與……」
「噤聲!」
白鐸目光猛然一跳,錯眼向窗外看了一眼,連忙欠身下榻捂住了白夫人的嘴,等她「唔唔唔」地點著頭不敢吭聲了,這才拄著地與她坐到一張席上湊著頭小聲說道,
「章子和大王的事也是你能亂說的?老夫跟你說了你听听也就罷了,哪說哪了,千萬別傳出去。大前天老夫沒敢親自出面,讓瑾兒去拜了你家兄弟莒 ,莒 在朝里做太史行纂,朝會上的事清清楚楚,已經讓瑾兒給老夫帶回了話,說是平原君那天覲見大王時尊禮而行,多一個字都沒說,而大王也像是極力避著。這事兒明擺著頂牛,平原君此行必然是艱難無比,能不能成事還不好說,要是最後無功而返,趙國跟齊國就得打起來,到時候咱們家還能不跟著倒霉?」
白夫人被白鐸說地心都快跳出來了,啞然呼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白鐸頹然的搖頭嘆道︰「所以說啊,你還說什麼平原君拿咱們當下賤,他哪是拿咱們當下賤?分明就是盡量避免咱們牽連進去才不得不躲著咱們。說起來平原君對咱們萱兒也算是……唉,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咱們不管願與不願都與平原君拴在了一起,想躲也躲不了了,難不成還有能反悔的機會?老夫把萱兒關起來是怕她亂跑再惹出什麼岔子,你以為老夫當真沒出力幫著平原君周旋麼。老夫早已派人前往韓魏楚打探消息,這兩日天天往匡章府上跑為地也正是這個。昨天老夫去匡府時……」
白鐸話還沒說完,耳尖一動便听見廳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連忙閉上嘴從白夫人身旁向外挪了三四尺遠,還沒坐正身子就見一名內院的家僕慌慌張張的跑進了廳門,連氣兒還沒喘勻便忙不迭的拱手躬身稟道︰「家、家主,夫人,莒姑娘到了。」
「姑母~~」
家僕的稟報跟沒來一個樣,還沒等他說完,白鐸和白夫人便听見廳門外傳來了一個又甜又膩的聲音。緊接著人隨聲至,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窈窕少女便像只花蝴蝶似地飄進了廳來,在她俏生生的臉頰之上,水汪汪的大眼楮和微微翹起的紅女敕嘴唇都滿含喜悅的神采,看見白夫人已經慌張地坐直了身,便撒嬌似地撲到了她的身旁。
「哎呀!是我的晴兒啊,你什麼時候到的臨淄?怎麼也不讓你爹先跟姑母說一聲吶?」
「誰跟他說呀。也不知怎麼了,他都不讓我來找姑母和萱姐姐。要不是今天他和一幫同僚跟著什麼趙國相邦去了稷下學宮,我還跑不出來呢。」
「咳……你這丫頭,怎麼跟你表姐一個脾氣吶?也不怕惹了你爹生氣。」
「偏氣他,偏氣他,誰讓他不讓我來看姑母啦。」
……
白夫人看到了那少女,臉上愁容頓時一掃,嬌寵的將她摟在懷里,兩個人早已笑成了一團。一旁的白鐸早就站起了身來,見那娘倆只顧著親昵,自知也插不進什麼話去,便矜持出一派長輩威嚴,重重咳了一聲將白夫人和莒晴的目光吸引過來才滿臉慈祥地對莒晴笑道︰
「晴兒吶,你跟你姑母慢慢聊著。啊,那個……你萱姐姐有事跟你大表哥出去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呵呵,姑丈還有事要出去,你們慢慢聊著。」
莒晴哪能知道姑父這些話是說給姑母听的暗語?听見這些話小臉上瞬間滿是失望,但還是乖巧地站起身斂了斂衽道︰「喔,佷女兒知道了。恭送姑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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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學宮問禮大殿里濟濟一堂,孟軻身為儒家宗長,年長德高,又是趙勝此次前來禮拜的對象,自然坐在了西邊居中的尊座上。在他身後的陪席上則坐著萬章以及公孫丑兩個知名的弟子。而趙勝和蘇秦兩個相邦則與他隔了五六尺遠,成九十度夾角坐在了北邊下首。身後的陪席上則規規矩矩地坐著蘇秦的護從長和蘇齊兩個粗莽的大漢。
再下首則是既為孟軻親傳弟子又是趙勝授業之師,到了這里身份很是尷尬,只能含含混混按官職排在趙勝和蘇秦之後的趙國左師觸龍,而藺相如作為趙勝的隨從,雖然名不見經傳,但遠來是客,自然坐在了觸龍的下首。
這幾位安坐下來,其他人就好辦了,不管屬于儒墨道法名哪一家哪一派,一律按年齡和聲望論資排輩坐在了南邊成排成行的百十張坐席之上。
孟軻今天的精神確實如萬章說的那樣好,本來灰撲撲的臉頰上甚至帶上了幾分紅韻,雖然已經沒有力氣循禮端坐,但慢聲細語地與趙勝交談了很長時間依然不見一絲疲態。
坐在孟軻身後的萬章一直滿月復的心思,他知道剛才趙勝的「越禮」行為已經給孟軻留下了極好的印象,這樣的話如果再按蘇秦的吩咐發動大家與趙勝「辯論」,萬一以後一個不小心傳到老夫子的耳朵里,必然更會使他生氣,到時候罪過可就大了。
萬章當然希望蘇秦能收回成命別再難為自己,耳朵心不在焉的听著孟軻和趙勝說話,一雙眼卻時不時地向蘇秦瞥去。這樣做自然是希望蘇秦能給他個暗示,將昨天的事神不知鬼不覺的遮過去。然而蘇秦除了偶爾笑語幾句便一直笑微微的注視著趙勝和孟軻,根本就對萬章的暗示沒有一點反應。
萬章磨蹭半晌幾乎快要絕望了,撒眼看了看南邊席上那些各家尊長,終于咬牙下定了決心,略一沉額便欠身膝行到孟軻身旁陪著小心笑道︰
「呃,夫子,時辰也不早了,今天起來您還沒歇著呢,您看是不是……呵呵。」
孟軻這半天其實也沒跟趙勝探討什麼學問上的事,全都是些趙勝問他身體如何,應該怎麼休息保養的話。這些話雖然只能算寒暄,但趙勝作為未來人,即便不是專家,也終究比孟軻懂得多些,所以老爺子听著新鮮,又覺著似乎有些道理,便多攀談了一會兒,這樣一來一去自然更對自己這個沒見過面卻久聞大名的小徒孫印象大佳,談興一濃便想親自考校考校他的學識。
人說老小孩老小孩,別管後世將孟軻抬到什麼樣的高度,此時的孟軻終究也是個普通的耄耋老人,听見萬章勸他回去休息,頓時滿月復的不樂意,費力的轉過頭去微微帶著些責備說道︰
「不妨事,老夫還不累。承捷說的這些話你們倒是應當多記著些。喻文,你如今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確實也應該多……呃。」說著話孟軻似乎忘了什麼,又望了望趙勝才像是剛想起來似地接著說道,「確實也應該多注意些保養。」
得,這回連人家趙相邦的小名都出來了,那自然是連攆也攆不走了。
萬章心里那叫一個惱,低眉下眼的應了一聲「學生記住了」便灰著臉偷覷了蘇秦一眼,接著便以一副老子不管了的架勢撤身回到了陪席上。
趙勝倒沒想著稷下學宮里也有貓膩,听見萬章勸孟軻回去,也幫著腔呵呵笑道︰「夫子,萬先生說的有道理,多休息正是保養的精髓所在。」
「呵呵呵呵,好好。」
萬章的勸令孟軻有些煩,但趙勝此時在他心里好得不得了,反倒听進去了,萬章在後頭一直支楞著耳朵听,听到這里不由一樂,還以為老夫子總算被勸動了,但孟軻接著說的一句話差點沒把他弄趴下,
「呃,承捷啊,要說累老夫還真有點累了。這樣吧,我就在這里坐著休息,你和他們論些學就是。老夫只听不說話。」
萬章听到這里差點沒哭出來,暗暗想道︰好麼,這學還怎麼論?客客氣氣的倒是滿足您的心思了,可蘇相邦交代的事怎麼辦,得罪了大王又怎麼辦……
萬章想歸想,但場面還得撐下去,只得硬撐著身子抖擻起精神在大殿里環顧一周,高聲說道︰
「呃,各位,今日趙相邦與蘇相邦同來稷下學宮,實乃我學宮幸事。在坐各位皆是各家宗長名士,今日難得盛會,還請暢所欲言,不必矜持。呵呵……這樣吧,百學繁雜,要想論學終究要捋出個頭緒才行。昔日孔仲尼有言︰‘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在下不才,先說幾句以作拋磚引玉。呃……如今天下之學雖曰百家,大抵卻皆源出《周禮》和《易經》。今日不妨先從《易》說起。《系辭》有雲‘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先定乾坤陰陽方可以論天下,所以開初當論者必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此兩句乃君子對人對己之妙言,不分各家皆是可用……」
萬章是儒家弟子,孔子是他的祖師爺,而且相差並沒有幾輩兒,他和同宗的儒者論學的時候開口都是說「先聖」如何如何以示尊敬,而且多以《論語》入手夾雜各書各經以論道。然而今天在座的人里頭道法儒墨各家各派都有,那他就不能把話題圈在儒家學派里頭,所以先說上了《易經》。
萬章提到《易經》自然是為了照顧到各家各派,他雖然自以為很公允,但終究沒跳出儒家的圈子,上來就是孔仲尼怎麼說,這番話剛剛說到儒家解析易經的「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兩句,南邊席上靠前排一個比孟軻也年輕不了幾歲的老者臉上已經現出了不悅,捋著白胡子仔細思忖了片刻便打斷萬章的話道︰
「在下以為《系辭》所言頗有些不恰,還請萬祭酒與趙相邦指教。」
萬章哪能想到自己開場白還沒說完就被人堵了嘴,向說話那人看了一眼,突然有些尷尬,下意識的捋著胡子呵呵一笑才道︰「呃,陳先生之意……呵呵,還請陳先生指教。」
那位陳先生名叫陳駢,是齊國極遠的宗室支派,所以也叫田駢,早年修學黃老之學,後來年紀大了逐漸轉向法家,一直在研究如何用道家的學說解析法家思想,幾十年下來學問上已有大成,被人尊稱為天口駢,與早已去世的彭蒙和慎到其名,是當世最為出名的法家人物。
儒法之間的論戰如今早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相互之間都不服,萬章當然沒指望陳駢能給他留什麼面子。那陳駢果然也不客氣,微微欠身向趙勝和蘇秦拱手鞠了個禮便聲音洪亮的高聲說道︰
「莊周《齊物論》有雲︰‘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也就是說這天下之人與天地本為一體,向學者即可為高為貴,反之則為賤卑。既然如此又何來‘卑高’‘貴賤’之說。就說趙相邦吧,趙相邦雖然身出趙主父,但能為趙國相邦乃是因為除李兌定趙國之才,並非公子之身。再說蘇相邦。蘇相邦還請恕老朽妄言之罪。
蘇相邦出身草野,拜鬼谷先生為師,勤身向學奔走天下才得以高居相邦之位,若是以貴賤論,蘇相邦之稱又是如何來的?所以麼,這‘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還有待商榷,人既然能貴賤異位,這天尊地卑之說便講不通了。老朽妄言,還請趙相邦指正。」
萬章和陳駢一個講尊卑一個講平等,完全是杠上了,陳駢說完話接著將矛頭指向了趙勝,這麼突然的表示多少有些不敬的意味。萬章身為祭酒終究還是要以顏面為主,沒等趙勝開口,便搶先笑道︰「陳先生所言,在下看並非當真明白《系辭》真意……」
他這里話還沒說完,誰想趙勝卻向他擺了擺手,欠身向陳駢拱手一鞠笑道︰「陳先生說的是,《系辭》這段話確實有待商榷。」
「什麼!趙相邦說系辭錯了!」
「沒听錯吧?」
……
趙勝此話一出,南邊席上頓時一陣混亂,這些人倒不是都支持《系辭》的說法,但在他們潛意識里,趙勝畢竟是觸龍的學生,今天又是大禮隆重地來拜孟軻,那必然是以儒家為宗的,再加上他是貴公子,更應該支持貴賤之說維護自己的出身才對,怎麼能上來就說這句話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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