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字無廣告第八十九章亂了套了
趙勝一句話說出口,問禮大廳里接著便爆出了一陣紛亂的吵鬧。雖然各說各話,但內心里卻都想到了一件事——趙國相邦這是不懂規矩啊。
趙勝確實不懂這些人的規矩,他們名義上分屬百家,但正如萬章所說,百家源流出一,只不過是各家用不同的觀點對同一事物進行不同的闡述罷了。其實在很多地方根本就是糾纏不清,甚至具有很大的共通性,要不然的話,沒有一點共同的地方,純屬雞同鴨講,還怎麼論戰?而這些論戰恰恰就是站在共通的基礎上各自闡述自家思想,並以種種論據加以證明並駁斥對方的論點。
然而文人自有文人的臭毛病,那就是矜禮,不像直腸子的莽夫那樣有什麼說什麼,甚至一言不合就破口大罵、上手就打。就算內心里再不屑對方,表面上還得做出一副求同存異的樣子。
稷下學宮里的這些大家們在辯論程序和方式上早就磨合出了默契,所以陳駢剛才那番話其實是在明進暗退,自己先露出些破綻讓萬章和趙勝去抓,也好先把他們的面子抬上去,再根據他們的論述逐條進行反駁。這叫做「禮」,同時也是把對方推到明處曝光,以使他言論里的破綻更加明顯的一種辯論策略
萬章自然明白這個規矩,所以才會緊緊扣住「系辭」兩個字準備開講,哪曾想還沒看出趙勝這個外來的和尚會不會念經,卻先讓他把稷下學宮的規矩給破了,而且破得很是離譜,居然當著祖師爺的面直接站到對方那面去了。
孟軻年紀是不小了,但耳朵並不聾,腦子更不糊涂,听到趙勝的話自然明白他即便是觸龍的學生,終究還是由公子之尊做上的相邦,這身份意味著他不可能像純粹的學者那樣單純的去研究去崇拜某一家思想,就算今天來看自己也僅僅是表達尊師重道之意,並非要表示自己是儒學芻狗。然而這小子上來就站到了法家那邊,確實也有些突兀了,所以孟軻雖然沒有吭聲,卻還是微微眯著眼注意了起來。
萬章趁著沒人注意,連忙暗自揮袖抹掉了額頭上滲出來的汗珠,心里頓時百感交集,雖然面前這個「小師佷」突兀的話讓他有些始料未及,但听到趙勝這樣說卻反倒放下了心來,蘇秦讓他伙同儒家弟子為難趙勝,他本來既不情願也不知該從哪里下手為好,現在好了,趙勝看不出陳駢是何用意自己跳出了儒家的圈子。那便用不著自己去發動,師兄弟們也得忍不住去反駁他了。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那就跟他萬章沒什麼關系了。
相對于萬章的慶幸,尷尬的反倒是陳駢,對他來說,趙勝沒點原則地站到他一邊將規矩打破,那後邊的話還真不好接。不免猶豫了猶豫,只得裝作欣然地笑了笑,點頭道︰「還請趙相邦指教。」
「不敢當。」
趙勝並非不知道讓人為禮,但他今天卻並非僅僅是看望孟軻外加與各家各派「友好交談」那麼簡單,他還得通過這次與稷下名士們見面的難得機會為趙國那邊的大事做些準備,而且他清楚法儒兩家雖然同出一源,但經過這兩三百年的發展已經逐漸偏離早期子產、管仲的調和主張,有些發展過頭走向極端了,與儒家的對立越來越厲害。要是自己裝高深不吭聲讓萬章他們辯論起來,後邊兩家一針鋒相對必然越來越激烈,到時候自己連一點插嘴的機會都沒有,這一趟稷下學宮就算是白來了,所以也只能做出如此突兀的表示,
「以趙勝淺見,《系辭》尊卑貴賤與莊子休齊物之論皆有提出來的緣由,但是否恰當卻要看用在何處,如果用對了地方,自然是極恰當,但若是用錯了,那就不是恰不恰當的事了,反而會誤事。剛才陳先生所言正是尊卑貴賤不當用之處,所以趙勝才會附議陳先生之言說他有待商榷,同樣齊物之論亦是如此。全文字無廣告還請先生不要誤會了趙勝的意思。」
趙勝話音一落,大殿里頓時更是熱鬧,大家雖然都沒好意思大聲說出來,但心里想的卻是同一件事——趙相邦到底是哪頭的?這不明顯是在和稀泥麼,可這稀泥和的也實在不對頭,儒法兩家經過這幾百年的發展去蕪存菁早已自洽貫通,不停論戰正是因為兩者在基本觀點上相互對立。
儒法兩家里頭,儒家講的是仁義禮信,尊卑有序,德化天下,提倡聖君人治,孟子所說民貴君輕雖然也是在講重視百姓,但反過來說更是對等級制度的維護。而法家所講恰恰相反,說「好利惡害」是人之本性,因此反對禮制,提倡重法重罰,提倡法、術、勢的使用,這兩者從不同角度研究社會,分別提出了各自的治國理念。他們之間的分歧是與非問題,怎麼能用用對用錯來形容?
趙勝這些話看似兩邊討好,但事實上將兩邊都得罪了。蘇秦坐在一旁一聲也不吭,他本來就不怕事情鬧大,更沒想到趙勝會將儒法兩家一鍋燴,這一下子更襯了他的心意,所以干脆裝成了聾子,只等著趙勝在儒法兩家聯合炮轟之下招架不住時再出面解圍圓場。
就在大家私底下先論戰了起來的時候,人叢中的孟軻弟子屋廬連的臉色卻已經越來越發青了,他是個實誠君子,昨天憤然之下從萬章面前拂袖而走,回去以後一夜輾轉難眠,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要參加此次論學幫一幫趙勝的忙,以防他不明就里之下落了人算計。
屋廬連自然是準備與幾個軟骨頭師兄弟作對的,但今天發生的事卻讓他始料未及,所謂君子有所持,一個君子就得有自己所堅持的思想,像趙勝今天這樣兩邊拉攏還能算君子麼?如果不算君子又為何要幫他!
屋廬連越想越晦氣,心里不免一陣鄙夷,高聲說道︰「那以趙相邦之見當如何用,又如何算用對,如何算用錯?」
他這里忽地杠然出聲,大殿里頓時一寂,所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他掃了過去。之前萬章雖然已經將他向趙勝做了介紹,但當時那麼多人擠作一團,趙勝怎麼可能分得清誰識誰?所以趙勝微微向萬章一瞥,萬章便連忙呵呵地再次介紹道︰
「噢,趙相邦,這位先生是夫子門生屋廬子,單名一個‘連’字。」
屋廬連在孟軻眾弟子里確實也算是比較出名的,趙勝自然早就听說過了,忙行禮笑道︰「原來是屋廬先生,趙勝久仰大名,今日得見實在三生有幸。」
屋廬連卻是抗聲,滿臉肅然的說道︰「不敢,還請相邦明示解惑。」
這樣明顯的抗議誰還能看不出來?萬章清楚屋廬連是耿直性子,原來也沒怎麼指望他出面為難趙勝,哪曾想早已安排好的那些人還沒上手,他卻先杠上了。雖說這是意外之喜,但萬章從一開始就有些畏首畏尾,不想過于讓趙勝下不來台,此時見說話不饒人的屋廬連出了面,反而又有些擔驚受怕,剛「呃」了一聲想阻止他,誰想趙勝卻接著開了口。
「屋廬先生,各位先生。趙勝研學未深,不敢妄評儒法兩家優劣,但趙勝想問一問各位,你我向學論道所為的是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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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萱從邯鄲回臨淄前還信誓旦旦的向趙勝保證要鼓動白鐸幫趙國的忙,然而她顯然低估了自家老爹,回到家還沒來得及說話,老爺子便大發雷霆關了她的禁閉。當然了,作為大家大戶的小姐,這禁閉倒不至于那麼不講究,也就是將她關在自己所住的院子里,門外安排人嚴密把守,不許她出門半步,也不許外頭的人與她接觸罷了。
這樣的生活對一個自小就跟隨父兄四處亂跑的瘋丫頭來說實在憋悶,再加上白萱心思重重,哪能這樣安分?白夫人雖說難免有些怕白鐸,但心疼寶貝閨女卻是天性,免不了偷偷地過來看她兩回。于是白夫人的暗中到來便成了白萱的機會,雖然依然沒人敢放她出門,但自小疼她的大哥白瑾還是在母親的暗中調動之下心不甘情不願地當上了她的眼線,于是白鐸能听到的消息白萱這里一條都沒落下。
然而即便知道外邊的消息也起不到什麼作用,白瑾只敢向白萱提供消息,要是白萱讓他去做這做那,他便直接當了縮頭烏龜,任憑白萱怎麼折騰都不肯幫忙,反而一個勁兒地勸白萱別再惹事。白萱清楚大哥還不如三哥有擔當,難為他也沒什麼用,最後雖是無奈,卻也只能乖乖當「囚徒」了。
當囚徒實在是苦得不能再苦的差事,特別是像這樣晴朗的日子。白萱年紀在那里擺著,平常免不了些賴床不起的事,然而如今真正可以賴床了反倒又睡不著了,經常天不亮便睜著倆大眼珠子百無聊賴地望著榻上的紗帳,今天同樣是如此,剛進卯時便再無了睡意,一大早屋里院里轉了個遍,無聊之下也不知怎麼地就看中了院子里栽種做景的那些梅桃花枝。
此時正是四月天時,桃花開著最後一茬,粉紅的花瓣煞是惹人。少女惜花愛花本是天性,但那也要分時候,于是這一院兒景致算是倒了霉,沒多大會功夫便被白萱連折帶踩糟蹋的不成樣子。守在院門外的幾名家僕丫鬟听見動靜免不了向里偷看,見她氣咻咻地在哪里折騰,誰還敢上來勸她?不大會兒工夫見她折騰地沒了意思,跺著腳哼了一聲,自個兒跑回廳里坐在席上發呆,這才放下心又轉回了身去。
白萱現在確實無聊,然而她還能干什麼?就這樣雙肘支幾背對著廳門兒發愣,根本不想理會現在已經到了什麼時辰。然而越是如此,院外枝頭的百鳥卻仿佛越是與她作對,在那里唱的更歡,不片刻的工夫便將她惹得心煩意燥,剛下定決心闖出院兒去,誰知還沒來得及起身,身後忽然伸出一雙小手,瞬間便捂住了她的眼楮。這一下子白萱更是煩了,一把抓住那雙手憤憤地嗔道︰
「韻兒別鬧,看不見我正煩呢嗎!」
「嘻嘻……」
身後那人任憑白萱怎麼拉拽就是不肯撒手,反而捂得更緊。白萱听到她的笑聲不由得一愣,下意識的在那雙胖乎乎滑膩膩的小手上一模,猛然發覺並不是自己幾名貼身丫鬟里的任何一個。
這時節白鐸跟防賊似的防著白萱出門,除了幾名貼身丫鬟誰敢跑這里來胡鬧?而且那笑聲極是壓抑,白萱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來是誰,一急之下緊緊握住那兩只手用力向下一拉,後面那人立刻趴在了她的背上,一張笑嘻嘻的小臉便從她肩上探了出來,高聲笑道︰「姐!」
「晴兒!」
白萱猛然間看清了作弄自己的那丫頭的模樣,登時驚呼了出來,緊接著連忙向旁邊一撤身,莒晴便像與她配合熟了似地滑坐在了她的身旁。
莒晴是白夫人親弟弟莒敖的女兒,也就是白萱舅舅家的表妹,今年還不滿十四歲。莒敖雖然因為在齊國朝廷里做官住在臨淄,但莒家一族人卻遠在齊國莒邑。莒家百十年前齊國沒有吞並莒國時還是莒國的公族,後來莒國滅亡,公族後裔便以國為姓傳承了下來,家族中多有人在朝作官,比如莒晴的父親莒敖就是當朝的太史行纂,雖然沒有太大的官,但撐不住在各處做官人多,所以說起來也算是名門望族了。
白家當初與莒家聯姻多少也有些借勢的意味,不過白鐸和白夫人確實情諧,兩家自然關系極好,莒晴雖然長期在莒邑生活,但常常來臨淄,自然也與白萱這個比自己大兩歲的姐姐相當要好。剛才纏著姑媽問了半天戳到了白夫人的傷心處,老太太便唉聲嘆氣又是「你長大了別學你姐姐」,「又是你去看看她吧」的一通說把白鐸給賣了。
白家的家僕不敢得罪家主,也不敢得罪夫人,自然更敢去攔表小姐?莒晴一點沒費勁便踮著腳尖進了院子,小孩子心性發作,上來便捂住了白萱的眼楮。
白萱根本沒想到莒晴回來,拉住她的手驚奇的問道︰「你什麼時候來得臨淄?」
「就昨天呀。」莒晴一雙無邪的大眼楮忽閃忽閃地笑望著白萱,笑道,「姐,好端端你怎麼跑去趙國給那個平原君做妾了?我說姑丈瞞著我,說什麼你跟瑾哥哥出門了呢,原來是把你關家里啦呀。」
「唉……」
白萱見莒晴上來就沒心沒肺的戳她傷心處,忍不住嘆了口氣,再抬頭去看她是,心里突然一動,暗暗想道︰這傻丫頭來得倒真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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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學宮此時氣氛已經變得怪異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趙勝。他們對向學論道是為了什麼當然有各自的想法,卻不知道趙勝這個和稀泥的說法是要指向何處,自然沒人會在趙勝提醒之前開口。
這個時代的稷下學宮雖然人數上遠比齊威王、齊宣王時代要多,但事實上卻遠不如那時興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經過百十年百家爭鳴,到了戰國後期,所謂百家早已該興的興,該敗得敗了,唯有儒法兩家還保持著齊頭並進的勢頭,儒家自然是一直在發展延續孔子的思想,而法家卻更加做到了兼收並蓄,比如陳駢便是用道家思想解釋法家,而田巴等人則是用墨家思想論述法家。
道法同源這一點沒什麼好說的,至于墨家匯入法家卻是法家大振的開始。儒家的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與墨子的「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具有本質上的區別.就區別就在于墨子是「若視」,孟子是「以及」。「若視」和「以及」,又有什麼不同?墨子的「若視」,就是把別人看成自己,把別人的親人看成自己的親人。愛自己幾分,愛別人也幾分;愛自己的父母、兄弟、子女幾分,愛別人的父母、兄弟、子女也幾分。一視同仁,人人平等,分毫不差。這也就是「兼愛」。
孟子的「以及」呢?就是首先愛自己的親人(老吾老,幼吾幼),然後再由此及彼、推己及人,想到別人和自己一樣,也有父母、兄弟、子女,也應該被愛,這才給他們愛(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但是,愛自己的親人與愛別人的親人,是不一樣的。愛人,與愛物,也不一樣。孟子說,君子對于萬物,因為它們不是人,只需要愛惜,不需要仁德(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對于民眾,只需要仁德,不需要親愛(于民,仁之而弗親)。親愛誰?親人,而且首先是父母,即「雙親」。這就叫「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在這里,愛是有等級、有差別的。越親近的,愛得越深、越多;越是疏遠,則愛得越淺、越少。這就叫「愛有差等」,這也就是「仁愛」。
儒墨兩家的根本分歧便正在這里。儒家主張有差等的仁愛,墨家主張無差別的兼愛。這樣一來匯入了墨家思想的法家派別遠比陳駢的道源學派與儒家對立。
此時田巴沒有說話,趙勝並不知道真正對他有沖擊性的事情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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