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字無廣告第九十章舌戰儒墨做廣告
眾目睽睽之下,趙勝先禮貌地向安坐尊位的孟軻點了點頭,接著環顧群賢,朗聲說道︰
「前些時日農家賢師許行子之趙,曾對趙勝言道︰‘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並引孟夫子之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亦五世而斬’。(全文字電子書免費下載)他說君子之賢,得人心之道乃是親率稼穡,並耕而食,市不設二價,國不設倉廩。就如滕文公一樣,雖然得孟夫子垂教致力仁政禮制,設學堂,革新稅制,使滕國大治,人稱賢君,然而他死後沒有幾年,滕侯昊當政之時卻接著便被宋國滅亡了。
這是為什麼呢?許行子說這是因為滕文公雖賢,卻無法保證後繼者同樣賢德,滕國大設倉廩本是為了防止荒年無食,以救饑荒。本來這樣想是好的,但正因為後繼者荒婬,將用于公事的倉廩據為私有,到了荒年不肯施救百姓,人心離散之下必然為他國所稱,不滅國都不行了。
所以孟夫子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並非是因為禮制約束,而是人心所致,如果滕文公當年不受孟夫子所教,而是親身稼穡,與民並耕,並以制度約束後繼者同樣如此,不舍或少設倉廩,讓百姓自己積攢糧食同樣可以以救荒年,而且百姓富有更加懂得君上之賢,人心大聚之下,滕國雖然是小國,也不是宋國可以輕易征伐滅亡的……呵呵,屋廬先生,陳先生,許夫子之言兩位以為如何?」
趙勝說了一大堆關于許行的話,但並沒有發表自己的觀點就問上了屋廬連和陳駢,屋廬連,陳駢和在坐的這些位都是聰明人,哪能听不出趙勝這是再舉反例準備加以批駁。
許行與孟軻是思想上的「對頭」,趙勝提到他自然是站在孟軻一邊的,雖然屋廬連怎麼听都覺著這些話跟趙勝剛才所說的「《系辭》有待商榷」是反著來的,但只要他支持孟軻的學說,那就沒理由再接這番話,于是客氣的笑了兩聲表示自己已經听見就不再吭聲了。
許行的思想在這個時代屬于較為另類的一派,和別的學派都有些格格不入,但有一點卻是與陳駢相同的,那就是思想來源于黃老之學,與莊周走得很近,同時又受到墨家學派的影響,提倡無貴無賤的平等思想,與法家一樣屬于反儒派。趙勝不提自己的觀點先去說許行,陳駢自然明白他這是針對自己剛才那番反儒的話來的,于是暗自小心了起來,思忖著捋了捋胡須笑呵呵的說道︰
「許夫子所言有些偏激了。不過以民約束國君,防止荒婬害國卻是至理。所謂賢君可一不可二,只盼著家國能出賢君實在是妄談,只能害國。我法家說人性好利惡害正是因此而來,如若乾坤已定,尊卑已分,各守其位那就談不上以民約束國君……趙相邦剛才說《系辭》有待商榷,不知又當做何講?」
陳駢是專門做學問的人,辯論講究絲絲緊扣,決不允許對方顧左右而言他,所以沒說幾句話就又將話題引到了《系辭》尊卑貴賤上頭,他跟李敖根本就是「一家人」,就差指著趙勝的鼻子大喊「你說!你說!你說!你說!」了。
趙勝笑了笑道︰「這正是《系辭》有待商榷之處,剛才趙勝問各位‘向學論道所為的是何事’也正是為此,《系辭》說‘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既然貴賤尊卑已定,天下萬民各安其位就是,那為何商湯又要伐夏桀,周武又要伐商紂?商湯周武都是賢君,他們這樣做雖是吊民伐罪,但若是按《系辭》所說,豈不是亂了乾坤,亂了貴賤嗎?所以……」
趙勝這些話儒生們怎麼听都別扭,屋廬連雖然性子直,早就按耐不住,但他快還有比他更快的,沒等他張開嘴,一旁一位與他年齡相仿的中年儒生已經搶上了話,略帶著怒意大聲接道︰
「趙相邦這些話怕是不對吧!孔聖有言︰‘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老子《道德經》亦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謅狗’。全文字無廣告天地本無言,自然說不上德字,但天尊地卑乃是為了定下尊卑之序,有德者居于上是為尊,反之則不然,所重的乃是德,只有尊卑秩序定下,各人皆守其位之德天下才能安穩,萬民才能得利,這才是《系辭》真意。
商湯伐桀,周武伐紂並非不知貴賤尊卑,而是因為桀紂視天下萬民如禽畜,暴斂橫征,弄得天下紛亂,民不聊生,如此不守其位之德,才是不知尊卑貴賤,湯武若是不伐又如何對得起天下萬民?又如何稱得上賢君之德?又如何定乾坤定尊卑?這就如趙相邦自己一樣,趙相邦自守公子相邦之德,並未做錯什麼事,莫非別人蠱惑人心說你無德,便可以對你笞伐不成!」
儒家自洽正是因為他們通過各種解釋對本身思想進行了融會貫通,並不是只要求老百姓遵守道德,而不去約束君王皇帝。比如最著名的「君臣父子」四個字,引申開來說就是君守君德,臣守臣德,父守父德,子守子德,在其位就要受其位道德的約束,不然的話就沒有資格坐在這個位置上。這些思想本來是極其圓潤的,但到了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後,統治者為了統治目的,篡改了原儒思想,只提倡臣德子德,卻刻意淡化了君德父德,逐漸使儒家思想變了味,成了迂腐不堪的儒教。
現在還沒到秦漢時代,儒生們當然不受那些變味思想的影響,大多依然是以天下為己任,不阿權貴的君子。所以趙勝這樣一說,那位儒生當然要大加反駁。他話音落下,在座的那幾十位儒生不管屬于那一派,全都憤憤然地對趙勝的言論大加鞭撻了起來。
剩下那些其他學派的人這時候卻全部沉默了下來,他們潛意識里本來就認為趙勝和滕文公一樣是儒門學徒,誰曾想他卻上來就反起了儒,而且還反的漏洞百出,被本宗的人抓住痛腳,幾乎快罵了個狗血淋頭,已經足夠慘了,雖然自己並不贊成儒生們的觀點,但卻也不好意思再插嘴了。于是大殿里頓時一陣混亂,矛頭頓時全部指到趙勝身上。
萬章看著這場面幾乎發了愣,他本來還在為怎麼完成蘇秦的任務而發愁,哪想到趙勝自己卻鑽進來了,如今不但早已經答應幫忙的那些師兄弟吼得理直氣壯,就連那些自認為是君子,不願跟他「同流合污」的師兄弟們也都激動的沒了樣子。完全跟蘇秦昨天的吩咐成了一個樣子,這才真叫得來全不費工夫。萬章無意之中得償所願,自然不會這麼快便插進嘴去制止混亂了。
萬章自在那里打小九九,但孟軻不明就里之下卻不希望出現這樣的場面,他本來對趙勝印象極好,哪能想到趙勝會說出這樣的話,根本就就個不學無術,只是借別人名聲抬高自己地位的無恥之徒。
孟軻心里頓時一陣失望,但現場一陣大亂對他來說終究不是好事,于是便重重的咳了兩聲。那些入門弟子就算再激動,好歹也是知禮的,見大宗師已經發了怒,當然不能再這樣鬧下去,于是人聲漸止,萬章也趁機見好就收,偷偷看了看暗自洋洋得意的蘇齊,便連忙站起身揮著雙手大聲安撫道︰
「各位,各位,趙相邦這樣說自然有他的道理,各位還請稍安勿躁,先听听趙相邦的意思才是啊。」
萬章這樣說自然是話里有話。所謂听話听音,在座的都是聰明人,只要一兩句話就能听出一個人的深淺。趙勝上來就漏了怯,誰還能「指望」他說出什麼真知灼見?要是再硬撐下去,少不了又得被儒生們圍攻,不過那樣一來便跟萬章沒有關系了。
萬章盤算的很好,但因為之前與蘇秦的事終究還是心虛,說完話笑呵呵的坐下來時總是忍不住偷偷去看蘇秦下首的觸龍和藺相如,突然之間發現他倆就跟老和尚打坐似的微微眯著眼沒有一絲窘迫。心里不免咯 一下,一時半會之間也實在想不明白這兩位到底是跟趙勝離心離德還是對他自有信心。
觸龍和藺相如這幅表情當然有他們的道理。趙勝臉上並沒有因為儒生們的圍攻出現一絲尷尬或者怒意,就好像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幕似地始終保持著微笑,等儒生們漸漸安靜下來以後便轉頭對萬章笑問道︰
「剛才那位先生……」
「噢。」萬章剛剛還沒做安穩,連忙又欠起了身點頭應道,「那位先生是夫子門生孟仲。」
「原來是孟仲子,趙勝久仰。」
趙勝全不是孟仲那樣激動的樣子,向他拱手一禮才笑吟吟地說道,
「孟仲子所言是為真知灼見,趙勝深以為然。不過剛才趙勝那樣說乃是從‘向學論道所為何事‘而來的,並非不知先生深意。趙勝請問先生,向學論道若是不為治理天下,安穩萬民而用,那麼學來又有何用?」
孟仲依然是一副氣咻咻的樣子,昂然回道︰「這還用趙相邦說嗎,向學論道當然是為治國而用。但趙相邦這般曲解先賢之意,至少孟仲以為不妥。」
「孟仲子這話說錯了。」
趙勝高聲笑道,
「趙勝並非曲解先賢之意,孔夫子當年為提倡克己復禮,恢復周制而奔忙于天下十數年,到最後依然不為所用,只得慨嘆‘道不行,吾將乘桴浮于海’。請問孟仲子,這又是為何?」
孟仲哪能這樣就被趙勝問道,接著高聲答道︰「何為‘克己復禮’?克己自然是因為人皆有懶散惰性,皆有私念,如若不克己如何能成君子?孔聖當世之時,春秋無義戰,大國之間尚且相伐,小國更是無從保住七廟,失國者何止百十?若是各國君上能用孔聖之意,天下無爭,人人皆守其位之德,又如何會天下紛亂,朝不保夕?孔聖之論乃是治國之要,用之則君可保國,民可保家,反之則必然天下紛亂。趙相邦這些話不應當問孔聖,反而應當問問你等在上位者!」
孟仲這已經是杠上了,直接把巴掌扇到了趙勝這個「上位者」臉上。然而趙勝卻並不以唯一。呵呵一笑道︰
「孟仲子此言又錯了。儒家宗義融匯自洽,若是能用于治國,必然能使家國長久,既然這樣好,孔聖在世時又為何無人肯用?以至于孔聖要借別人的話自嘲‘累累若喪家之犬’?」
「你,你,你這不是耍無賴嘛!」
孟仲頓時惱了,嘩的一聲長跪而起怒道,
「儒家宗義即便再融通自洽,孔聖也不是當國者,你說孔聖這是自嘲,以孟仲之見,這反而是嘲你們這些不知仁義禮信的當國者!」
「慎言,慎言!」
難為可不是罵人,萬章見孟仲已經直接罵上了,而且連在座的蘇秦和坐在暗處的田法章也一塊罵了,心里頓時一驚,連忙起身圈住,然而沒等他說完,趙勝已經笑呵呵地向他擺了擺手,接著便環顧大殿一周,高聲說道︰
「孟仲子這番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不要說孔聖不是當國者,即便是當國者,他這一世可以克己復禮,卻也無法保證後世也一樣能克己復禮。孟仲子自己也說‘人皆有懶散惰性,皆有私念’,這不正說明克己之難嗎?既然克己之難,卻又沒有強行克己的方法,即便孔聖之學是保國根本,即便人人都懂這個道理又有什麼作用?
趙勝曾聞孟夫子有言,人性本善,但此言趙勝實在不敢附議。人初生于世,有的只是飽暖之需,別無他求,這就如同禽獸一樣,本無善惡。年紀漸長所需越多,難免會有私欲,這就是性惡。孔聖之言要的只是德化,也就是克己,雖然人人都知道只有這樣才能天下安穩,人人都說這些道理是對的,但沒有強行規範,德化克己之苦能勝得了私欲性惡麼?所以趙勝認為,孔聖之言乃至理,但在沒有強行規範的情況之下,除了真正的君子,卻沒有幾個人能守住,這也正是滕文公雖是賢君,勵精圖治依然免不了死後沒幾年家國就滅亡的原因所在。」
趙勝在那里侃侃而談,一直在強調強行規範,已經明顯偏到了法家一邊,並且也不再像剛才那樣漏洞百出。南邊席上越听越亂,議論的聲音不片刻工夫便越來越大,幾乎蓋住了趙勝的聲音。
在這紛亂之中,最後一排角落里一個褐衣墨者俯首靠近了身旁那個三十多歲、瘦津津的儒生小聲說道︰「孟卿先生,在下看趙相邦這次確實是有備而來呀。只是在下實在不明白他這儒學是怎麼學的,似乎……他的性惡之說與先生之意頗是相同啊。」
「嗯。」
那個名叫孟卿的瘦儒生一直若有所思地盯著趙勝不放,也不知听沒听見身旁那個墨者在說什麼,只是用鼻子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
紛亂之中其他人當然不可能注意到角落里的動靜,屋廬連雖然耿直,卻並不是認死理的人,听趙勝這樣一說,心里的氣便漸漸消了幾分,站起身向趙勝行了一禮道︰
「在下受教了。不過依在下愚見,趙相邦所言人性之惡之私雖是實情,卻與孟夫子性善之論並無沖突,人非禽獸,雖有性惡一面,卻也有性善一面,孟夫子曾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先有吾老吾幼,才有他人老幼,這樣等差之仁愛正是直指人心之私,才是天下的實情,正因為人性有私,墨家所謂兼愛,所謂‘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這種不分遠近的仁愛絕不可能實現。
因為人人都有私愛之仁,我等才能能予以德化,使之兼愛天下,這是差等之仁,直擊人心,所以孟夫子才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這就是人人皆可德化的根源。趙相邦以為如何?」
「呃,我說。」
一直沒有吭聲的法家宗長田巴沒等趙勝開口就接上了話頭,
「孟仲子和趙相邦說的都有道理,但墨子曾言︰‘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說,厚葬糜財而貧民,文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你們儒家之禮實在繁瑣,就連孔子都說‘禮不下庶人’,這正是因為天下之民本來就生計困苦,每天忙于衣食尚且忙不過來,難不成你們還要讓他們去學什麼禮麼?沒那個功夫啊。所以以在下之見,這禮法嘛,不要也罷,只要強以法制,使人人不敢亂政,不敢害人即刻,這才是天下大治的簡易之道。」
「無禮不足以安穩天下,田先生此言也是錯的。」
趙勝突然接上了話,這番話一出口,滿廳的人差點沒樂趴下,紛紛想到︰這趙相邦什麼毛病?翻來覆去根本不知道算哪頭的,幾番話把孟軻的得意門生都說地改了口,人家田巴順著他的意思吧,怎麼他連好壞人都不分,連田巴都反對上了?
趙勝哪有功夫理會這些人怎麼想,也跟著站起了身來,向萬章拱了拱手道,
「萬先生還請恕罪,趙勝下邊要說的話可能對您有些不敬。無禮不足以安穩天下,如若只是靠法去強壓萬民之私,卻不予德化,只會助長人之私心,等私心膨脹不足以壓制時,必然會法不責眾,反倒更亂。所以稷下學宮如今儒法相戰實在沒有意義,若是趙勝建立學宮,必取儒法兩家之長,去兩家之短以治天下。天天論戰意義何在?儒法互用以治天下才是真正的論學之道,才是向學論道的目的所在。」
趙勝這番話一出,南邊席上頓時一靜,觸龍和藺相如兩個一直沒說話的人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樂了起來,暗自想到︰相邦今天這不是擺明了是跑到稷下學宮為邯鄲學宮拉人麼,也不知齊王要是知道了會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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