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開誠布公
田單?!
趙勝剛才還慌著請田法章和田昱進廳安坐,但听到這個名字,接著便略帶訝然地向那位文吏望了過去。趙勝以為自己听岔了音,他如何也想不到歷史那位困守孤城與樂毅大軍抗衡五年,最終使齊國復國的田單大將軍居然會是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文吏,而且他姓田,那就應該是齊國宗室中人,又怎麼會是一副下等小吏的打扮……
「這位是……」
田法章見趙勝注意力全集中到了田單身,僅僅以為他這是沒想到一個小吏居然姓田,忙笑呵呵地解釋道︰
「是這樣,平原君。這位田單田純宗是敝國宗室遠裔,先祖太公後裔旁支,小弟的遠房叔父。家里一代已經失爵,現在在臨淄做市掾,所任職位雖不太高,不過卻是個好學君子,與田世和明卓相交契好,今天听說小弟要來拜會公子,便央求小弟帶他一同來了。」
田法章說的很是委婉,不過趙勝卻明白他的意思,這位田單雖然是齊國宗室中人,但他是齊王田地的遠房堂兄弟,從共同的祖先田齊第一代國君太公田和那一代算起已經到了五服沿兒,再下一代就得另立一氏從齊國宗室正統里退出來。再加他是旁支,也就是並非其父嫡出,或者他父親不是在一代的嫡出,說是失了爵根本就是為了顏面好看,听這意思應當是早幾輩兒就沒有了爵位,所以才會越混越慘,只能靠當一個小小的臨淄市掾來養家糊口。這身份說來說去一句話就能概括,田單出身卑微,白白擔了個宗室的名聲,就算與田法章和田昱有些交情,但在他們面前規規矩矩也就理所當然了。
不過就算是如此,田單在這里出現也實在蹊蹺了些,那位田昱雖然沒說出身份,但他穿著打扮極是華貴,剛才和「田世」站在一起有說有笑,沒有一點拘謹,可見身份不低。而這個田單卻不一樣,雖然「田世」說他出身卑微完全可以在穿著加以印證,但「田世」同時又說他與自己關系很好。雖然關系好也存在平等的好和不平等的好兩種情況,但就算刨除「田世」可能是齊國太子這一層,田單剛才的「規規矩矩」也有點過了,更像是一個僕從。他這樣的表現雖然不細想沒什麼,但仔細去想卻說明「田世」很有可能說了假話,這位田單的身份有些存疑。「田世」和田昱帶著一個身份存疑的人前來拜訪,這不正說明他們此次前來的目的同樣有疑問麼……
一瞬間趙勝已經將種種情由想了一遍,轉眼的工夫又滿是和善地笑道︰「哦,原來如此。純宗先生,實在是幸會。呵呵,三位都請廳里寬坐。」
趙勝將田單稱為先生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前頭已經和「田世」和田昱稱兄道弟了,總不能再把他們叔父在成為「純宗兄」,雖說這稱呼明顯有點吃虧,不過都是些虛臉面,倒也用不著過于計較。
田法章和田昱都沒注意到趙勝轉瞬即逝的神情變化,見他抬手相請,也相互鞠請著一同向院里走去。反倒是田單,剛才似乎還有點打馬虎眼的意思,可當注意到趙勝神情略略有異,他居然連裝都不裝了,跟在田法章和田昱身後亦步亦趨,完全表現出了在旁伺候的跟班架勢。
趙勝一直注意著田單,見他坦然表露出真實身份,心里頓時有了底,心知那個什麼田昱只不過是頂在前面的煙霧,田單這個身份低微的齊國宗室遠裔才是要來見自己的人,雖然一時之間還不好猜出他此次前來的真實目的,但田單一陣眼神交鋒之後接著便坦誠相示,以實際的行動暗地里說明他絕非什麼「田世」的好,此次前來是有其他目的,這已經是示好示善的表示,足以說明此人很不簡單,而且此次前來絕無惡意,反而很有可能對自己大大有利。
廳里一坐,田法章便先笑了,抬手向坐在自己下手的田昱虛虛一招,滿是輕松地笑道︰「公子不要看明卓一副武夫模樣,其實他是文武並修,從小便得師傅夸贊,論起來學問遠在小弟之。今天小弟將他請來與平原君論學,那可是為了不失齊國的顏面,公子可不要留情面吶,哈哈哈哈……」
田昱見田法章大言不慚地開起了玩笑,忙打斷他的話尷尬的笑道︰「兄長萬萬別讓平原君看了笑話。呵呵,公子,小弟是個莽夫,提軍領兵、沖鋒陷陣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至實在不敢妄論,今天過來也就是為了一睹公子風采,論學實在不敢當的。」
趙勝本來還以為田昱要比田法章大幾歲,沒想到他居然還要把田法章稱為兄長,看這意思他確實是個武夫,天天大太陽曬著,難免顯老,不覺釋然笑道︰「咱們不過是泛泛論學,也說不什麼請教不請教,明卓兄實在是太客氣了。」
「呵呵,呃,兄長你看……」
田昱略帶著些敷衍向趙勝笑呵呵的點了點頭,接著微微俯身向田法章示意了示意,也不知道他們兄弟之前商量了什麼主意,田法章笑而不語地點了點頭,田昱立刻掃了對面下首席的田單一眼,接著對趙勝笑道,
「公子,的事小弟確實是不太懂的,倒是純宗叔父博學多識,听……高唐君說起公子以後大是仰慕,所以才讓小弟陪著綁來拜見公子。呵呵,純宗叔父……」
宗室之中分起利益來誰都不會讓誰,要正兒八經掰扯支分嫡庶功勞一類的規矩,但平常沒有利益之爭時卻還要講些親情,所以田單雖然地位遠比田昱低,但田昱還得一口一個「叔父」的叫著。
田單剛才一直沒有插話,听見田昱的示意才恭敬地向趙勝拱手笑道︰「讓公子笑話了。在下是粗鄙之人,並未曾讀過多少詩,實在不敢向公子請教學問。今天之所以前來,是因為先前听聞公子年前在魏國時曾妙論過尾生抱柱求信的典故,頗覺乃是至理。尾生為求小義小信而置大義大信于不顧,算不真正的君子,公子之言實在振聾發聵。只是田單頗有些不明白,尾生如果不求小信而失約,必然會令那女子失望,又如何將他的大信示人呢?
這就如同當年的周公,雖是至賢至聖之人,但在世之時暨越王權,受盡了世人責罵,如果未等周成王年長親政之時他便闔然長辭,恐怕留下的只能是亂臣賊子的罵名。雖說他這樣做恰恰是像公子說的那樣拋小信小義而求大信大義,但其間要是有個萬一,比如說周公身遭不測或者武庚之亂當真成功從而重建殷商,豈不是什麼都反過來了麼,到那時候周公還談什麼大信大義呀?」
趙勝早已經確信田單才是這次前來的主角,見他發了話,便一直靜著心細听,忽然見他扯到了那麼遠的事頭,不想疑心也不行了。趙勝怎麼也沒辦法相信田單一個地位卑下的人為了這麼點的事就能讓疑是的齊國太子帶著他來見另外一個國家的相邦,如果真是這樣那才是真正的匪夷所思,而如果他這些話只是掩蓋真實目的的假象,那麼他的真實目的又是什麼呢?
這些事不大好猜,畢竟可能性的範圍太大,倉促之間趙勝也只能按自己的並不十分確信的判斷去回答,頷首笑道︰
「純宗先生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不過以趙勝之見卻並未看到大信大義的真正含義。就說周公,他暨越王權,而後等成王年長再歸政並非是為了讓天下人夸贊他是至聖至賢,而是出于無奈。成周立國不足兩載,武王便長辭離世,當時殷商剛剛滅亡,商朝遺民並未完全實心踏地地歸附成周,不然的話也不會有武庚之亂了。
是時周成王年幼,列位王叔都有立國大功,又都在朝內和封地握有兵權,如果周公不以強力控制王權,不用等殷商遺民作亂,爭權內亂就足以讓立國未穩的成周忽興忽滅。這般情形之下,周公是應該先顧全一己私名還是應當拋卻私名以家國安危為重呢?
周公所行恰恰就是後者,以趙勝私見,周公並非沒想過純宗先生說的那些情況,但他已經暨越了王權,就算說再多‘這樣做是為了家國安危’,別人也只會以為他是想名利兼收。更會對他抵牾,反為不智。所以周公此舉正是為了大信大義而拋卻了小信小義的名聲。即便他半道即遭不測,留下萬世罵名,只要成周基業能長存,他又何必在意那些名聲。」
趙勝這樣一說,別說田單,就連一旁的田法章和田昱也跟著認同的點起了頭來,田單略一思忖,微微笑道︰
「在下受教了,不過在下還有一問。依公子所言,周公這樣做是為了成周的大利而拋卻私人的小名聲,確實稱得至聖至賢。只不過世易時移,如今已非成周草創之時,天下列分十余國,數百年來各國相互攻伐,雖然多有無信無義之行,但一個信字依然重要,譬如山東各國合縱攻秦,如果各國之間連面子的信義都不講,只求暗中的大信,這大信誰又能看得見?大家能看到的只有各國為自己的私利奔忙,只能相互猜忌,反而壞了攻秦的大局。所以田單以為,不講小信便難成大信,不講小義便難成大義……呵呵,這只是田單一己愚見,還請公子批駁。」
田單這張嘴可是夠厲害的,先引著別人多少話從而無意中出現漏洞,再針鋒相對的加以反駁,那還能有不勝的道理?趙勝沒想到田單在這里等著自己,雖是愣了愣,但轉念間想到他語鋒一轉提到了當下的事,心里多少有些明悟了他的來意,便笑了笑道︰
「萬事非一,各有各的情況,小信只是路途,大信才是我等所要成就之事,所以周公那樣做並沒有錯,因為他只能拋卻小信才能成就大信,那就不能走小信這條路,而如今天下各國講信修睦也是對的,因為各國相互猜忌只會壞了大事,要想合力攻秦以求各國安穩,必須以信示人才能堅定合同之心。
不過以信示人也要分什麼情況,宋襄公那樣不擊半渡、不擒二毛顯然不行,只為了小信而不顧大局更是不行。譬如有兩家人同時受到一敵騷擾,但這兩家之間也有恩怨,相互之間難免猜忌,其中一家為了自身之利,要讓出利益,甚至損卻另一家之利與敵寇苟合,另一家明知這樣做會削弱合同之力,那麼以純宗先生之見,他們應該怎麼做?」
趙勝不再繼續說了,直接問了田單,田單正等著趙勝的「高見」,哪能想到他會突然反問自己,想了一想趙勝不好明說齊趙對秦,轉而說什麼兩家對敵,不覺低頭笑了起來,凝神思考半晌,這才抬頭看了看對面尊席的田法章和田昱,忽然長跪而起,對趙勝恭恭敬敬的鞠了一禮,高聲笑道︰
「在下今日隱瞞實情實在是失禮之至,還請公子恕罪。」
他這里話音還沒落下,對面的田昱忽然驚慌失措了挺身坐直高聲叫道︰「純宗叔父你這是……」
「不妨事,平原君公子是耳聰目明之人,早已看出我們今日前來並非是為了論學,若是再隱瞞下去便要失禮了。」
田單向田昱擺了擺手,接著向坦然安坐的趙勝再次行禮後才笑道,
「公子恕罪,我等今日前來雖是唐突,卻也是沒辦法的事,實在是受時勢所迫。在下明告公子,我等並非是受大王之命前來相加試探,而是另有他因,這位明卓賢佷並非田氏本宗宗室,而是旁系宗室匡章將軍的長孫。至于在下,雖然確實是宗室中人,卻支分極遠,又是庶出,祖蔭不多,所以只在匡老將軍府做些雜事,今日前來正是奉老將軍所命跟隨明卓向公子問禮。」
「老將軍客氣了。」
趙勝之前從田昱的身份雖然並不十分確信田單後邊是誰,卻早已經猜到了他這次來絕不簡單,听到他這樣說,心里雖然慶幸,但驚喜卻沒有多少,施施然地回了一禮,那邊田單目光里已經滿是贊賞,點了點頭緊接著起身走到田法章幾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道︰
「臣啟太子,平原君公子次已經猜出太子身份,再相隱瞞已無必要,況且後日大王壽宴,太子難免要與平原君公子相見,若是到時候再以實情相告,多少有些失禮,所以還請太子與平原君公子以正禮相見。」
田法章今天來是為了正事,根本沒去想這些,田單雖然沒經他同意就揭穿了他的身份,但說的話都在理兒,田法章不覺有些慚愧,尷尬之下起身向趙勝笑道︰「法章莽撞了,還請公子恕罪。」
「不妨的……趙勝拜見太子。」
田法章是齊國儲君,趙勝只是趙國的公子,中間的差距極大,既然田單將田法章的身份公開了出來,趙勝說什麼都不要緊,重要的是必須規規矩矩地站起身先行禮,田法章想到自己的身份終究無法得到真正交心的朋,不免有些黯然,但還是正禮相還,行完禮之後多少有些矜持了起來,向田單掃了一眼,淡然的對趙勝笑道,
「法章那天與公子一席晤談,漸曉齊趙合同一心對兩國社稷安危的重要之處,所以回去以後便設法去見了平陸君。平陸君深思了兩天,才讓明卓和純宗叔父跟法章前來面見公子,正是為了齊趙之間的大事。不過平陸君說他還有幾句話需要問問公子才能下決斷。雖是不敬,但終究是為了大事穩妥,還請公子海涵……」
田法章雖然沒明說自己與齊王忤觸,但也清楚趙勝是事中之人,不需他明說也是明白他的苦衷的,也就不再說那麼多訴苦的廢話,客氣了兩句便轉頭去向田單示意。誰想還沒等田單開口,趙勝已經笑了,不以為意地說道︰
「章子是為了孟嘗君與趙勝交好那件事耿耿于懷麼?其實章子想多了。年前趙勝赴魏的時候趙國之內李兌勢大,趙勝要想扳倒他從而扭轉趙國衰敗之事,必須將能用的手段都用才行。是時孟嘗君也在大梁,趙勝只有借助他的力量才能成事,並非當真不知道他那些齷蹉之處要與他深交。這是為了大義拋卻小義,即便為章子不齒也是沒辦法的事。另外有件事就算更會觸怒太子和章子,趙勝今天也不能不說了。」
田法章好奇的與匡昱交換了個眼神,連忙道︰「公子請講。」
趙勝笑道︰「孟嘗君此次離齊,並沒有去他處,而是到邯鄲找了趙勝。趙勝深知孟嘗君當年為一己之私壞了章子攻秦的大計,實為不義,但如今秦國攛掇齊王謀我趙國,趙勝為了勸解齊王迷途而返,重歸合縱對秦穩保山東各國社稷的正道,卻只能用所有可用的力量,所以已讓孟嘗君前往魏國游說魏王。雖然這樣做實在難以取信于齊國,但當今急務是破解秦國連橫圖謀,趙勝無奈之下也只能行此無義之舉,容後才能相加彌補,還請太子恕罪。」
一樣話兩樣說,趙勝如果只說支持孟嘗君前往魏國,難免會連田法章帶匡章一起得罪,但他同時說清楚了自己這樣做的苦衷,並且說明這是為了破壞連橫,既是為了趙國好,同時也是為了齊國長久利益不得不如此做,田法章他們本來就已經表現出了反對連橫的態度,再加這次又是齊王不義在前,趙勝這樣做是為了「拯救」齊王和齊國于不義,他們還真沒辦法去怪趙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