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走進傅豹生的病房。傅豹生正睡著,呼吸穩定。窗外的紫藤花開得正好。淡紫清芬靜靜落在背角,顯得那平素嚴肅的男子,這一刻竟然也恬靜安然。
嘉定扯了扯嘴角。正如這個月份,窗外的紫藤花早就過了花期一樣,此時這個躺在病榻上的老家伙,也早過了風華正茂的年紀,可是他卻還不肯放手家業。這一場病對于他,或許根本就該是天降的懲罰!懶
杜清荷一見嘉定面上神色,便連忙起身,跟嘉定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轉身扯著嘉定走出病房去。
走到庭院里,小小的四合院面積不大,卻是布局雅致。杜清荷站在紫藤花架下,皺眉望嘉定,「你又在忙什麼?你爸爸住進醫院來,你來過幾次?青爵那樣滿的通告,卻也堅持只要有時間就過來。嘉定,臥病床前最出孝子,難道你還不抓緊這個機會!」
嘉定一哂,「媽,您以為我現在就算端屎倒尿,老頭子就能待見我了?不會的!與其吃力不討好,我還不如干點能真的給我帶來實惠的事兒!」
杜清荷嘆了口氣,「你還跟夏天混在一起?」
「為什麼不?」嘉定冷笑,「港口的項目,既然人家恆玖還願意帶著咱們鼎升一起玩兒,那我為什麼不能跟夏天合作?況且他妹妹夏涼跟青爵的婚事都敲定了,咱們日後就是姻親。都是姻親了,難道還不該多親多近?日後傅青爵不待見咱們,咱們說不定還得仰人家夏涼的鼻息。說一千道一萬,人家將來才是正經的少女乃女乃!」蟲
嘉定說著冷冷瞄了病房一眼,「我跟著老頭子,他什麼關鍵的都不肯給我干,除了讓允揚給我掛個虛職,我什麼核心的事情都接觸不到;我跟著舅爺夏天,卻嘗到了從未有過的受尊敬的味道,港口那項目里頭上千號人,誰見著我不點頭哈腰的,尊稱一聲傅少爺!媽,如果您是我,您說我會選誰?」
杜清荷皺了皺眉,「嘉定你不了解你爸。我是擔心,夏天終究不是你爸的對手。眼前的一切,終究不長久。」
嘉定聳了聳肩,「是對手怎麼樣,不是對手又怎麼樣?我的處境還能壞到哪兒去?」嘉定瞄向病房,原本俊美的長眸里涌起陰沉,「我倒是覺著,老頭子恐怕要熬不過這一回!」
「怎麼說?」杜清荷急忙去捂兒子的嘴,「小聲些!」
嘉定冷笑,「夏天已經把于含之出賣鄧嫻雅的事兒告訴顧淨璃了。顧淨璃一鬧,傅青爵一定就亂了;他一亂了就會回來找他媽鬧。這樣一折騰,老頭子的心髒還能指望好得起來?」
嘉定面上冷色嶙峋,「就算傅青爵跟于含之鬧也就罷了,鄧嫻雅可是老頭子的心尖子——知道他是冤枉了鄧嫻雅,知道鄧嫻雅是被于含之陷害的,那老頭子的心髒不徹底爆炸了才怪!」
「嘉定!」杜清荷閉上眼楮,「我不許你這麼詛咒爸爸!雖然我也恨鄧嫻雅,恨于含之,可是先生他畢竟……畢竟是我的男人,是你的父親!」
嘉定瞅著母親,少見多怪一般地聳肩,「媽,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真的還愛著老頭子……哈,笑話,真是笑話!」
「他那麼對您,這麼多年讓您當牛做馬,又給他生下我們三個孩子,可是他從來沒給您一點名分——這樣的男人,您真的還會愛他?」嘉定對著母親都在涼薄地笑,「退一萬步說,如果您真的愛他,還背著他做那麼些小動作?媽,您不必言不由衷了。我是您肚皮里頭爬出來的,我難道還不明白您的心思?」
「嘉定……」杜清荷一顫,趕緊將手捂嚴了嘉定的嘴,「小心些!這院子攏音!」
嘉定不耐地推開杜清荷的手,「好了媽!我長大了,日後我的事情,我自己會拿主意!您也真是老了,當年的潑辣哪兒去了,現在畏首畏尾,真是耽誤事!」
嘉定說罷,連給那病房一個回眸都不曾,便拂袖而去。杜清荷站在紫藤花下,心中染滿那紫藤花憂傷的顏色。
她自己到底是不是愛著傅豹生的?休說現在兒子敢當面質疑她,就是她自己,又如何還能給自己一個確定無疑的答案?
永遠忘不了,那年她剛進鼎升公司的時候,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社會新鮮人。剛從郎溪鄉下出來,鼎升的大公司氣派讓她局促不安、手足無措。便是進茶水間沖杯咖啡,她都不會使用那新奇的咖啡機。對于她來說,沖咖啡就是開水沖開3+2速溶咖啡,哪里想到鼎升的員工茶水間都是用的哥倫比亞咖啡,需要使用咖啡機。
她站在茶水間里不敢伸手,不敢亂踫,到後來無奈之下只想著去喝一杯白水也就罷了。這時從後頭走進來一個穿白襯衫的男子,衣袖都挽到手肘上,頭發仿佛被耙得微微亂些,看上去略微狼狽的外形讓她以為他也是普通的員工,與她一樣的自顧不暇。
他給自己沖好了咖啡,原本只是想轉身離去,卻在下意識地目光掠過她局促不安的眼楮時,停下腳步來。幾乎是溫柔地就在她耳畔,「要咖啡?」
她慌亂點頭,有些無地自容,卻也有些慶幸終于有人可以幫她。更重要的是,那個人冷不丁看上去,外形與她一定的狼狽,方使得她的自尊不那麼受傷。
他沒說話,只伸手將她手中的杯子,幾乎是用奪的力量給扯過去。修長有力的手指簡潔操控咖啡機,便將咖啡沖好,溫熱濃香的一杯擱回她掌心。
不知是不是她錯覺,她忽地覺得他那雙如同豹子
一樣凌厲的眼楮里,瀲灩起一絲仿若溫柔的微笑,「這機器很簡單。你只需按下這個按鍵,一切操作都會自動完成。當然,需要你將杯子送過去。」
他竟然看出她是不會使用咖啡機……她紅了臉垂下頭去,卻還是忍不住將目光偷偷滑過他面頰。
此時才發現,他的俊魅迫人。
她在心底盤桓著,想要找句話感謝,他卻一聲不吭地徑直離去,仿佛毫無留戀。她轉頭去望他的背影,甚至追出茶水間去看他身影消失的方向。
卻看見他的身影沒入總經理辦公室。問過同事才知道,他竟然是公司的太子爺,剛剛接手公司的事情,正在胼手砥足地打拼之中!
再後來,鼎升集團香港總部的事物也交給了他,他去香港,從D城分部挑選幾個員工一起帶過去。他選了她,讓她當了他的助理。
總助,在外人眼里是個類似欽差的活兒,可是她在他眼前說白了就是個活的工具。她拼盡了一切去跟上他的腳步。為了改變自己的儀態,她去學習公關和社交禮儀;為了糾正自己英文發音的土氣,她給一位英國老人當保姆,不收一分錢工錢,只為了學會標準的倫敦腔……
她跟在他身畔,望著他的方向,一路追隨她的腳步。終于有一天她發現自己完成了鳳凰涅槃,她真的成為了能立在他身畔的女子。
所有的辛苦,只要偶爾望見,他若有所思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時,便一切都覺值得。他那時已經迎娶了徐玉鳳,她知道。可是她還是心甘情願在那場商業酒會之後,倒在了他的懷中。
只是從前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只有兩人都在香港的時候,他才會將那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而回到D城了便不見——後來才想通,因為鄧嫻雅在D城。傅豹生去香港,鄧嫻雅不能跟著去……
如今想來,當年愛戀,怕只是一場水月鏡花。
也許她當年在茶水間的局促不安,讓他在某一剎那想到了鄧嫻雅。或者根本就是那從香港帶回內地的新鮮玩意兒——咖啡機,也曾經讓鄧嫻雅有過同樣犯難的時候。于是原本毫無留戀的他,忽然為她停住腳步,解了她的為難。
她的刻骨銘心,不過只是他的信守一撥。終究為的,只是旁人。
可是縱然他給她的感情從來沒有承諾,沒有名分,只是一場水月鏡花;可是她的心中,那些曾經的悸動,又哪里會是虛假?
抬頭看頭頂紫藤如霧。這樣的秋日了,紫藤花竟然還掛在枝頭,讓人恍惚有夢境之感。也許人生百年,不過也只是一場夢。直到臨死的那時候,才能醒來。
正如紫藤花語︰沉迷的愛。
沉迷是執著,可是沉迷換了另外一個角度去看,又何嘗不是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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