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是在傳媒學院那天,我替青爵去給淨璃送手機。遠遠看見林蔭道上,淨璃跟一個女孩兒挎著胳膊走著。」錢未然動情,嗓音里都仿佛起了迷蒙的霧,卻不涼,而是溫軟的,從阮靈耳根子處飄散。層層涌涌地到了她眼前,再飄進她眼底去,落地疊成了水意。
阮靈卻忍著,繼續听他講。雖然那是共同置身的時空,可是這個世界這樣大,仿佛同樣的故事從不同的視角听起來,便仿佛已是全然嶄新的情節。身在那里,卻有看不見的角度,自己就像觀眾,屏息凝神看著大銀幕上放映的畫面;而恰巧,那屏幕上的演員,又是她自己。
「你知道那時候青爵說了什麼嗎?」錢未然忽然笑起來。他其實是經常微笑的人,可是他的笑往往只是一種職業表情,卻很少讓那笑印入眼底;可是這一刻他眼楮彎了起來,像是兩彎月牙兒。他眼角處有微微的小小褶皺,是他笑意泛起的漣漪。
阮靈著迷地望著他,心中只能听見自己一聲又一聲的嘆息。若是女子,知道自己眼尾生紋,定然已是要心慌尖叫,然後便搜羅所有的眼霜廣告,不管要費多少銀子,也一定要去找那款敢宣稱徹底清除眼紋的……明明知道,那絕無可能;這世上的靈丹妙藥都無法與歲月抗衡,何況只是一款化妝品?可是就是要巴巴地去買來,仿佛花了錢便能心安。可真是自欺欺人呀,盲目得一如少女剛剛墮入愛河,也許壓根兒就沒看清那個男生的全貌,便一栽頭就跳進那「愛著愛情」的感覺里去。直到有一天疼了,才會醒來,然後自己都忍不住問自己︰愛上他什麼了?當初眼楮瞎了麼媲?
可是就算這樣醒來過,卻在下一段愛情來臨的時候,依舊忍不住重蹈覆轍——嘖,這就是女人吧。怒其不爭,卻也是這樣真實地可愛著。便是眼前這男人在未來的歲月里,眼角生紋,鬢生華發,她也一樣會愛下去。
「說了什麼呀?」阮靈吸了口氣問。
錢未然露出少見的淘氣來,宛如少年般眼神羞澀又狡黠,「青爵當時忿恨一切會在淨璃身邊的人。你個子高,穿男生款式的襯衫和牛仔褲,又橫伸著胳膊攬著淨璃的肩頭……」
阮靈登時咬牙切齒了,「我知道他會說什麼了!該死的,我回頭再找他算賬!丫」
錢未然朗笑,「我卻不知怎麼的,竟然就答應了青爵,替他下車去送手機。」
「我當然是想彌合他與淨璃之間的矛盾,讓他心情好了,他才會好好地去跟我干活兒去;可是其實我從後頭一步一步走向淨璃去,眼楮卻奇怪地落在淨璃身邊的高個子女生的身上。」
「……真的?」阮靈眼中的淚意又涌起,「是因為我個子高,佔的面積大吧?其實我那天簡直太邋遢,一點都沒有任何有理由吸引你注意的東西……」
錢未然也輕輕嘆息,「那天我記得青爵跟淨璃說過一句話,讓我登時就愣在那里,久久無法回神。青爵說,還要選什麼‘男人最想擁有的女人’,每個男人的眼里都有自己的獨一無二——那一刻青爵的眼楮里只有淨璃;而我,一直望著林蔭道上你走遠了的背影。」.
阮靈的眼淚終是無聲滑落下來,「那時候,你認出我了麼?」
錢未然猶豫了下,輕輕搖頭,「我前兩次見你,都是你的正面;那天倒是第一次看你的背影。其實也許這也不是更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從前兩次見你,你都是濃墨重彩,被設計感強大的服裝與妝容掩蓋了你原本的面目;而那天,你不施粉黛。站在林蔭路上,陽光從樹葉間篩落下來,就那麼清透地落在你臉上。我甚至能看得見你鼻梁上和顴骨上幾顆小小的雀斑……」
「啊!」阮靈驚呼,伸手便掩住面孔,「不許你看!」
「真好看。」錢未然雙眼溫柔眯起,「就像一粒一粒黑芝麻,讓我都想去用唇一顆一顆地啜起。」
錢未然說著又笑,笑得像開懷的少年,「我想起我給我姐的孩子講故事的那段時光。那小家伙總是纏著我給講故事,他曾經最愛的是長襪子皮皮。可是他是男孩子,又不好意思讓別人知道他喜歡看女孩子們喜歡的長襪子皮皮,于是他就偷偷來找我。我給他買了長襪子皮皮的故事書,每回他來了,我就在他睡覺之前念給他听。他便每次都睡得格外安好,連我姐都驚訝,說那精力旺盛的小人兒每晚在家里睡覺都像是一場災難;可是卻竟然能跟我在一起就這樣乖地睡著……」
錢未然笑著真的去吻阮靈面上的雀斑。阮靈原本平日上班也是打粉底的,可是今天實在流淚太多,于是顴骨上便首當其害,讓粉底都被生理鹽水沖掉,露出一顆一顆的小雀斑來。錢未然的唇灼熱卻又溫柔,柔軟地吻著,卻又饑渴地下意識輕輕吮.吸。阮靈便覺得自己的全部靈魂都已被他溫柔卻又蠻橫地給吸進去,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軀殼里頭來。
「我知道那是長襪子皮皮的神奇啊。于是我自己也仿佛變成了他那麼大的小男孩兒似的,自己的夢里也夢見過皮皮那樣的女生。有囂張的笑容,面上有一顆一顆生動的雀斑。」錢未然一邊吻著一邊微笑,「然後那天在傳媒學院看見了你,看見你那麼直白地露在我眼前的雀斑,我就覺得心都跳了。」
錢未然自己是風度翩然的男子,他周邊接觸到的女性,從名門閨秀到旗下藝人,個個都是妝容精致。這是現代社會的職業禮貌,可是卻也都盡情掩蓋住了她們面上可能會有的可愛雀斑。于是說也小小悲哀,那天在阮靈面上見到的,幾乎是錢未然這輩子第一回在女孩子面上看見的、毫不遮掩的小雀斑。
或者這樣說也不公平,錢未然並非完全沒有機會看過女孩子的素顏。比如公司有新進來的新人,公司的常規要求是要新人們都露出素顏,以確定各自的底子——錢未然也曾見過下屬遞上來的新人素顏照,只不過他從來都沒有真正地注意過她們的顴骨上是否有那一顆一顆小小的、生動的斑點。
這也許就是像青爵所說的那樣吧︰其實每個男人的心里都有獨一無二。並非別人就不好,只是他永遠看不見。他只在合適的時機、合適的地點,看得見那唯一合適的人。
這是注定,誰也逃不月兌的注定。
他眼角生紋,她卻依舊喜歡;她顴骨上有小小的雀斑,他卻反倒更是驚喜。這些小小的細節,若是放在旁人身上都是負面的瑕疵,可是放在對的人那里,卻能變成錦上添花.
阮靈心內早已被蜜甜透,卻還是忍不住小女子的嬌嗔。這就是「恃寵生嬌「吧,但凡得著身邊男人愛寵的,定然都會忍不住撒嬌,「啊,原來你只看得見我的雀斑,卻還是壓根兒都沒認出來我這個人啊!」
錢未然只能嘆息了,卻正色望阮靈的眼楮,「可是你就是你,我一樣還是認識了你。即便沒能立即將你與當年那個女孩兒聯系在一起,我卻一樣還是被你吸引,久久難忘。」
「那你是什麼時候真正認出來我的?」阮靈急著問,心里已是揣了緊張。
錢未然輕輕閉上眼楮,「是你之後來找我。你想要說服我當你的經紀人,你到我公司來。我原本期待看見那日素顏的你,可是走進我辦公室門來的女生,卻又變了……」
阮靈明白錢未然的意思了。因為那天阮靈主動去找錢未然,她又刻意打扮了一番。再度服裝得體,妝容精致。于是她與當年的那個形象再度合二為一。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開始死活不答應給我當經紀人!」阮靈輕喊。
錢未然笑,輕輕嘆息,「我那時候被老天爺給嚇到。我沒辦法想象,原來長長的幾年時光里,前後吸引過我最多的女生,竟然是同一個人。而這同一個人,竟然能顯露出兩種截然不同的面貌︰濃妝時,她妖艷奪目;素顏時,她干淨得像是鄰家女孩兒。」
錢未然睜開眼楮,鄭重望阮靈,「傻妞,不許胡思亂想。我那刻拒絕你,不是你以為的我又在輕蔑你;而是我一時無法應對自己的心情。我想走近你,卻又被曾經的記憶拖著,不想自己違背自己曾經的想法,于是我被自己卡住,卡在進退維谷里。」
阮靈輕輕點頭,卻自豪笑開,「幸虧我後來勇敢了,就算剛開始被你拒絕,可是我還是對你死纏爛打,沒有一開始就被你給嚇跑。就像從前一樣,只敢鼓起勇氣走到你眼前一回,見你否定便遠遠跑開,再不敢到你眼前去。」
錢未然終于笑開,伸手去刮阮靈鼻尖,「可是後來想跑的那人卻是我。因為那時我已經有了婚約,我知道不可再拖累你。我一邊貪婪注目你,一邊還在努力提醒自己的身份;我一直在矛盾,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你。一個曾經懷疑過你、輕蔑過你、甚至拒絕過你的男人,怎麼有資格再擁有你?更何況這個男人已有婚約在身……」.
「原來你不是卡在韓芷那,你是卡在你自己這?」阮靈忍不住睜大了眼楮。
其實從前有回跟AA她們幾個姐們兒喝醉酒了,AA就都忍不住替阮靈打抱不平,說就算是錢未然跟韓芷有了婚約,可是就連韓芷都跟阮靈說明白了啊,說他們兩個原本就誰也不愛誰,不過是家族利益交換的產物罷了——那錢未然怎麼還卡在這個事兒上,遲遲不給阮靈一個交待?
既然是一紙空文的婚約,干什麼就不能給它撕毀了?
阮靈听著也就笑笑。她走入職場之後就也漸漸明白,生活不是小說,那婚約雖然沒有愛情,卻不能像言情小說似的說撕毀就撕毀了。可是她自己心底又何嘗沒有怨氣?
于是每到那樣難過的時候,她就會荒腔走板地跟著一眾姐妹兒一起唱劉若英的「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你說過那樣地愛我」;要麼就是拿捏著梁靜茹的靜婉氣質,唱,「愛真的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可是越唱自己心底就越是淒涼。抬頭看看吧,但凡真是唱這兩首歌唱到入心入肺的,其實都是沒能擁有這份愛情底氣的;那些真正有愛情底氣的女生,誰會這麼折騰啊?人家享受愛情甜蜜還享受不著呢。
她們四個里,就淨璃一個人在那平心靜氣地剝桔子。將橘子皮剝開,一瓣一瓣將桔子瓣都掰下來,然後再指尖縴縴地將桔子瓣上的橘絡都給摘下來,一顆一顆碼好了放在盤子里,等著她們吼夠了再來吃——然後她就心里越發難過。看,顧淨璃就連伺候她們幾個都已經不自覺帶出了伺候她們家那龜毛少爺的範兒來,而且做的那麼細心,那麼好看;就越發反襯得她們剩下這三個女人的淒涼。
她還沒搞定錢未然,AA還沒搞定BB,而嘉怡還在允揚和韓賡之間……于是四人的聚會就總是她們三個在台上嚎叫,然後六只眼楮一起看人家淨璃靜婉美好。
那時候豈能不傷心,豈能不迷茫?真的就想豁出去拼著醉,打一個午夜電話去問錢未然︰「你到底為什麼不肯為我拼一回?就撕了那張狗屁婚約,行不行?」
可是卻著實沒想到,原來錢未然是卡在他自己那——他自認輕蔑過她、沒能珍重過她,于是他自我懷疑、自我否定,自己擔心怕是不能給她完美的、更好的愛情?
「你還想怎麼著來的,啊?你說啊!」阮靈又氣又心疼,便盯著眼楮質問錢未然。
錢未然垂下頭去,「我想著,也許你會遇見一個更好的,更懂得珍惜你的吧。如果到時候真的出現這樣一個人,譬如薛安,那我就好好地放你走。」
「屁啊!」阮靈哭了。之前她也是在流淚,可是她不認為那是哭;主動的,發出悲慟聲響的,才是哭,「錢未然你胡說八道什麼呢!你這是不負責任,你這是,你這是想始亂終棄!你放我走,然後你再轉頭回去跟韓芷結婚,是不是?你是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照飄啊你!」
錢未然搖頭,「……然後我就找個職業經理人,或者就是與韓芷商議,讓他們來管理芒果娛樂。我自己抽身而退,學王石,也許去攀那世界最高的山,也許去獨自駕帆船穿越寧靜無人的大峽谷。」
「然後找一個綠色的村落,租一間樹皮搭成的房子,用當地土著居民以木漿造的粗紙,用手寫的方式創作一個故事。我想那會是一個中國版的長襪子皮皮。主人公也有囂張的笑容,大咧咧的肢體動作,最重要是在她的顴骨和鼻尖上同樣都有俏皮而醒目的雀斑。」
「那個故事會一直寫,一直寫。從日升寫到日落,從我年輕寫到白發。我不著急讓那個故事成形,更不急著讓那故事結束,于是我選用手寫的方式,一筆一劃;偶爾還會遇到提筆忘字,便會再駕了帆船走出山村,去繁華都市,尋找中文書店,再買一本中文字典。回來,繼續翻開字典,找到那個合適的字眼,將那個故事繼續抒寫。」.
「你神馬意思啊你!」阮靈哭出聲兒來,「你相當現代魯濱孫啊?」
錢未然輕輕地笑,「其實我的性子里,可能真正渴望的是那樣的生活。做芒果娛樂,一身浸染在娛樂圈里,為的並不是錢,而是一場男人的人生。當經歷過了,我就想抽身而退,過自己想要的日子,恬淡地遠離名利。」
「我當年犯過錯,我自己錯過了一個姑娘。于是我就算沒有機會帶著那個姑娘與我一路同行,我卻也依舊可以在心里帶著她一路同行。她就在我帆船前行的水波里,她就在我手寫的字里行間……」
「我說我不願意跟你去了麼?」阮靈伸腳踢他,「你都沒問過我,憑什麼就說我不去?我告訴你錢未然,就算事情真如你所說,什麼我遇見了另外一個男人……那得知你自己獨自離開,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私奔了去追隨你!」
「你在土著村落寫故事,我就去跟他們學唱歌跳舞;你獨自去駕駛帆船,我就在岸上唱著山歌給你指路……」阮靈抹著眼淚,「尼瑪你不知道現在就流行森系美女啊?姑娘我正想也趕這個時髦呢!姑娘是時尚中人,你不知道麼?」
錢未然終于笑起來,伸手抱緊阮靈,「好,那就這麼定了。我們的婚禮與蜜月,就那樣度過,好不好?」
阮靈徹底懵了,「你,你你你什麼意思?你求過婚了麼,你就開始說什麼婚禮和蜜月?」
「你剛才說的啊,不用問你,反正你什麼都答應了。」錢未然狡黠一笑,「就這麼定了。」.
錢未然跟阮靈一同走回樓下大廳的時候,所有賓客都正等著他們的到來。
一見他們拉著手走回來,芒果娛樂的一眾同事已是同聲歡呼起來。淨璃則握緊了韓芷的手,給韓芷以支撐的力量。
韓家二老找到韓芷,低聲詢問。韓芷卻也桀驁回眸,「爸,媽,當年你們做主要我跟錢未然訂婚,事前也沒有太多征求我的意見啊;那我今天跟他解除婚約,好像也不必非要提前通知你們吧?我們都是大人了,更各自都是成功的企業家,我們知道我們在干什麼呢。您二老就甭擔心了。「
「用作賠償的話,我保證三年之內肯定給你們二老生個外孫,讓你們圓滿含飴弄孫的心願,這總行了吧?「韓芷巧妙避過婚姻,只說孩子。她只說會生個孩子,卻沒說可能會結婚哦。
現代的事業女性,誰還流行結婚啊?
錢家父母則一臉鐵青走到錢未然眼前。當著眾人的面,涵養極好的錢爸爸努力按捺著,只問,「未然,你今晚究竟何意?」
錢未然淡淡微笑,「爸,媽,我剛剛跟律師簽署了股權轉讓的協議。我與韓芷的公司彼此持股,這是我們兩家聯姻的體現。我將我公司的部分股權正式轉讓給韓芷——這不是補償,卻依舊是事業上的肉不離骨。」
「你轉讓股權?」錢媽媽一驚,「未然,你想要做什麼?」
錢未然只垂首望阮靈,「我想帶著個野姑娘,去做一回野人。」
阮靈臉紅起,卻也目光閃閃抬頭望錢未然,「……其實他能當個好作家,或者不錯的編劇。以後他就給芒果娛樂當作家好了,說不定50年後還能獲得個最佳編劇獎什麼的。」
「好啊。」錢未然大笑,當著眾人的面,垂首吻上了阮靈的唇。
燈光閃耀,別人的驚訝抑或掌聲,都已不重要.
燈火漸漸熄滅,錢未然與青花和月等人一起站在門口送別賓客。
淨璃悄然走過來扯了扯錢未然衣袖,「錢大哥,听說你要帶阮靈去劃船?」
錢未然點頭,「沒錯。」
淨璃在闌珊燈火里邪惡抬臉,「……可是錢大哥,你們的船造了咩?何不趁著今晚余下的時光,去跟阮靈一起造艘大船?」
----------
淨璃,你好邪惡啊好邪惡~~哈,明天甜蜜下,阮靈的番外就完畢。稍後去更《小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