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蕊走近馬車,奇怪地咦了一聲︰「怎麼要兩台車?」
「大的自然是你的,小的自然是我的。」紅玉笑道︰「駙馬心細,怕我擠著你。」
寒蕊不說話,踩了條凳正要上去,紅玉嘀咕一聲︰「怎麼駙馬還沒有來呢?」
「他提出來要帶我去看潤蘇的,不會不來的,」寒蕊說︰「我們先上車吧,他騎馬,快得很呢。」一抬手,掀起車簾,忽然怔住,忙不迭地一縮手,表情怪異地回望著紅玉,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紅玉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就听見車里傳出平川的聲音︰「時間不早了,該動身了。」
寒蕊還在望著紅玉,一臉瑟縮,紅玉趕緊擺擺手,示意她進車里,寒蕊躊躇一下,頭一低,鑽了進去。
這個郭平川,分明是在找機會親近寒蕊。紅玉想笑,卻驀地覺得心里有些難受,因為寒蕊啊,還是那麼不開竅。
馬車已經啟動了,寒蕊握著雙手,端坐在一角。平川輕輕地,遞過來一樣東西。寒蕊不看他,低頭接了,暖烘烘的,竟然是個暖手爐。她還沒來得及感觸,卻感到膝頭蓋上了一床薄毯。她詫異地抬起頭來,正好平川的手拿著毯子環過她的腰際,一側頭,她的眼光就跟他來了個結結實實的對撞。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她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飛快地低頭下去,捧著暖壺,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真是別扭啊,他為什麼不騎馬?要跟我同乘一輛車呢?這一路可怎麼熬啊……
「寒蕊……」他輕輕地開了口,聲音低沉而有磁性,在寂靜的車里,顯得非常的溫柔好听。
寒蕊勾著腦袋,一聲不吭。
「明天要回門了,想你父皇嗎?」他問道。
寒蕊遲疑了一下,說︰「其實我在宮里,也不是天天能見到他的,母後去世後,我也是很長時間才能見他一面……」
他沉吟片刻,幽聲道︰「你母親,是個很聰明大度的女人,很了不起。」
她抬起頭來,默默地看他一眼,復又低下頭去,不說話。
「休完這幾天,我要去營里了,」他柔聲道︰「你在家里,都會做些什麼呢?」
她思索片刻,回答︰「我不會到處亂走,就在房里繡繡花……」原來平川是擔心我在家里亂走,我當然不會以郭少夫人自居,因為本來就是個假的。
听了她的回答,平川微微地松了口氣。母親的脾氣他是知道的,雖然經過了他的警告,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不想,母親為難寒蕊。因為他把她留在身邊,是為了保護她,他當然不希望傷害來自自己家里。自然,在他不在家的時候,為了避免可能出現的傷害,他只能希望寒蕊別跟母親踫面。盡管他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母親太過,他就只能把母親送到鄉下老家去住。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你什麼時候學會繡花的?」
「北良去了之後……」她的聲音里,有種令人心悸的悲傷。
他頓了一下,岔開話題︰「你要喜歡出來,我會抽時間經常陪你出來走動走動的。」
「不用勞煩將軍了,」寒蕊低聲道︰「我能坐得住的。」
「沒事去書房看看書啊,」他說︰「繡得累了也要注意休息。」
恩,她點頭。
「你會做手帕麼?」他又問。
她抬起頭來,點頭。
「那就幫我個忙,好嗎?」他笑了起來。
「什麼?」她看著他。
&nb
sp;他說︰「當兵的麼,總是動作強度大,時常出汗,我想,帶條手帕在身上,會方便些。」
「恩,你要幾條?」她想了想,問道。
「四條。」他心滿意足地裂開嘴,笑了。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爽朗,跟他平時不苟言笑的陰沉有如天壤之別。她望著他的笑容,不禁有些恍惚。北良笑的時候,是大聲的哈哈,平川的笑卻是無聲;北良的笑很張揚,很燦爛,但平川的笑基本隱在眼楮里,給人很深的感覺,尤其是在他笑的時候,去望他的眼楮,那里深不見底,仿佛還有許多的東西包涵在里面,都是她不曾懂得的。
寒蕊的臉上瞬間滑過一絲淒然,她為什麼要去探詢他眼楮里的東西呢,他們原本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都是彼此生命的過客,他眼里的東西,不屬于她,也無須被她探究。
他從她的淒然里,看出了一抹滄桑。她的眼楮很迷茫,始終帶著憂傷。他知道,迷茫是因為他,而那憂傷的源泉,是北良,雖然他無能為力,但他還是決心要努力改變。
「不問我為什麼要四條?」他故作輕松地問。
她看著他,不問。
他輕聲道︰「我覺得,什麼東西,都成雙成對的比較好,不孤單。」
聞言,她深有同感地點點頭。卻沒有發現他臉上,淡淡的失落。他多麼希望,她能听出點什麼啊,可是她的表情,就是茫然無知。他多想告訴她,他想要她不孤單,他想跟她成雙成對,可是,他說不出口,她也,一如既往地,單純和傻。
氣氛,又緩緩地陷入沉寂。
馬車安靜地,穿過了昭山腳下的竹林。
「你跟明哲大師很熟啊,」還是平川主動開口了︰「我看你很喜歡到歸真寺來,是跟他探討佛法麼?」
「恩,母後不太準我出宮,只有來歸真寺,她不怎麼限制。」寒蕊回答︰「可能她覺得,多讓明哲大師影響我,能讓我變得定性一點吧。」
他微笑著問道︰「你母後,希望你成為什麼樣子呢?」
寒蕊偏頭想了想,說︰「穩重高雅吧。」
「那麼,你喜歡什麼樣的自己呢?」他依舊微笑著。
她想了一下,喃喃道︰「我不知道……」她其實,是很希望能回到從前的,對從前的自己,她曾經很滿意。可是越到後來,她越對自己不滿意,但到底要變成什麼樣子才會讓自己喜歡,她是真的沒有答案。
他敏銳地發現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不由得輕聲安慰︰「其實,從前的你就很可愛啊。」
「可愛?」她苦笑一下︰「就是傻吧。人家都說我可愛,我也一直這麼認為,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我一定還是很為此自得的。可是母後去了之後,沒有人還說我可愛,他們背地里,都說我蠢。是的,我的確不聰明,因為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從前他們說我可愛,不過是因為我既沒有潤蘇漂亮,又沒有潤蘇聰明,還沒有母親的大度,但是父皇寵愛我,為了巴結,他們就用一個看似美好的詞語代替了傻,來形容我。」
「你怎麼這麼悲觀呢?」他的心事堆上了面龐。原來寒蕊失望的不僅僅是他,是整個世界。
「我為什麼不悲觀呢?」她默然道︰「還有比這更糟的生活了嗎?短短的時間里,我相繼失去了許多,也許,還要失去更多,我怎麼能不悲觀?」
「可是你也得到了很多啊。」他柔聲道。你得到了我,你還能得到更多,只要磐義登上皇位,一切都會回來的。
「我得到了智慧,失去了純真。」她平淡地說︰「盡管現在我還是不聰明,但是我知道,每當我變得更聰明一點,我就離快樂更遠一點。」
他頓了頓,幽聲道︰「你變了很多……今天,你讓我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寒蕊,我不知道,是應該為你感到高興,還是替你感到悲哀……」
「有感覺,是件好事,我如今,對好多事都沒有感覺了,你也不需要為我浪費感情。」寒蕊的話里,有些自暴自棄的麻木。
平川怔怔地望著她,低聲道︰「深刻不應該成為痛苦的理由。你要振作起來……」
「我不需要振作,沉淪于平凡,即是平安。」她淡淡的說完,便抿緊了嘴唇。
熟悉的疼痛再一次襲來,一絲絲地,蔓延開來,死死地勒緊了他的心,讓他有些難以呼吸。她的消沉,既是因為一連串的打擊,也是因為失去了希望。北良帶走了她的愛情,皇後帶走了她的背景,磐義帶走了她的將來,而他郭平川,似乎什麼也給不了她。可他多想,給她什麼啊,整個的世界,和他全部的愛,還有他的一生,那麼長的一生。
她落寞的神情,象雪夜的熒光,清冷的眼神,抗拒著一切。她曾經單純的快樂在歲月里漸漸消弭,痛苦如影隨形,她活得如此的淒涼和絕望。
我能為她做些什麼呢?
他是多麼的無力啊。她在她的世界里悲傷,他望著她的悲傷而痛苦得無法言語。有一種憂傷不會讓人流淚,卻能讓人心碎;有一種痛苦不會讓人斃命,卻能讓人絕望;有一種深愛不會予人言說,卻能讓人沉淪。
此時此刻,平川只想擁緊了寒蕊,用全部的愛給她希望,可是,她漠然的面龐,近在咫尺,遠在天涯。是什麼拉開了他們的距離,那曾經決然的話語,每回想一遍都是鞭笞,讓他滿是傷痕的心,又添上新的血痕。他多想,再回到從前,在她還愛著他的時候,好好地愛她一次啊,總勝過此時,當他想好好擁抱她的時候,卻再也沒有機會。
上天啊,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可以讓一切重新來過?
寒蕊啊,心心,我到底該怎樣來愛你?
他定定地望著前方微微顫動的車簾,默然地合上了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