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妃,別以為你不說話,朕就不知道你是清醒的,」磐義呵呵地笑道,听上去讓人毛骨悚然︰「朕今天要送件禮物給你。」
寒蕊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頭,卻說出來,她憂慮地看了磐義一眼,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反話?!
「朕決定饒過你了,不殺你,」磐義說︰「因為母後有遺命,要朕寬恕。」
他輕輕地笑起來,笑的陰森恐怖,听得寒蕊背心發涼。
「朕不但不殺你,還決定,讓你們母子相見。」磐義說得很認真︰「來呀,帶七弟上來。」
源妃一直低垂的頭,聞言,終于緩緩地抬了起來,木然著,望向門口。
磐喜瘦弱的身影出現在殿中,兩天不見,錦袍又顯得寬大了些,他緩緩近前,眼光散淡,誰也不看,只在切身而過時,輕輕側頭,望著寒蕊,淡淡一笑。
「喜兒……」寒蕊驟然間心酸,喚聲未出,已經紅了眼圈。
聲音落在地上,輕輕地,被磐喜徐徐而過的腳步掩蓋,他看著姐姐,用一種超乎尋常的深情,那眼神如泣如述,充滿了依依不舍。
寒蕊嘴巴一癟,淚落衣襟。
磐喜默默地停在源妃面前,心痛地望著母親,似有千言萬語,卻無言相看。良久,才斷然一別頭,緩緩幾步,在殿中站定,面向磐義。
源妃面目全非的臉上,盡現傷心淚痕。她望著兒子的背影,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
寒蕊用上齒,緊緊地咬住了下唇。
「見朕為何不跪?」磐義威嚴地低問。
磐喜漠然道︰「我只跪可跪之人。」
磐義眉毛一挑︰「難道,朕不是你可跪之人?」
「我跪天跪地跪父母,無須跪你。」磐喜傲然道。
磐義哼一聲︰「就算朕不是皇帝,還是你兄長,有資格讓你跪。」
氣氛登時緊張起來,寒蕊悄然上前,拉了拉磐喜的袖子,對他使個眼色。好漢還不吃眼前虧呢,何必以卵擊石?!
磐喜輕輕地將袖子一帶,避過了寒蕊,復又上前一步,端立于龍椅之下,倨傲地抬起頭來,望著磐義,無所畏懼︰「你當皇帝,不過是運氣好罷了,若天命肯眷顧我,我又緣何做不了皇帝?!」
磐義冷笑一聲︰「原來你真的是一直都心有不服。」
「磐喜!」寒蕊急叫一聲︰「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如此說話,大逆不道,豈不是逼磐義殺他!
磐喜回頭看看寒蕊,淒然一笑,正過身,漠然道︰「服不服你都會懷疑,索性也無需遮掩,你留我到今天,不就是為了滿足自己壓抑許久的報復***?你想的,無非是在我娘面前殺我,徹底摧毀她的心智。這世上,沒有什麼會比毀滅一個人的希望更殘忍的事情了,你,就是這麼狠毒。」
「你很聰明,」磐義冷聲道︰「這倒是堅定了朕的想法,不過,你不怕死麼?」
「死?」磐喜幽幽一笑︰「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可怕。」
「朕很有興趣知道原因。」磐義皺皺眉頭。
「若不死,也逃不過圈禁的生活,與其苟延殘喘,仰人鼻息,那麼屈辱地活著,還不如死來得痛快。何必呢?」磐喜淡淡一笑,帶著對宿命的坦然︰「我若活著,必不甘心,你想成就仁君的名聲,卻為我夜夜不能安寢,何必呢?」
磐義默默地看著磐喜,半晌不響。
 
;磐喜側過頭,依舊望著寒蕊,輕輕一笑,復又回過頭去,對磐義說道︰「我若是你,必殺之,永絕後患。」
寒蕊心頭一顫,她猛然間醒悟過來,磐喜今日,是一心求死啊,她愴然喊一聲︰「磐喜……」心如刀絞,眼淚已經止不住,象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
磐義還是一聲不響,默然地盯著磐喜。
「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情,」磐喜的聲音低下來︰「讓我和母親有尊嚴地死去。」
磐義沉吟片刻,低聲道︰「朕答應你。」
「喜兒——」寒蕊絕望地大叫一聲。她終于知道,希望最終破滅的滋味,就象燭光熄滅在生命的通道,她自此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磐喜微微地笑了一下,返身,走向寒蕊︰「姐姐……」
寒蕊仰起眼淚,望著磐喜,眼淚滾下,又盈滿眼眶,視野中的弟弟,始終模糊著,她痛心地說︰「為什麼?你要這麼傻……活著,不好麼?只要活著,就永遠都有希望……」
「希望?」磐喜淒然一笑︰「你願意我殺了他麼?」
寒蕊痛苦地閉上眼楮,長吟一聲︰「不……」
「姐姐,生在皇家,不是我們的選擇,但命運,也同樣由不得我們選擇,」磐喜說︰「你想做的,都已經做了,不要再耿耿于懷了,我記得你的好,」他輕輕地靠過來,默默地抱住了她,緊緊一抱︰「若有來生,我們還做姐弟……讓我,做你的親弟弟……」
嗚……寒蕊傷心地哭出聲來。十四歲的弟弟,已經同她一般高,再有兩年,他就成人了。寒蕊還記得,宮中的成人禮是很莊重的,可是此刻,她卻要心碎地面對,他生命中永遠也完成不了的成人禮。
磐喜慢慢地松開她,緩緩地走到源妃跟前,跪下,輕聲道︰「娘……」
源妃淚眼相望,依舊無言,她輕輕地沖磐喜點點頭,想笑,污濁不堪的臉上卻是呈現出更為恐怖的表情。
磐喜緩緩地跪下,磕頭三個︰「請恕孩兒不肖,先行一步,請您不要難過。命該如此,強求不來,生已無可眷戀,孩兒只想,求個解月兌。」
寒蕊听到這里,禁不住渾身顫抖,涕淚橫流。她想不通,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不能兄弟相親,為什麼不能恩怨隨風,而要在這皇宮,上演這悲壯蒼涼,而又無情的一幕呢?
磐喜已經起了身,他從容地走到磐義面前,站定。
磐義看著磐喜,好久好久,終于,他咬了咬牙關,一抬手。
「磐義——」寒蕊大喊一聲︰「不要!」
磐義的手一頓,就停在了半空之中。
「多一秒便多一分痛,下令吧。」磐喜淡然輕語,催促磐義。
「磐義!」寒蕊「撲通」一聲跪下,不顧一切地說︰「你還記得母後的遺願麼?她若再世,會忍心見你如此弒弟麼?你想要成為聖君,就不怕此舉,為你畫上抹不去的污點麼?」她跪著移往跟前,戚聲道︰「當日七步成詩,燃萁于釜,煮豆在泣,同根所生,相煎何急?相煎何急啊——」
「相煎何急啊——」她大哭著,拜倒在地︰「皇上——他不是你的仇人,是你的弟弟啊……」
磐義看著痛哭的寒蕊,懸在半空的手開始微微地顫抖。
「你們曾經在這皇宮中,牽手而過,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玩耍,一起挨訓,你們也曾,彼此替對方遮掩,以逃避責罰,怎麼可以統統拋卻?想想父皇吧……他生你們,養育你們,難道就是為了看今日你們兄弟相殘?」寒蕊淒厲地喊道︰「是什麼蒙蔽了你的眼楮?看不見人世間最值得你去呵護和珍惜的真情?難道當皇帝,就一定要無情無義,成為孤家寡人麼?!」
「你把他廢為庶人吧,好歹留他一命,上天也有好生之德……」寒蕊聲嘶力竭地喊道︰「我願立下生死狀,保他終身不違逆皇上!若有違反,我願先他受罰!」她跪著,一頭磕下去,又是一頭,一頭一頭,磕得青石板「砰砰」作響。
磐喜仰著頭,不看寒蕊,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最終還是在寒蕊的哭喊聲中,淚流滿面。
磐義終于,無力地,放下了手臂。
殿上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寒蕊淒切的哭聲,穿透了殿堂。
潤蘇默默地垂下頭去。
平川揪心地望著寒蕊,盡管他知道,不管她如何努力,最後還是徒勞,可是,他不能阻止,因為磐喜說過「總得讓她努力過,到時候,才不會那麼傷心……」
「三哥……」磐喜輕輕地喊了一聲。
磐義一震,有些難以自禁。
「我不怨你……如果登上皇位的是我,也一定會殺了你。」磐喜的眼淚無聲地落下︰「姐姐,也一定會不惜一切,為你力爭……」
磐義緩緩地起身,轉過背去,不說話。
「把她帶下去吧……」磐喜淒然道︰「不要讓她看見……」他轉頭,看見平川,低聲道︰「將軍,拜托了……」
平川遲疑了一下,伸出胳膊摟起了地上的寒蕊,寒蕊掙扎著,不肯離開,口口聲聲還在喊︰「磐義……你听母後的話,寬恕吧……磐義……」
「動手吧。」磐喜從容地,在祖宗像前跪下,表情平靜。
磐義猛地一咬牙關,閉上眼楮,決然地將手一揮。四個公公,捧著白綾上來了。潤蘇盯著那白綾,臉色開始發白,她晃了晃身子,僵硬而緩慢地轉過身去,眼楮輕輕合上,一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