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劉屯的街面上,到處都插著紅旗,隨處都是革命的歌聲。生產隊的大院里,人們載歌載舞,慶祝中央wenge小組成立。社員們用粗獷的歌喉和笨拙的舞技歌頌社會主義的輝煌成就,歌頌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歌頌偉大領袖**,歌頌**給他們帶來的幸福生活。
生產隊後院,馬向前領人清理場院,劉強和劉倉各趕著一付馬拉石 子,慢悠悠地軋壓潮濕的粘土。場院面積很大,四周有土垛的圍牆,用做夏秋兩季打場和存糧用。為了有效地利用土地,吳有金在場院里種上土豆,現在還未成熟,最大的土豆也沒有雞蛋大。革命運動需要場地,劉輝和紅衛兵都看中這個地方,他們讓吳有金派人把土豆地毀掉。吳有金不同意,紅衛兵把大帽子甩給他,說他光知道拉車不知道看路,照這樣下去,會把劉屯領入資本主義的歧途。吳有金想不通︰「文化革命就搞文化唄,你們到村里和我們大老粗對什麼咒?唱歌跳舞是挺不錯,那也得分個季節啊!還沒掛鋤,把社員都召到隊里學跳舞,荒草把苗壓住,這一年就白忙活。場院里的土豆正是長果的時候,不能白白糟踏掉!」他讓柳紅偉和王顯富把隊部的前院清掃干淨,又派人把礙事的殘土和垃圾用馬車拉走,給紅衛兵的革命活動提供了寬闊的場地。
吳有金認為這樣做,就能保住土豆地。沒想到紅衛兵領導和劉輝都不買他的賬,堅持讓他平場院。吳有金來了倔脾氣︰「給你們清出當院了,這麼大的地方還不夠玩兒咋地?場院里的土豆是全隊社員的口糧,青黃不接時,要用它填肚皮!」吳有金的話激怒了劉輝,他本來就對吳有金有成見,抓住了機會,對他的喝斥毫不留情︰「吳有金你別覺得當個破隊長就他媽了不起,我朱世文隨時都可以撤換你!讓你把場院清理出來你就立刻清理,這是最重要的革命工作,你想干也得干,不想干也得干!」劉輝指著旁邊的牲口圈說︰「你看看那是什麼東西?我們革命戰友在院里跳忠舞,牲口圈里的兒馬子逗舐母馬,還他媽尥蹶子!我們唱頌揚偉大領袖**的革命歌曲,那兩條叫驢啊啊嚎,你說這里是擺我們還是擺它們?簡直不成體統。」
吳有金覺得劉輝說得也在理,急忙解釋︰「朱領導你別發火,恕我歲數大,沒想那麼周到。我看這麼著,明天你們跳舞時,我讓柳紅偉把牲口趕到甸子上去放。你剛才說到什麼詞兒?我想起來了,這樣該成體統了吧!」
按理說,隊里的當院完全夠紅衛兵跳舞唱歌使用,但劉輝既然認準了場院,隊里不騰出來決不罷休。他深知權力的重要性,只要掌權人說話,掉到地上的唾液就得變成釘!自己身為文化大革命工作組長,連毀掉土豆地的號令都行不通,那就是對無產階級革命權力的褻瀆。他用命令的口氣指示吳有金︰「紅衛兵和突擊隊員急著用場地,限你三天內把場院平整完。我們不但要在場院里輔導革命歌曲,教全體社員跳忠字舞,還要在場院里批斗地富反壞右分子,批斗牛鬼蛇神,批斗一切不滿無產階級專政的壞人。你自己也要留點神,再不主動革命,就是不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我們無產階級對這樣的人決不手軟!」
吳有金仍然不甘心毀掉快要收獲的土豆,把這事說給馬向勇,希望這個足智多謀的瘸子能給他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馬向勇告訴他︰「文化大革命已經是大勢所趨,每個人都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在積極斗爭的同時,還要學會保護自己。那些土豆子是全村的事,豐收了也不歸你自己,毀掉了對你個人的損失也不大,挨餓有眾人,天塌砸大家,你犯不上護著那點破東西。真的惹怒了劉輝和紅衛兵,挨斗的是你個人,沒人會幫助你。」見吳有金不愛听,馬向勇又強調︰「我這是從私人關系的角度說,現在誰也不敢把話說得這樣明白,還是現實點兒為好。從革命的角度說,這幾棵破土豆子必須毀掉。歌頌領袖需要場地,跳忠字舞需要場地,學語錄歌需要場地,插紅旗、擺標語需要場地,破四舊立四新都需要場地,場院必須騰出來,每一個革命者都不能講價錢。」
吳有金覺得這個瘸子變得陰陽怪氣,後悔把這事和他說。
吳有金去和劉奇商量。
劉奇听了很氣憤,他去找劉輝,被宣傳隊里的女紅衛兵擋了回來。
一個土豆子重要還是革命重要的問題擺在他的面前,讓加入組織多年的劉奇對紅衛兵連珠炮似的喝問無言以對。
吳有金去黃嶺求助蘭正,想讓大隊書記出面干預。蘭正听後,坐在太師椅里傻笑,笑得吳有金心里急。他把煙袋扔到蘭正的八仙桌上,隨手從蘭正的煙盒里抽出一棵洋煙,毫不客氣地點著,等著蘭正表態。可蘭正笑了半天兒,卻說出和土豆無關的事︰「自打周雲離開後,我接受大隊書記的職務,一干就這麼多年,你們劉屯沒人罵我吧?」
吳有金奇怪︰「這老家伙咋地了?看他臉上的笑就和以往不一樣。他年輕時先緊後松,現在不會是老年痴呆吧?我找他說土豆的事,他卻岔開話題,問有沒有人罵他?你當官兒管著人,就不能怕人罵。」吳有金心想︰「村里說蘭正好的人不多,還沒听誰罵過他。」吳有金說︰「蘭書記,不是我隱瞞不報,也不是我包庇壞人,也許是我的耳朵不留事,還真的舉報不出誰罵過你。」
蘭正把目光盯在吳有金的臉上,雖微笑,但露出淒涼。他抬抬手,示意吳有金坐下,然後說︰「老吳啊!我沒少凶你,你恨我嗎?」蘭正的問話讓吳有金心里一陣發熱,有所感觸地說︰「蘭書記,平心而論,我沒有恨你的地方,你是領導,耍態度是正常的事,我工作失誤,你批評是應該的。」
蘭正低下頭,把吳有金的煙袋拿到手里擺弄,像是自言自語,也是說給吳有金︰「我們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風風雨雨走到今天,也算不容易。我是書記,你是小隊長,雖然是上下級關系,可我始終把你看成革命戰友,很多工作願意在劉屯開展。雖然有過失誤,但成績還是主流,讓後人評說吧!」
香煙著得快,吳有金吸完一棵還要拿,蘭正把煙盒推給他。吳有金拿煙時,蘭正抓住他的手,深情地說︰「老吳啊!有一件事對不住你,我心里結個疙瘩。」
吳有金驚訝地抬起頭,向沉思的蘭正掃了兩眼,心里嘀咕︰「這蘭正是剋過我,也不是過份的事,怎麼說出對不住的話呢?」
蘭正說︰「吳小蘭是個好孩子,好姑娘,由于我們的工作失誤,毀了她的前程,我有責任哪!」
吳有金也為閨女的事窩著火。
吳小蘭回到城里後,剛到成衣鋪去上班,又搞起了文化大革命,成衣鋪面臨解體。失去工作,找不到對象,就無法在城里安身,馬上就得回來。如今劉強成了家,她回來怎樣面對?吳有金的臉面往哪擱?這些難以解決的問題像陰雲一樣纏繞著吳有金。
吳有金沒好氣地說︰「就怨她自己不往好道趕,你蘭書記沒有一點兒責任。」
「不能這樣說。」蘭正把目光投向窗外。外面紅旗飄揚,響著此起彼伏的革命口號聲。蘭正說︰「周雲離開時,交待過吳小蘭的事,說她出身好,有文化,又純樸善良,是棵好苗子,讓我重點培養。大躍進時期,我想讓她當婦女隊長,後來考慮那個時期社會上有很多浮躁情緒,她太小,沒有社會經驗,適應不了來自各方面的誘惑。她到大隊,離家又那麼遠,怕出什麼差錯,就把婦女隊長給別人了。還是思想守舊啊!怕女孩子有個閃失,對不住周雲書記,也怕對不住你,把機會錯過了。
後來在你們劉屯辦小學,又給吳小蘭帶來了機會,也不知你們咋想的,眼睜睜地把機會丟掉。一個女孩子,當個老師多光榮?腦袋上頂個師字,那叫為人師表,任何時代都受尊敬。別看現在斗老師斗得熱火朝天,那也是針對個別人,個別事,不能一概而論,人民教師永遠是人民隊伍中的一員。」蘭正見吳有金低頭不語,他又說︰「在劉屯建學校,貢獻最大的是劉強,他扛著多方面壓力能把學校建起來,有很多因素是為了吳小蘭。」
提到劉強,吳有金的情緒變得焦躁,他說︰「蘭書記,你別提那個王八犢子!听到他,我的心就發抖,恨不得一刀捅了他!」
蘭正問︰「你為啥那樣恨他?」
「你瞅他把我家小蘭害的?他倒好,摟著姓楊的丫頭睡覺,活得比誰都自在。」
「劉強不娶別人,你能讓吳小蘭和他結婚嗎?」
吳有金無話可說,低著頭吸著香煙。
蘭正說︰「說句公道話,劉強是個好青年,你家小蘭選擇他是正確的。」
吳有金直愣愣地看著蘭正,像是問︰「你怎麼也說出這樣的話?」
蘭正離開太師椅,走到窗前向外觀看,門前過著紅衛兵的游行隊伍,孩子們打著紅旗,歡快地唱著革命歌曲,認真地扭動忠誠的舞姿。他們前面是被捆綁的地富反壞右分子,還有牛鬼蛇神,階級異己,這些人各個都是哭喪的表情。蘭正說︰「革命烈火燒了這麼多年,而且越燒越旺,把我都燒糊涂了。不說別的事,就說劉強這個人吧,小伙子是我們看著長大的,談不上大公無私,也敢說是正直向上,堅強善良,給你們村,給社會做了很多有益的事。你說為啥劉屯容不下他,你吳有金容不了他呢?」
吳有金回答得很干脆︰「這事很簡單,就怨他爹沒給他一個好成份。如果和咱們一樣,他也不見得呆在劉屯,我家小蘭能跟上他,我還巴不得呢!我只恨他不自重,明明知道自己有那麼復雜的社會關系,為啥還要拉我們貧下中農閨女往火坑里跳?」
「咳,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我也不願再說別的,其實你了解劉宏達比我還清楚,他也沒干過多大的壞事,我看你們劉屯人喜歡小題大做,弄得誰瞅誰都不順眼。」蘭正又說︰「現在的斗爭越來越激烈,很多人都要受到沖擊,我現在不是坐在大隊書記的位置和你說話,是把你當做老朋友,和你說掏心話。我感覺你們劉屯很亂,各種矛盾錯綜復雜,未來的斗爭一定很殘酷,勸你不要被所謂的仇恨絆住手腳,也不要因為劉強和吳小蘭分手再把怨恨繼續下去。劉強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而且胸懷寬闊,他不會忌恨你,不會忘掉吳小蘭,在你家困難時他不會不管。」
吳有金不贊同蘭正的話,他說︰「誰稀罕那個王八犢子,讓他活得好,我咽不下這口窩囊氣!」
蘭正坐回太師椅,輕輕搖著頭︰「都說不撞南牆不回頭,現在說什麼都為時過早。我已經老了,打算退下來看孫子,把大隊書記的職務讓給年輕干部孔家順。」
蘭正這句話,出乎吳有金的預料,急忙問︰「你說這話是真的?」
蘭正點點頭。
吳有金不看重孔家順,對比之下還是認同蘭正這個老領導,他說︰「現在是文化大革命斗爭的緊要時刻,你做為大隊書記,我們都看著你,听你的指揮,你可千萬不能當逃兵。」
蘭正一臉苦笑,很無奈地說︰「做為無產階級的基層干部,就要能上能下,用我大兒子的話說,當書記是為革命工作,當群眾也是為了革命。就像城里大煙囪上的磚一樣,放在底座上的是為了工廠冒煙,放在頂上的也是為了冒煙,這叫革命工作不分高低。」
吳有金看出蘭正又在耍滑頭,他猜想︰「這老家伙一定在政治斗爭中嗅出什麼,不得以告老還田。」在蘭正卸任之前,吳有金把心里的怨氣倒了出來︰「你這書記也沒立場,看事也走眼,劉強出身那麼差,你把他看成一朵花。小蘭和他往一起摽勁的時候,你又說劉輝好,讓我上他的當,差一點兒把閨女嫁給他。多虧老天爺有眼,識破那個帶犢子的本相。」吳有金心里裝著場院的事,又把話鋒轉到土豆上︰「你看現在把劉輝狂的,朱家灣盛不下他,他又回劉屯禍害鄉親。他爹是莊稼人,他也種過地,該知道挨餓的滋味兒吧!你說他硬要把場院里的土豆地毀掉,糟蹋社員們快到嘴邊的口糧,像話嗎?他吃飽了,領人唱歌跳舞,有一點人味兒的人能這樣做嗎?」
蘭正把頭靠在太師椅背上,顯得無可奈何。等吳有金發完火,他才慢吞吞地說︰「大勢所趨,誰也阻止不了,劉輝想毀就毀吧,大不了讓社員再勒勒褲帶。」
「你!」
蘭正伸出手往下壓,讓吳有金不要激動,他說︰「這也許是我對你的最後一次指示,回去照辦吧!立刻把土豆地毀掉,平整好,讓紅衛兵小將和革命群眾唱歌跳舞。」
吳有金想不通,他說︰「蘭書記,以前我都是听你的指示,在執行中不敢差一步,你說煉鋼鐵我照辦,你說辦學校我也照辦,可你從來沒指示我禍害群眾啊!我把土豆地毀了,村里人不但要罵我,也得罵你!」
「咳,罵就罵吧,以後再听罵就少了!但是,毀土豆地是革命的需要,是階級斗爭的需要,是向偉大領袖**表示赤膽忠心的需要。在革命利益和你們劉屯小集團的利益發生沖突時,你吳隊長必須服從革命利益!」
吳有金懷著怒忿的心情回到劉屯,讓馬向前領著社員把土豆地毀掉。
場院平整得很細心,用石 子在潮土上反復碾壓,壓得均勻,不留一點兒浮土。現在做紅衛兵和革命群眾向偉大領袖**表示忠心的大舞台,夏收時還要在場院里打麥子。場院的四周扯上了電線,安上了電燈,四個角沒上擴音大喇叭。每個電
燈旁有一面紅旗,喇叭旁的紅旗瓖嵌五顆五角星,比其他紅旗大。場院中央有旗桿,《紅衛兵團》和《革命突擊隊》兩面大旗迎風招展。旗下是巨幅標語,標語的每一個字是一個大方框,方框用秫秸扎成,糊上白紙,用紅黑不同顏色寫著碩大的仿宋體字,凡是批判斗爭的都是黑色,歌頌偉大領袖**、歌頌jiangqing旗手的用紅色,字框排列在東西兩邊,紅東黑西。
標語的方框是老黑做的,那時劉輝還沒想到批斗他。老黑和吳有金多要工分兒,吳有金不同意,老黑瞪著眼說︰「做方框寫標語是革命的需要,也是運動的需要,還是階級斗爭的需要,更是歌頌偉大領袖、歌頌我們美好生活的需要,你和我講價錢,就是和革命講價錢,是和無產階級講價錢!」
本來是老黑和隊長吳有金講價錢,他卻反咬一口,弄得吳有金暈頭轉向,只得給老黑六個整勞力的工分兒。
老黑寫不好整個方框大的字,紅衛兵小將想到他們的老師于佔江。那個瘦麻桿毛筆字寫得漂亮,可現在沒地方找他,說不定淹死在哪個泡子里。二姑娘知道劉笑言會寫毛筆字,她告訴了老黑,老黑為了革命工作完成得圓滿,把這一重要情報匯報給吳有金。吳有金讓劉仁把劉笑言從地里找回來,命令他在半天之內把所有的標語按要求寫完。
劉笑言一見吳有金,就規規矩矩地站住,順從地等著發落。
吳有金站在隊部里看「老連長」領人編土筐,叫了一聲劉笑言的名字,卻沒有用眼楮看他。
劉笑言沒應聲,仍然直呆呆地站著。
吳有金說︰「給你一項革命任務,你必須完成,不許講價錢。」
「堅決完成任務,保證完成任務,一定完成任務,勝利完成任務。」劉笑言兩只腳也跟著動,像是原地踏步走,並且重復︰「不講價錢,不講價錢……」
吳有金指著門外老黑做好的秫秸方框,對劉笑言說︰「看見沒?你在這些東西上寫字,劉輝和紅衛兵叫你咋寫你就咋寫。」
劉笑言停止踏步,一只手向前伸,流著口水瞅著吳有金。
吳有金喝斥他︰「別站著,快去行動!」
劉笑言又伸出一只手,顯得更呆痴。
吳有金心里有些煩︰「你這個瘋子,讓你寫幾個字就這樣費勁,不然我讓別人寫,你還去地里鏟草。」
劉笑言說著瘋話︰「紅旗飄飄田地紅,紅衛兵是龍我是蟲,革命標語讓我寫,沒有筆墨兩手空。」
吳有金瞪他一眼,不耐煩地說︰「缺東西找劉輝,別在我這瞎磨蹭!」
劉笑言出了小隊的房門,小聲叨咕︰「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打倒台灣反動派,打倒破鞋匠,打倒小偷,打倒劉有權,打倒劉曉明,喬瞎子爛眼楮,楊敬祖挨槍崩,劉輝、吳有金大壞蛋,劉笑言支持紅衛兵……」
社員們知道劉笑言瘋病發作,沒有人搭理他。但是,劉笑言圓滿地完成了吳有金交給他的革命任務。標語筆跡蒼勁,給階級斗爭增添了動力,也真切地表達出革命者對偉大領袖**的赤膽忠心。
老黑做標語框掙了六天的工分兒,劉笑言沒受到老黑那樣的待遇,算義務工。原因是寫字不用費力氣,掙工分兒是地主資產階級的剝削行為。
紅衛兵宣傳隊不但忠字舞跳得好,破四舊也有成績,駐扎在其他隊的紅衛兵紛紛到劉屯學習取經。段名輝下令,把劉屯做為文化大革命的根據地,他也時常光顧這里。
馬向東在劉輝的正確領導下,革命突擊隊迅速壯大,有些青年看到搞革命比搞生產輕松,自願不自願地向馬向東靠攏。馬向東的突擊隊不但把劉屯搞得轟轟烈烈,也把烈火燒到東大崗子。
吳有金和劉奇都為隊里的生產發愁,覺得照這樣鬧轟下去,地里的草一定壓過莊稼。心急火燎,誰也想不出好對策。
村民們都有小算盤︰在地里鋤草悶一身臭汗,工分兒還不如閑人掙得多,一天兩天認吃虧,時間一長誰都有想法,馬向前的怒氣最大︰「嘿老媽劉輝算個什麼東西?像個瘋狗似的,東竄西跳把劉屯搞得烏煙瘴氣。他和紅衛兵不一樣,那些孩崽子怎鬧咱不管,人家不掙工分兒,在隊里吃飯還打欠條。嘿、嘿也好,明天我也不下地,也領人干革命,地荒了活該,吃不上飯活該,挨餓的又不是我一個人,餓急了我還去偷糧,反正不能讓我媽餓死。」
好心人勸馬向前不要這樣說,因為到處都是劉輝的耳目。馬向前把眼一瞪︰「說怎地?嘿、嘿也好,他們看我不順眼就讓我游街,我看戴高帽比鏟大地舒坦。」
馬向前雖然這樣說,但他照樣領人下地干活。
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排練,劉屯的男女老幼都學會跳忠字舞,孬老爺和劉氏跳得差一些,跟不上節奏,劉輝派英子和方枝花教他們。
方枝花和方梅是本家,只是輩份太遠,雖是同村,卻不是很熟悉。方枝花腰身輕盈,忠字舞跳得好,被剛從部隊復員的小囤子相中,訂了親。
起初方枝花追的是劉佔伍。
劉佔伍在部隊加入黨組織,當過班長,長得也比小囤子帥氣。可退伍不久,被調到公社幫忙,連見面的機會都不給方枝花,她才把目標轉向小囤子。方枝花常往劉屯跑,忠字舞跳晚了,她就住在孬老爺家。開始,孬老爺不同意這門親事,覺得好跳舞的姑娘比大兒媳婦輕浮,但方枝花纏住了小囤子,他也只好點頭。孬老爺這樣講︰「現時下來說,老吳說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 的。劉輝讓跳咱就跳,跳得兩條腿一飛一飛的。養個小肥豬,長到一百二,還能再長點兒,上秋賣倆錢兒,給小囤子娶完媳婦還能剩三元兒兩元兒的。劉倉那幾個小尕沒穿的,添不了一件兒半件兒的。老兒子成家,大事完畢,全家都樂得屁顛屁顛的。」
跳忠字舞的過程中,何英子月兌穎而出。她臉蛋細女敕,兩腿修長,扭動起腰身,讓人看了入迷,一雙怯生生的眼楮,常把胡思亂想的男人弄得神魂顛倒。何英子不但忠字舞跳得好,唱歌也動听。特別是獨唱,劉屯所有女人和紅衛兵宣傳隊員沒有一個能比上她。因此,這個沒有文化的鄉村姑娘,被學過ABCD的紅衛兵首領段名輝看中,並單獨找她談了幾次話。
偉大的文化大革命給了何英子展示才華的機會,這段時間也是她最愜意的日子。何英子白天唱歌,晚上跳舞,她不但自己跳,還是中老年社員的指導老師,工分兒當然不少掙。
現在,何家五口人中已有三個半勞力,如果趕上好年景,這家的日子應該不錯。何榮普夫妻有打算,積攢點兒錢,早些給兒子成個家,了卻多年來的心願。兒子長大了,說不定哪天有媒人上門,不能穿得破破爛爛。
肖艷華又不願屈著女兒,如花的年齡,如花的模樣,當母親的要給女兒做件花衣裳。她在家做針線,正忙著穿針,馬文推門進屋,沒等肖艷華反應過來,就被馬文摁倒在炕沿上。
肖艷華在驚恐中掙扎,哀求馬文︰「求求你三哥,你讓我過幾天安穩日子,我也快四十的人了,總得留個臉面吧!」
馬文根本不顧及這些,用手拽開肖艷華的衣扣,喘著粗氣說︰「一個騷老娘們兒,講什麼臉面不臉面?你沒少吃我的大餅子,就得和我睡覺,連撥浪頭也管不著!」
肖艷華見擺月兌不了馬文,忽然想到用法律保護自己。從劉軍家大喇叭的廣播中,他知道無產階級的條令能管住很多人。肖艷華大聲說︰「你不要臉,我也豁出去了,你再不下去,我就喊人,你也常听廣播,這種事叫!」
馬文「忽」地從肖艷華身上翻下來,坐在肖艷華身邊,兩只眼楮瞪著她,雙手拉扯肖艷華的褲帶。肖艷華往炕里蹭,被馬文拉回炕邊。馬文說︰「啥叫?純屬屁話!是他媽你拉攏我,讓我掉進你們地主、資產階級的大染缸。你拉攏我七八年了,小錯就是證據。」
肖艷華想用「」嚇唬馬文,這一招不奏效,她立刻軟了許多,馬文借著這個當口解開她的褲帶。肖艷華雙手護著褲子,流著淚對馬文說︰「馬三哥,我到外面陪你還不行嗎?可不能在我家做這種事,如果何榮普或者大壯跑回來,咱倆都沒好。」
「你少跟我整這套!說到外面陪我,全是屁話。多長時間了?我連一根毛都沒踫到,你他媽挺會耍人哪!」馬文掰開肖艷華提褲子的手,惡狠狠地說︰「別他媽拿何榮普嚇唬我,他就是親眼看見,也得他媽地挺著!敢動我一根毫毛,我讓他和四類在一起下跪!」
肖艷華死命地拽住褲子,只有這樣,馬文才不能得逞。
從上次被劉佔山堵在馬文家里,肖艷華的心靈又一次受到強烈震撼,從被qiangbao到順從,她覺得步步走向深淵。肖艷華對生活失去信心,想自暴自棄,也想到死。而何榮普的寬容和孩子們的期待讓她下決心擺月兌馬文,馬文也很長時間沒來騷擾。肖艷華以為馬文死了心,不會再糾纏她,她也度過一段輕松而愉快的時光。可她沒想到,馬文會闖進她的家里。
此時正搞文化大革命,到處批斗牛鬼蛇神,到處批斗「破鞋」,抓起來的女人都剔成西瓜頭,被人牽著游街,鄉親們往她身上甩鼻涕,唾罵聲不絕于耳。想到這,肖艷華一陣顫抖,拽褲子的手沒了力氣。
馬文拽掉肖艷華的褲子,為了發泄憤怒,狠狠地在肖艷華的大腿上扇了一巴掌,打得肖艷華一陣哆嗦。肖艷華無力反抗,但她不甘心再受馬文的侮辱,她喊小錯,想借用孩子的出現把馬文趕走。
馬文沒在乎這些,把髒手伸向肖艷華。
肖艷華還在掙扎,她說︰「馬文你听著,正在搞運動,你在我家做這種事,肯定被人檢舉,讓我游街,你也好不了!」
馬文把手摁在肖艷華肚皮上,摁得肖艷華喘不上來氣。馬文獰笑著說︰「這點兒屁事兒嚇唬不了我,只有你們這些見不得天日的牛鬼蛇神才怕運動,我不怕!運動越大越好,最好把劉屯攪翻天。哈!我兒子是革命派干部,再他媽的驢,也不能咬他爹。」
肖艷華無能為力,掙扎後只好任馬文擺布,她喃喃自語︰「小錯啊小錯,你去哪了?媽苦死了,媽苦死了!」
肖艷華第一聲喊小錯時,小錯就回到院子里,她見馬文欺負媽媽,立刻想到去找哥哥。何大壯趕來時,馬文正要出房門。何大壯本來就恨馬文,又見媽媽滿臉淚水,他怒不可遏,從山牆上摘下鐮刀,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
何大壯身單力薄,被馬向東和馬榮摁倒,羊羔子又來湊熱鬧,三個人的拳頭落在他的身上。就在這時,肖艷華跌跌撞撞地追上來,連衣扣都沒來得系,撲壓在兒子身上,大聲哭嚎︰「你們不要打我的孩子,他還小,他還不到成年哪!我是他媽,你們打我吧,我不是人,我害了孩子,我有罪,我罪該萬死啊!」
出身大戶人家,受過禮儀教育,又一向溫和,連說話都不敢吐大氣的肖艷華第一次用大聲哭喊。她的哭喊驚動了鄉親,也驚動了回家探親的周雲。周雲跑上前喝住舉拳打人的馬向東和羊羔子,讓他們放開肖艷華母子。
馬向東自從當了突擊隊長以後,不忿村里任何人,但礙于周雲當過村書記,現在又和胡永泉同時提拔為公社副社長,他還是給了周雲面子,領人離開,按原來計劃,指揮隊伍向賈半仙家開進。
周雲把肖艷華、何大壯送回家,提出把何大壯帶到公社去。鑒于以前何大壯被押那件事,肖艷華不同意讓兒子和周雲走。周雲覺得弄走何大壯是當務之急,有些事不便解釋,他以強令的口氣說︰「何大壯惹了禍,必須得到妥善處理。」周雲避開何大壯,又對肖艷華說︰「劉輝和馬向東肯定會卷土重來,你們兩口子千萬要保重,特別是你,千萬別出家門。」
周雲沒把何大壯帶到公社,而是想把何大壯帶到家里藏幾天。他知道馬向東不會善罷甘休,何大壯又是撞到南牆不回頭的 眼子,萬一有個好歹,周雲覺得對不住何榮普夫妻。另外,還存有對何大壯的一種特殊感情,周雲越來越覺得保護何大壯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周雲沒敢領何大壯從村里走,而是想從村外繞過去,他把何大壯拉到村口,想在一叢柳枝下解手。
他松開何大壯,剛解開褲帶,何大壯掄圓拳頭打向周雲的太陽穴,周雲一陣眩暈,撲倒在柳叢下的草地上。
何大壯想起周雲把他帶到公社的經歷,也想到周雲還要用同樣的手段整治他,他把滿腔怒火都集中在右腳上,也不管周雲是死是活,在他身上踢了十幾腳。踢完,又觀看了一會兒,周雲沒有動,他才知道闖下殺身之禍。何大壯沒著急,而是慢騰騰地向樹叢深處走出。
走了一程,何大壯改變主意。他後悔對周雲下手太狠,因為周雲不是主要仇人,仇人是馬文和馬榮,應該把他們都置于死地。這樣逃走,馬文會更猖狂,他不但繼續凌辱母親,還要向父親伸出魔掌。
何大壯對自己說︰「看來周雲是沒好了,不如再拉上兩個,趁馬文不防備,一鐮刀削過去,讓馬文的腦袋搬家,然後偷著去馬榮家,砍不到馬榮老狗,就砍死幾個狗崽子!」
何大壯偷著竄回家。
一刻鐘後,周雲慢慢醒過來,感到全身都疼痛,左眼角還在流血。他忍痛支撐身子,勉強站起身,試著向前邁了兩步,覺得還能堅持回到家。但他不急著往家走,望著無邊的荒甸子抹眼淚。身上的傷痛能夠忍受,難以忍受的是內心的痛苦。
劉輝領教了老黑的厲害後,他使用了月兌身之計,讓馬向東收拾殘局。但他沒走遠,何大壯追馬文的情景被他看到,
劉輝覺得在這個時候露面不合適。等周雲拉走何大壯,馬向東領人去抓賈半仙,他從對面迎了上去。馬向東把何大壯的事情做了匯報,劉輝听後故意驚訝,連喊帶叫︰「這還了得?何大壯簡直反了天!不打掉他的囂張氣焰,我們的革命工作就不好開展。」劉輝把手一揮,當即頒布命令︰「先不去賈半仙家,讓那個娘們兒再好受一天。現在我們的主要敵人是何大壯,必須把他斗倒斗臭!」
劉輝批斗何大壯也是為了泄私憤。
只從何英子參加跳忠字舞的宣傳隊,劉輝不止一次地向她示好,可何英子從來沒用正眼看過他,如今又殺出個段名輝,看來劉輝的美夢又是一枕黃粱。劉輝得不到何英子,就不會讓英子全家得好,他指示馬向東︰「你告訴王顯有,立刻給紅衛兵小將做飯,吃飽喝足,今天晚上批斗何大壯,讓這個小崽子嘗一嘗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兒!」劉輝還指示馬向東︰「今晚的批斗會必須隆重、熱鬧,不但把村里的地、富、反、壞都整來,也要把何榮普一家都整到現場,最好讓何英子親自批斗,這樣才有效果,也能得到上級的表揚。」
馬向東向劉輝提出一個問題︰「何大壯和肖艷華都是被周雲攔下的,如今周雲是副社長,他的話有份量,我們再去抓何大壯,恐怕要得罪周雲。另外,周雲還說把何大壯帶到公社去,我們沒處抓他。」
羊羔子擠到馬向東跟前說︰「我這情報絕對可靠,周雲沒去公社,也沒帶走何大壯,我親眼見到他一瘸一拐地回了家,何大壯準在自己家里藏著。」劉輝白愣羊羔子一眼,並沒有放棄整治這個逃兵的想法。他對馬向東說︰「告訴你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又有了最新指示,叫做不怕被人剮,也把奸臣拉下馬。偉大領袖**明確指示,這次運動主要整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看見沒?周雲比以前蔫多了。我們有胡副社長做後盾,一百周雲也阻擋不住我們前進的步伐。」
革命突擊隊成立了抓捕小組,由馬向東領頭。
有了和老黑較量的經驗,這次劉輝選擇在背後指揮。
紅衛兵宣傳隊負責布置批斗會場,讓劉曉明通知所有四類,必須自己準備細麻繩,在批斗會前綁起來入場。
太陽落下地平線,星星還不願出來,殘月孤零零地掛在半空,還時常躲在雲後。場院里所有的電燈都亮起,雖然電壓不足,也能照清所有人的面孔。
何榮普的院子里,死一般寂靜,屋里沒開燈,連一點兒聲響也沒有。孤零零的土房,仿佛失去生命的信息,像一座恐怖的墳墓。
一只貓頭鷹飛到院邊的柳樹上,哀號似地叫了三聲,左鄰右舍都害怕起來,預測著何家將有災難降臨。
馬向東領人沖進院子,他們先是砸門,砸不開,他們開始砸窗戶。
突然,從窗戶躍出一個人,他手持鐮刀,向馬向東的脖子砍去。
窗框絆住何大壯的腳,馬向東才得以活命。何大壯從窗台下爬起,何榮普一家都沖出來,他們沒有和馬向東撕打,而是齊心合力地將何大壯拖進屋內。
受了驚嚇的馬向東已經失去了斗爭的銳氣,連革命口號聲都喊不出來。躲在幕後的劉輝覺得再不出面就難以收場,他站在門旁的牆角喊話︰「何大壯,你和我們對抗沒有好下場,放下武器,向突擊隊投降,我們會給你一條出路。」
屋里何大壯往外掙,被何榮普和英子死死抱住,這情況被劉輝察覺,看出抓何大壯不會有多大危險。劉輝要利用這個機會,在突擊隊員面前顯示勇敢,給革命戰友樹立一個光輝的榜樣。他側過身,飛起一腳,踢kaifang門,剛想往里闖,被迎出的肖艷華擋在門外。
肖艷華兩只手都拿著刀,披頭散發,一副瘋相,凶眼呆滯地盯住劉輝,說出的話卻是哀求︰「我拉攏無產階級革命者馬文,我不要臉,我是破鞋,我是牛鬼蛇神,所有的壞事都是我干的,你們打我罵我吧,下地獄我也認可,求你們放過我家大壯,他沒干過壞事,他還是個孩子啊!」
劉輝看了看馬向東,馬向東橫眉立目,斷喝一聲︰「不行,抓你騷婆子沒用,我就是抓何大壯。何大壯殺害耕牛,追砍馬革命同志,罪大惡極!不打倒不足以平民憤!不把你兒子交出來,我們絕不罷休!」
突然,這個連螞蟻都不敢踩的軟弱女人用鐮刀砍向馬向東。馬向東逃開,她用菜刀劃向自己的脖子。
在場的人都被驚呆,連文化大革命工作組組長都做出了讓步,劉輝同意肖艷華替兒子挨批斗,條件是,在她脖子上掛破鞋。
一片輕雲帶來夏日晚上的清涼,月亮藏在雲後,星星眨著睡眼。一個身心疲憊的女人光著腳向隊里的場院挪動,她身後跟著斗志昂揚的突擊隊員和生龍活虎的紅衛兵小將。
肖艷華戴著牛鬼蛇神的高帽,脖上掛著破鞋,刀口流出的鮮血浸透栓鞋的麻繩。她大幅度地彎著腰,兩只手垂著,每走一步,都有鮮血滴下。通往場院的路並不長,肖艷華走得極其艱難。
何英子站在院子里哭,哭聲打動不了意志堅強的突擊隊員,只能在嘈雜的夜里尋找同音︰
小南河邊一棵柳,
濁水伴你逐風流,
狂風吹來你搖擺,
烏雲壓來你低頭。
人們說你水性,
說你不知恥與羞,
恥羞是你流不完的眼淚,
水性楊花盡苦愁。
你用柔弱遮擋烈日,
讓涼爽在你身下停留。
你用屈辱抵御風寒,
讓兒女把溫暖擁有。
雪霜摧殘你的嬌女敕,
你用善良和母愛鑄就春秋。
場院里的口號聲震撼夜空,歌舞升平的人世中,沒有人想到村子里會有多少人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