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六十六

作者 ︰ 老工農

六十六

天上沒有一絲雲,太陽火辣辣地照在甸子上,有時會吹來一陣風,帶來的都是熱氣。劉屯的牛群耐不住炎熱,在老牛的帶領下尋找水泡子,遛得喬瞎子腿發麻,布鞋撐開口子。

東大崗子的牛群起早就被劉昭義趕到了南沿泡。劉昭義選擇一個高崗處,割來樹枝支個涼棚,涼棚下鋪上半干的茅草,又在地上插了樹枝做後背,往上一倚,挺舒適。但劉昭義沒急于享受,而是走下土崗,在伴生蘆葦的草地上蹲下,用鐮刀砍土,割碎土下的草根,然後用手摳,約莫一尺深,摳出的土坑見了水,澄清一會兒,用手捧起來喝,覺得挺清爽,他才返回涼棚。

劉昭義把牛趕到南沿泡是因為這里水草豐富,牛吃得飽,容易看護,雖然離家遠點兒,也覺得合算。

太陽接近頭頂時,這群牛已經吃飽,它們趴在泥水里倒嚼,用尾巴掃打身上的瞎虻。劉昭義斜躺在草鋪上,手里握幾根細柳條,時不時地驅趕身上的蒼蠅。這里地勢低窪,土地還未開墾,劉昭義不用擔心牛群糟蹋莊稼,可以舒舒服服地仰在草鋪上看蜻蜓找伴兒。由于wenge運動的逐步深入,劉昭義感到形勢嚴峻,不敢對牛彈琴,也不敢唱什麼琵琶琴曲。他把琵琶琴藏在草垛里,在涼棚下玩起了綠膀兒膀兒。綠膀兒膀兒是青蛙的一種,個頭比普通青蛙小,渾身都是綠色。這種青蛙脾氣大,被人抓到後它氣得鼓鼓的。劉昭義握緊它的兩條腿,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敲打它的頭,嘴里念著︰「氣鼓、氣鼓,找不到老祖……」青蛙肚子鼓得像個球,劉昭義瞅著它笑,笑得很勉強,也很焦慮,好象有急事等他去做。

喬瞎子的牛群也到了南沿泡。

因為以前年年發洪水,南沿泡常是一片汪洋,這幾年雨量少,不怎麼內澇,劉屯和東大崗子兩個小隊都看中了這個地方,南沿泡的隸屬權有了爭議,兩隊互不相讓,又都不派人管理,這塊chunv地,成了放牛的好地方。

甸子上也有草,吳有金和馬向春都派專人看管,如果再把牛趕進大草甸,放牛人就要罰工分兒。這幾年草值錢,又好賣,不能因為養幾頭草牛就把草甸子毀壞。劉昭義有時偷著把牛趕進南甸子,可喬瞎子沒這個膽量,他天天晚上挨批斗,知道為革命放牛的重要性,也知道把牛趕進南甸子的嚴重後果。喬瞎子放牛的地點多數選擇在草甸子邊上,旁邊有莊稼,看管起來很吃力,喬紅霞放學後常來幫他。今天牛群不听話,左拐右拐進了南沿泡。劉昭義看到喬瞎子把牛趕過來,心里一陣竊喜,自語道︰「可以月兌、月兌身、身了。」

自打劉喜無意中把牛趕進馬榮的地里以後,喬瞎子開始不信任劉昭義,覺得這個「結巴」抓他的「大頭」。盡管劉昭義多次主動合作,願意和他一起放牛,喬瞎子還是躲著他。

喬瞎子跟在牛後面進了南沿泡,劉昭義急忙鑽出涼棚打招呼︰「哎!喬大、大佷兒,我這有涼、涼棚,你來這涼、涼快一下。」

喬瞎子比劉昭義的老爹小不了幾歲,但輩份卻比劉昭義小,這不能怨他的祖輩結婚早,是因為喬瞎子娶了劉家小輩份的閨女,論起來,他管劉昭義叫表叔。

喬瞎子對這個表叔沒好感,劉昭義喊他兩聲都裝沒听見,要不是劉昭義有要事在身,他就不搭理這個一只眼。但是,劉昭義急于用喬瞎子看牛,便喊了第三聲,並不顧表叔的身份,也不顧比喬瞎子高出很多的社會地位,低三下四地把涼棚讓給這個富農分子,急急忙忙地奔劉屯走去。

劉昭義去劉屯,是為了幫助賈半仙。

劉輝帶人去抓老黑,賈半仙就預料到大難臨頭,這個曾經呼喚神仙的女人,在革命突擊隊面前沒了靈驗,同時也沒了主意。他回家求助孫二牛,沒想到這個「一扁擔壓不出半個屁」的丈夫在危難時刻表現得格外冷靜和果斷,他告訴賈半仙不要怕,並提出讓妻子主動自首。

賈半仙痛斥丈夫︰「孫二牛啊孫二牛,你今天總算開了口,可出的主意比狗屁還臭!你老婆就要被人騎了,你無動于衷,還讓我去自首,自己送上門兒讓人欺負,戴上大高帽,掛上兩只破鞋,我倒豁出去了,你真想當王八咋地?」

孫二牛反問賈半仙︰「你不去自首,還有什麼好辦法?」

賈半仙火氣更大︰「我有好主意還回家問你?還不如听驢叫呢!」

孫二牛不說話,賈半仙撕他的腮幫子,孫二牛也不擋,等賈半仙主動松了手,他才說︰「依我看,還是自首這條路走得通。」

「怎個自首法?」

孫二牛走出房門,從院里拽回一捆秫秸,抽出兩根,一邊剝皮一邊說︰「咱自己做個高帽戴上,主動向劉輝、馬向東承認罪行,保證以後不裝神弄鬼,不騙錢財。」

賈半仙打斷丈夫的話,瞪起眼楮說︰「孫二牛!我可認識你了,你不是不會放屁,而是不想放。耍戲自己老婆,你的鬼魔道真不少啊!你說我騙錢財,我騙過誰的錢財?我給村里人請仙除災,錢是他們主動給的,有些人主動給我都不要。我把鎮水大仙請來,治服了河妖,隊里給我啥好處了?吳有金連工分兒都沒給。當官兒的講為人民服務,無產階級革命派講為人民服務,老仙兒們也講為人民服務,我把老仙兒請來,是為鄉親們做好事!」

孫二牛閉了嘴,賈半仙著了急,她催促丈夫︰「火燒眉毛了,有什麼屁趕快放出來!」

「你剛才的話,有進步的一面,可以對劉輝講,態度不能強硬,他們讓你低頭你就低頭,讓你游街你就游街,保證不挨打。」

賈半仙哭喪著臉,又掉了淚,然後大嚎起來,邊嚎邊叨咕︰「我賈半仙也沒抱誰家孩子跳井啊!怎麼有人想到整我呢?活了半輩子,還得叫人牽著游街,這是哪輩子做得孽啊!我一個大老娘們兒,有臉沒臉不要緊,可孩子臉面往哪擱?有望不小了,他受不了這麼大的傷害啊!」

孫有望在公社的鐵匠爐學徒,不知道家里出了事。

孫二牛眼里飽含淚,忍不住,眼淚掉在腳面上。他說︰「今天你游街,明天說不上輪到誰,很多人都逃不過這次劫難。」

賈半仙擦干淚水看著孫二牛,心想︰「說他壓不個屁,看來他的屁還真不少,整出的詞兒都在理兒。」賈半仙不願自首,更不願戴著高帽游街,事到如今,只好照孫二牛的辦法去做。

夫妻倆共同動手,很快就做成了一頂高帽。孫二牛在屋里四下看,還翻了有望用過的書包,當他把書包打開時,又無奈地搖了搖頭,重新把書包收拾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梁上。他對老婆說︰「咱村會寫字的人不算少,我看你一個也別用,高帽上的字,請外隊人寫最合適。

賈半仙弄不懂孫二牛的話,但他不想讓丈夫解釋,也不想反駁,因為她想到一個人,就是東大崗子的劉昭義。

劉昭義趕著牛群回隊,路過劉屯村前,看到馬向東領人去何榮普家,猜想到何家又要遭殃。走到兩村中間處,賈半仙急匆匆地追上來,攔住劉昭義,求他在高帽上寫字。

劉昭義發愣,心里想︰「這賈半仙挺會跟形勢,不敢搞迷信,她學會整人了!你做高帽讓我寫字,我可不干喪天良的事。」他用鞭子抽打牛,嘴里吆喝著,試圖甩掉賈半仙。

受了冷落的賈半仙一陣心酸,站著流眼淚,還「嗚嗚」地哭出聲。

劉昭義聞聲回頭,覺得賈半仙舉動反常,他納悶兒︰「想整別人她哭什麼?不愧是半仙,真會做樣子,貓哭老鼠,不安好心。」劉昭義又一想︰「這女人喜歡裝神弄鬼,名聲也不好,可她沒干過傷天害理的事,也沒見她和哪個男人不干淨。她整天把老仙兒掛在嘴上,騙吃騙喝,但從我記事起,他都是以勞動為生。這女人沒後台,沒幫手,又不願受欺負,嘴不讓人,自己搪不住,把老仙兒搬出來助陣,安慰自己,也安慰一些窮苦人。她能平白無故地給別人做高帽?學劉輝的樣子整人嗎?」

劉昭義停住腳,賈半仙跑上來,拉住劉昭義的衣角,哀求他︰「二佷子,幫幫嬸子吧!這個高帽是為我自己做的。」

劉昭義感到震驚︰「革命運動我經歷不少,還沒听說自己給自己戴高帽的事。」他問賈半仙︰「劉、劉、朱世文叫、叫你這樣做?」

賈半仙搖頭。

「那、那你做、做它干什麼?」

「二佷子,你別問了,牛鬼蛇神那幾個字我不會寫,你幫嬸子寫上吧!」

「我不、不寫。」

賈半仙拽著劉昭義不松手︰「鄉里鄉親的,求你這點事還不行嗎?你幫嬸子寫了,嬸子不會忘掉你的好處,我回家燒柱香,讓老仙兒幫你娶個好看的媳婦。」

劉昭義不相信世上還有什麼老仙兒,更不信能得到神仙的幫助,他覺得這個滿腦袋迷信思想的女人很可笑,可再可笑也可笑不到自己批斗自己的地步啊!他說︰「嬸兒,不、不是我、我不想給、給你寫,你要戴上牛、牛鬼蛇神的帽、帽子,摘掉可、可就難、難了,劉輝,朱、朱世文還、還得叫人牽、牽著你游、游街,紅衛兵還要打、打你。」

賈半仙說︰「是禍躲不過,劉輝已經盯上我了,中間出個岔頭,肖艷華出了事,我這才往後躲一天。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如主動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劉昭義弄明白賈半仙自己做高帽的苦衷,同意給她寫高帽上的字。

天已經很晚,劉昭義急著把牛趕回圈,手里又沒筆墨,推遲到明天給他寫。並囑咐賈半仙不要急,保證在劉輝抓她前把高帽上的字寫好。

劉昭義沒在高帽上寫牛鬼蛇神,而是豎著寫了「賈半仙」三個大字,三個字下有四行小詩︰

賈半仙不是仙,

牛鬼蛇神不沾邊,

蓬萊國老不過海,

灶王老爺不攀煙。

賈半仙只知道字寫得不錯,不知寫的啥內容,她戴上高帽,去了革命突擊隊的臨時指揮部。

臨時指揮部設在劉輝家,劉三嫂最近身體不好,被劉輝攆回朱家灣,空下的房子被佔用。被佔用的還有何守道的房子,他在紅衛兵進村前就沒了蹤影。現在,屋里住著紅衛兵宣傳隊的女干部。兩個房子挨得近,工作起來很方便。

劉輝、馬向東還有紅衛兵宣傳隊的女干部正在研究怎樣抓捕賈半仙,鑒于老黑的教訓,他們對賈半仙本人和親戚逐一排查,確認賈半仙和紅衛兵干部賈孝忠沒有瓜葛後,又查清她沒有近親屬,家里人只有孫二牛和孫有望。孫有望不在家,不會發生何大壯那樣動刀砍人的事。孫二牛體格好,可他笨得連農活都干不利落,斗爭他老婆,他不會起來反抗。只是這家伙的來歷是個迷,等運動深入後,得好好調查他。現在要做的工作太多,調查的事往後擱一擱。

正當大家對抓捕和批斗賈半仙充滿信心時,賈半仙站到了他們的面前。她披散著頭發,遮住半張臉,高帽扣在上面,顯得十分扎眼,沒洗臉,露出的一只眼角上滿是眼屎。賈半仙穿著斜大襟藍色單襖,只有胳肢窩處的一個扣子管用,裂著懷,下襟像掛在肚子上的抹布。褲子上的白色褲腰露在外面,褲襠拖到膝下,一只腳光著,另只腳趿拉一只布鞋,布鞋有孔,大腳趾露在外面。

紅衛兵宣傳隊的女干部看到這副模樣,嚇得「媽呀」一聲,躲到劉輝身後,抱緊劉輝後她還在哆嗦。馬向東以為賈半仙又有老仙兒附體,邊往牆角躲邊擺手︰「別往前來,別往前來,我可沒得罪你,抓你游街是他倆定的,和我無關。」劉輝也害怕,但有年輕的女紅衛兵抱著,他頓時膽壯起來,站起身喝罵賈半仙︰「騷娘們兒,裝什麼洋相?我們正想抓你,你卻主動上門,那好,現在就批斗你,跪下!」

賈半仙不下跪,而是站著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路軍不殺俘虜,主動投誠,就給自由。」

女紅衛兵和馬向東看到賈半仙是投案自首,驚嚇全無,凶氣又起。特別是女紅衛兵,故意站到賈半仙對面,想看看這個曾經呼神喚鬼的女人到底和常人有啥不同。

賈半仙「哇」地哭嚎起來,嚇得女紅衛兵跌坐在劉輝懷里,被劉輝掐一把,然後把她扶到椅子上。

劉輝大聲吼︰「賈半仙,你給我滾回去!」

賈半仙不但不滾,而且哭聲更大︰「我有罪,我不是人,我是牛鬼,我是蛇神,我罪該萬死,我死有余辜。你們批我吧,斗我吧,牽著我游街吧!我要改過自新,我要重新做人!」

賈半仙這一招,弄得劉輝等人措手不及,往出轟她,她還不走。賈半仙表現得很真誠,哭得也很痛心︰「求求你們吧,狠狠地批斗我!給我機會吧,讓我重新做個無產階級吧!」

劉輝把目光轉向馬向東,馬向東也看出賈半仙沒什麼嚇人的真本事,他沖上去,抓著賈半仙的胳膊,把她推出指揮部,並吆喝︰「你不興走,先在這站著,等我們革命干部開完會,再決定怎樣處置你。你不是想游街嗎?那好辦,再給你掛上兩塊磚頭,讓你好好享受享受。」

馬向東進了屋,賈半仙也停止了哭嚎,小聲罵︰「沒得勢時還不如一只狗,現在你變成一只狼,老娘早就看透你,才沒在楊秀華面前給你說好話。小狗崽子,瞅你那德行,大姑娘沒人跟你,跟你的女人也得讓你當王八!」

劉輝等人重新討論對賈半仙的處理方案,研究來研究去,竟做出一個對她暫不批斗的決定。

賈半仙從心里佩服孫二牛超人的智謀,美滋滋地給丈夫做了一碗白面湯,

表示對他的感謝,也是對自己免受災難的慶賀。孫二牛沒顯出高興,也沒吃面湯,他說︰「有望沒和咱們享過福,這一碗面湯留給他吧!」孫二牛又告訴賈半仙︰「咱也別高興,游街批斗是躲不過的,你得有思想準備。只不過再游街不會是你一個人,法不責眾,大家都那樣,你也不用感到不好看。」

劉輝對賈半仙做出暫不批斗的決定另有原因。

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深入,轟轟烈烈的大串聯風暴席卷全國,一批批由大學生、高中生和初中生組成的串聯隊伍,紛紛離開家鄉,踏上了革命的長征旅途。他們要把本地的斗爭經驗傳播出去,也要把外地的斗爭經驗學回來。他們還要到首都和去革命的發祥地參觀學習,把老一輩的革命傳統帶回來,發揚光大。

龐妃中學派出的第一支隊伍由賈孝忠帶領,幾十名男女紅衛兵整裝待發,都表示不怕山高路遠,能夠承受挫折,紅寶書握在手,紅心永不變!無論走到哪,都高舉**思想偉大紅旗,走得越遠,收獲的革命成果就越大。受得苦多,革命的意志就更堅強。

反正全國各地都有接待站,衣食住行都不用花錢,這些從未出過遠門的農村青少年,能夠盡情地領略異地風光。擠火車困難,好在紅衛兵各個生龍活虎,不但擠車本事高超,還能親密合作,共同攻佔有利地形。地板上可以攢著,行李架都變成臥鋪,體輕靈便的,戰友們把他送上車座的靠背。

串聯的紅衛兵在出發前開了誓師大會。

段名輝把全體紅衛兵都調回學校,為出發的革命戰友送行。大會上,段名輝號召革命小將改名字,把帶有封資修色彩的東西統統扔進歷史的垃圾堆。比如說女紅衛兵,不能用花、草、珍、芝,男紅衛兵不能用福、祿、財、寶等等,都要改成衛東、向陽或者衛青這樣的革命名字。姓氏可以不改,但有些姓氏和歷史上以及現時中的奸臣有關聯的,也可酌情處理。

紅衛兵這一偉大創舉傳到劉輝耳朵里,劉輝樂得兩宿沒睡覺。他把手下的成員召集到一起,首先把文化大革命工作組更名為紅衛兵造反兵團。並對屬下訓話︰「革命同志們,兵團戰友們!革命形勢越來越有利于我們無產階級革命者,轟轟烈烈,一片大好,越來越好!現在,龐妃中學興起改名運動,我們要向他們學習。有些同志的名字有問題,不適合革命需要,借這個機會都要改掉!啊,不是我朱世文說大話,我比紅衛兵做得還要早。紅衛兵才開始改名,我朱世文更名改姓快十幾年了!這叫什麼?這叫有遠見!根據革命需要,以後我還要改!同志們,我們的隊伍也改名了,不再叫工作組,叫黃嶺紅衛兵造反兵團,各小隊叫分團。」劉輝想了想,他又說︰「黃嶺這個名字有封資修的成份,也要改,把黃字扔到歷史的車輪下,改為紅嶺大隊,我們的隊伍就叫紅嶺大隊紅衛兵造反兵團。以後就這樣叫,記著點兒,別把黃字再整回來。」

劉輝的一時沖動,把大自然形成的黃嶺變成紅色。

與此同時,龐妃中學改名為新曙光中學。

原來的新平原公社,曾一度被人們稱為龐妃公社,現在正式命名為新曙光人民公社。

賈孝忠去串聯,把駐劉屯的宣傳隊員帶走一半,曾經踹過于老師的兩位女紅衛兵干部,一位去串聯,留下的那位叫滿天紅。滿天紅也是這次運動中改的名字,她以前叫什麼,已經成為過去,她自己不願說,別人也不願提起。

滿天紅帶領余下的宣傳隊員,仍然在劉屯堅持斗爭。

紅衛兵撤走一部分後,劉輝和滿天紅都感到力量不足,這時的滿天紅也打算去串聯,只是革命工作離不開。兵團團長段名輝許下願,自己去串聯時,一定帶上她。讓她安心工作,多糾壞人,多出成績。

劉輝鬧鬧轟轟地干了一陣子,他的工作並沒使胡永泉滿意,說他干打雷不下雨,沒有實質性的戰果。就劉屯而言,一個新生的階級敵人也沒挖出來。

劉輝感到劉屯的事情很難辦,就說批斗老黑吧,不但沒批成,還弄得挺難堪。雖然批斗了肖艷華,可從肖艷華身上搞不出有用的東西。這女人一生軟弱,也能和地主階級掛上號,還可以說她有資產階級的腐朽思想,因為她用美色gouyin無產階級革命者,使得貧雇農馬文在經濟上和政治上都遭受嚴重損失。但是,有資產階級思想的人不在少數,這個案例沒有上報的價值。

想從賈半仙身上挖出點兒東西,只能挖他的丈夫孫二牛。孫二牛老實厚道,說句話比拉屎還困難,這不能說他沒有問題,他的身世是個謎,應該在這上面做文章,干革命要心細,不能放過蛛絲馬跡。可是,他說的村子已經不存在,找不到證明人,就是能找,派誰去?要說進城,隊員們會爭先恐後,沒有人願去那個荒涼的地方。再者說,外調需用大隊批準,這倒好辦,如今的蘭正是個泄了氣的皮球,讓他簽字他不敢不簽,路費誰報銷?別說沒錢,就是有錢吳有金也不願拿出來。還有那個愛管閑事的劉奇,把公家錢看成他自己的,更是一毛不拔。

不過賈半仙也算識步,主動自首,省了抓捕的麻煩。批斗她要采取新招術,讓這個搞迷信的巫婆去拆小廟,看看大仙兒們怎樣對付她。另外,讓賈半仙當替罪羊,實在找不出四類,就把這個搞迷信的臭娘們兒做為壞分子報上去。其他地方不是挖出隱藏很深的老四類,就是抓到剛剛出現的新四類,听說紅衛兵內部也往出糾,做為wenge試點的劉屯拿不出成績,胡永泉肯定不答應。

滿天紅不贊成劉輝這樣做,她說劉屯的階級斗爭很復雜,地主資產階級的反動勢力很猖獗,必須深挖狠挖,逐一排查,重點應放在中農以上和亂說亂動的那些人身上。滿天紅特意強調︰「你們村不是有個老連長嗎?這是咋回事?根據組織政策,在舊社會當過連長的和憲兵、保長一樣,都是歷史反革命,我們不能讓階級敵人在我們眼皮底下露網。」

劉輝也弄不清這「老連長」到底咋回事,他想︰「老頑固一個大字不識,沒听說他當過什麼官兒,可也沒準兒,他在外面干了那麼多年,誰知道干了啥?說不定給小日本或者guomindang干過事。這可是條大魚,把他逮住,功績不會小。」劉輝咬著牙說︰「老頑固,讓你和我作對,燒個破家譜你還罵我,還他媽說和我一個祖宗,你是什麼人,這回就給你查清楚。你的歷史有問題,我朱世文的家族里沒有你!」

「老連長」被列為排查對象,但劉輝、滿天紅和馬向東都覺得揭出一個兩個不解渴,要糾就都糾出來,抓得人越多,規模越大,為革命貢獻就越大,成績也越大,升遷的機會就越大。辛辛苦苦地干革命,得罪了很多人,圖個啥?不能光為幾個大餅子,怎麼也得混個一官半職。

馬向東把排查的矛頭指向李淑芝,他說︰「劉宏達有文化,當過孩子王。听人說救過孫廣斌,還是從小日本手里救的,劉宏達一定勾結日本人,手里沾滿革命者的鮮血。李淑芝是他老婆,也是幫凶,把李淑芝抓起來拷問,一定能挖出大敵人。

滿天紅用佩服的目光看著馬向東,她說︰「看見沒?劉屯不是沒有隱藏的階級敵人,而是我們被勝利沖昏了頭腦,蒙住了眼楮,李淑芝這樣的壞人被忽視,是我們工作的疏漏,也是對革命事業不負責任的表現。」

劉輝經過多次政治斗爭,不但經驗豐富,也顯得老練成熟,他沒做任何解釋,而是提出一個關鍵性的問題︰「誰去抓李淑芝?」

滿天紅接觸過李淑芝,覺得這個覷著眼的婦女挺和順,抓她時,她不會反抗。滿天紅躍躍欲試,很痛快地說︰「抓李淑芝的任務交給我,你們再考慮下一步抓誰。」

劉輝斜著眼看她,看半天兒,突然問馬向東︰「你敢去抓李淑芝嗎?」

提到抓李淑芝,馬向東必然想到劉強和劉志,連那個笑嘻嘻的小崽子都讓他頭疼。但他不想讓劉輝問住,更不能在斗爭的關鍵時刻表現出退縮。革命斗爭的磨練中,使他學會轉移矛盾的方法。馬向東說︰「滿天紅同志主動去完成這項革命任務,我們分團堅決支持,我還要調出羊羔子等骨干力量援助她,把李淑芝抓起來批倒批臭!」

滿天紅不知深淺,剛想說什麼,被劉輝制止。劉輝說︰「其實李淑芝早就被斗臭了,她家那點底細已經被我們大躍進工作組翻個底朝天,四清時又查了一遍。不但我們查,劉宏達的礦里也來查,真的有問題,早就抓起來了。這些都是小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劉強哥倆,這兩人不但身高力大,而且都是亡命徒,他們已經認定家里沒有大問題,走路都挺著胸,我們抓他媽,他們會看著不管?劉強不用我深說,連老黑都懼他三分,單說那個斜眼子劉志,眼楮發斜就想拼命,不信你馬向東去踫一踫?」

馬向東領教過劉強,更知道劉志的厲害。滿天紅提出抓李淑芝,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馬向東說︰「別把劉強看得那麼強大,他是紙老虎,我們的紅衛兵都是打虎英雄,決不能讓他嚇倒。另外,劉強的老丈人是地主分子,劉強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紅衛兵抓他,他連大氣都不敢出。」

馬向東是想利用紅衛兵去報私仇,如果雙方發生沖突,他不但能看到熱鬧,還可以在爭斗中撈棵稻草。可他沒想到,滿天紅也有她的謀略。滿天紅說︰「如果劉宏達不到礦上,我們就把他抓起來,只可惜他是礦上的人,我們不便干擾礦里的wenge進程。李淑芝是家屬,按政策講,家屬不能同罪。政策和策略是黨生命,我們做事不能月兌離組織原則,劉宏達應該由礦里的紅衛兵去處理,我們能做到的是向他們提供外調材料。」

批斗李淑芝的方案泡了湯,下一個批斗的目標還得找。

馬向東主張批斗劉佔山︰因為劉「大白話」一直和無產階級作對。我們和蘇聯友好時,把他們叫做老大哥,大姑娘陪著老大哥是很正常的事。人家是顧問,摟著抱著,那是向顧問學習革命本領。劉佔山可好,竟敢叫他們大鼻子,還說大鼻子撲拉中國女人。老大哥搞修正,這回你再說大鼻子的壞話唄,他又不說了,說蘇聯空軍如何厲害,還講些什麼叫米格飛機,那是替修正主義擦姻抹粉。從這點,給他定個壞分子一點兒也不過份。

馬向東的意見又遭劉輝抵制,他的話很干脆︰「要是別人,就是壞分子,而劉佔山不能抓!」見馬向東和滿天紅都用驚詫的眼光看他,劉輝解釋︰「你們知道劉佔伍現在干什麼?也在搞運動!他盤踞在公社,就像我們頭上的老虎,連都模不得,還想拽他的虎須?劉佔山批斗不得,咱們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馬向東心想︰「這劉輝的斗爭熱情挺高了,現在怎麼變得縮手縮腳?這個抓不得,那個不能批斗,百分之五的階級敵人去哪找?還有的領導要求高于百分之十,這個目標怎麼實現?」馬向東很垂喪,他說︰「我提了兩個,都被駁回,你們自己琢磨吧!」

劉輝不滿馬向東的態度,他說︰「干革命不能憑一時沖動,要認真做事,無產階級最講認真。只要我們認真起來,就會糾出更多的階級敵人。」劉輝看一眼馬向東,把目光落在滿天紅身上,他說︰「我提出一個人做為批斗對象,他就是liuwensheng,這個人在大躍進後期當過富農,現在還按富農批斗,把他和劉曉明那些人整在一起,挖不出新罪也能頂個數,然後集中力量深挖老連長,如果能把歷史反革命落實到他的頭上,就證明我們的工作沒有白做。」

馬向東提出不同意見︰「liuwensheng升過富農,已經落下來了,如今是中農,比李淑芝還低,怎麼能把他和四類放在一起呢?」

劉輝預料到馬向東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他不假思索地說︰「liuwensheng雖然落下成份,但他一定對斗爭他的人懷有仇恨,對革命政權不滿,肯定沒少冒怨氣。我們隨時調查,隨時可以拿到他攻擊無產階級的證據,就是從他身上得不到,從他兒子身上也能得到。在當前的大好形勢下,想總結一個壞人的罪行非常容易。如果liuwensheng老老實實地認批認斗則罷,他要露出一點兒反抗情緒,我們就深挖他。」

馬向東低頭想了半天兒,好象悟出一些道理︰「你劉輝整天咋咋呼呼,敢情也是吃瓜撿面的。當初劉強不在家,你往死里斗爭李淑芝,連一點兒親情都不講。小羅圈兒老實到了家,誰都敢欺負他,你拿他開刀,是不是做損?」馬向東在心里說這些話,嘴上贊同劉輝的做法。

滿天紅也同意這樣做,因為她心里很著急。一是急著在劉屯搞出大成績,二是急著去串聯,雖然段名輝許過願,但形勢千變萬化,她怕失去這個外出的好機會。

三位領導人達成一致後,便開始部署,把游斗的時間定在中午。為了讓被批斗者彎腰方便,所有四類以及賈半仙、liuwensheng都不讓吃午飯。

沒有風,太陽像被蒸氣托著的火球,光線不刺人,卻讓人感到悶熱難耐。

劉曉明和王顯財等四類排成兩列,走在游行隊伍的最前面,頭上戴著老黑為他們制做的高帽,高帽上寫著他們的名字,名字上方有標明他們屬性的字樣。他們的脖子上都掛著牌子,牌子上寫滿字,列舉這些四類對人民犯下的種種罪行。

四類的後面是賈半仙和liuwensheng,liuwensheng高帽上寫有富農字樣,但奇怪的是沒有「份子」兩個字,可能是做高帽的人路線分明,故意讓liuwensheng顯出和前面那些人的區別。賈半仙的高帽是自己制做的,比其他人的高帽顯得輕巧,但造反隊員和紅衛兵小將也沒讓她輕松。賈半仙左手提著鑼,右手是鑼錘,每走一步,她都要敲響一聲。

liuwensheng、賈半仙後面是肖艷華。肖艷華戴著寫有牛鬼蛇神的高帽,高帽做得松大,在她腦袋上直晃悠,使人想到她那晃頭不止的丈夫。肖艷華沒掛牌子,而是掛了兩只碩大的破鞋,這是馬向東特意在牲口圈門前撿來的,社員起糞時丟掉的特號膠鞋。出于對女人的同情,滿天紅動了惻隱之心,沒讓肖艷華剃西瓜頭。肖艷華和前後保持一定的距離,劉輝和馬向東故意把她擺在顯眼的位置。

肖艷華的後面是紅衛兵,這些紅衛兵多數是宣傳隊員,女紅衛兵佔到相當的比例。她們和男紅衛兵一樣,都穿著黃軍裝,戴著仿軍帽,不細看很難辨清性別。紅衛兵搖著紅旗,齊聲喊著口號,踩著忠字舞步,唱著語錄歌曲,意氣風發,斗志昂揚。

紅衛兵後面是造反隊員,他們舉著橫幅標語,標語上分別寫有「萬歲」和「打倒」的字樣,走得不齊,標語東搖西晃,有幾次拖到地上。標語後是趿趿拉拉的人群,表情各異,心態不一。

游街隊伍路過村邊小廟時,突然調頭,闖進「老連長」的院里。

紅衛兵在院里呼喊革命口號,賈半仙不停地敲鑼,「老連長」一家人知道大事不好,緊閉房門不出。

馬向東站在院中喊︰「打倒劉宏祥!」

紅衛兵也呼應︰「打倒反革命分子劉宏祥!」

聲音宏大,驚動整個村子,很多人都納悶兒,劉宏祥這個名字,只有上歲數的人記得,多數人只知道他叫「老連長」,小青年從哪翻騰出來的呢?更讓人想不通的是,這老頭兒一身清白,一點兒壞事沒干過,怎麼成了反革命分子呢?莫非有人告他私分口糧?那已經是過去的事,蘭書記都說沒證據,放他一碼了,這幫人撿起它干什麼?

社員們百思不得其解,打倒劉宏祥的口號聲震天動地,賈半仙不停地敲鑼,催促「老連長」快點露面。

突然,「老連長」站到門前,開口罵人︰「哪個不是人揍的瞎叫喚?說我是反革命,你們有啥憑據?」

看到「老連長」站出來,馬向東縮到人群中,口號吶喊聲嗄然而止。在劉輝準備親自出馬時,滿天紅站了出來。這位十五六歲的中學生,的確有著驚人的宣傳才華,她不用準備,就能編擬出「老連長」的罪名︰

「劉宏祥,在日偽時期當過敵軍連長,根據我國現行條例,劉宏祥屬歷史反革命分子,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有革命群眾揭發,劉宏祥雙手沾滿革命烈士的鮮血,血債要用血來還!不把劉宏祥打倒,我們決不罷休!」

「老連長」憤怒至極,指著滿天紅大罵︰「biaozi養的騷丫頭,你無中生有,亂放狗屁,說我是反革命,我看你才是反革命!」

滿天紅受不了這樣的謾罵,感到十分委屈,她連哭帶鬧,讓劉輝和馬向東抓人。

看到「老連長」空著手,劉輝試著去抓捕,馬向東也想搶頭功,他從側面往上靠。就在劉輝即將抓到「老連長」的那一刻,劉氏發瘋地撲了上來。劉輝抓住她,把她甩到一邊,她又重新往上撲……

劉氏不但罵劉輝是忘恩負義的帶犢子,還狠狠地咬住他的手。

馬向東去幫劉輝,舉拳打向劉氏,卻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抓住,把他的拳頭擎在半空。馬向東抬頭往上看,身子迅速地往下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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