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八十五

作者 ︰ 老工農

八十五

夕陽西下,遼河水映著霞光,東岸邊的垂柳下,麻凡在下網,他身邊一條船,用繩索拴在樹干上。麻凡的搬網細密,每一網都有收獲,小魚在網里跳動,閃著銀光,麻凡用抄網收起。

垂柳枝梢搭在麻凡的前額上,他輕輕撥開,又依依不舍地抓回來。垂柳枝像妻子的秀發,只有晚上才披散開,像瀑布,像洪流,洶涌澎湃。像小溪,像涓涓細流,點點滴滴都流進心田,心里裝不下,變成淚水流出來。妻子死後的日子里,麻凡總想哭,淚水濕透孤燈下的枕頭,淚水托著紅日初升,而更多的淚是在日落時送進大遼河。

麻凡常在晚上到河邊搬魚,希望妻子在黃昏時出現,哪怕是幻覺,他也會搖船追過去。

麻凡思念付老師,確切地說是自責。他冒險把付老師救出來,卻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得知噩耗後,他在背地里打自己嘴巴子,嘴巴打疼了,他到遼河邊掉淚,淚水里能出現亡妻的幻影,也減輕一些負罪的痛苦。

和付老師犯有同樣罪行的人,被送到縣里受審,只有個別不思悔改者被處極刑,大多數是陪綁,刑場上的槍聲響後,又是一場虛驚。一些人尿了褲子,一些人的褲襠滿是屎,但生命還在,腦袋尚存。都說腦袋掉只是碗大的疤,那是英雄們的豪言壯語,這些受地主資產階級人性燻染的知識分子,把命看得很重要,只要能苟延殘喘,他們又指望翻身。

活下來的人太多,縣里的看守所裝不下,又讓各基層單位領回,仍然是就地改造。後來,一些知實務者還得到部分自由。

麻凡認定是自己害死了付老師,他在思念妻子的夜間又希望做惡夢,希望付老師向他討還血債。可付老師總在夢中安慰他︰「孩子,人生的路靠自己走,摔倒是難免的,只要能站起,就要挺起胸。你的妻子死了,你不能悲痛終生,擦干淚還要面對生存。老師的死和你無關,是死路誰也無法走活。我和你妻子都是大遼河邊上的人,和大遼河有著很深的情結,在你低沉的時候,就到大遼河看看。」

麻凡覺得,大遼河很寬闊,她曾吞噬生命,但她不失母親般的情懷。

天色漸黑,河對岸有人馬下水,緊接著過來追兵,機槍「噠噠」響後,追兵撤走,大遼河中的人忽隱忽現。

救人的信念使他不能猶豫,麻凡解開船繩,跳上船,迅速取過船槳。妻子淹死的教訓告訴他,搶出一分鐘,就可能搶出一條生命。

麻凡也這樣想,落水者可能是階級敵人,不然就不會有那麼多人來追殺。但殘酷的斗爭中往往好壞不分,付老師被追拿,他可沒干危害國家、危害人民的壞事情。

小船趕到時,劉強已經奄奄一息。肚子被灌得鼓大,給他增加些浮力,兩只手緊緊地抓住馬尾巴,才未被河水沖走,強烈的生存願望使得他被浪頭壓下去又奮力浮起來。小船挨到他的身子,他仿佛觸模到救星,用盡最後一把勁,雙手死死地摳住船幫。

麻凡把落水者拽進船艙,並認出他是劉強。

小船停在網床邊的柳樹下,麻凡請劉強上岸,劉強仰躺著,沒有一點兒反應。

麻凡背劉強上岸,劉強太重,他硬拖,把劉強拖到泥地上,月復朝下,控肚子里的水。

劉強的神志漸漸清醒,半睜著眼楮說︰「我的棗紅馬,我的棗紅馬呢?」

棗紅馬上了岸,低下頭用嘴踫劉強的臉。

劉強沒認出救他的人,也顧不得說感激話,他用手指著對岸,聲音斷斷續續︰「河那邊,還、還有一個人,你快去救他。」

麻凡把劉滿豐接過河,兩人把劉強搭上棗紅馬,去了麻凡家。

在麻凡家,劉強完全清醒,也恢復體力,這對打過生死架的同學患難相逢,心里都有無法訴說的苦辣辛酸。兩人相對苦笑,苦笑的出了聲,聲低沉,屋地在顫動。

麻凡媽得知兒子救的人是劉強,急忙過來看,摟過劉強說︰「孩子呀!你是大娘家的救命恩人,大娘一家忘不了你,凡兒忘不了你啊!今天你來大娘這,這是緣分,你要多呆幾天,和凡兒好好說說話。」

劉強急著回去,麻凡不讓走,他說︰「抓捕隊的人抓不到劉滿豐,一定在村里報復,知道是你救他過大遼河,一定抓你去公社,送到群眾專政隊手里,生死就不好說了。」

劉滿豐也說︰省聯專政隊里的人,各個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落到他們手里,都是九死一生。」

劉強說︰「他們不會知道是我救了你。」

劉滿豐說︰「村里能降住棗紅馬的人只有你,也一定有人檢舉你。」

劉強想了想,搖著頭說︰「看到咱倆騎棗紅馬的人只有何榮普和孬老爺,我想這兩個人不會把事情說出去。」

「那可不一定。」劉滿豐說︰「現在都喊革命,都喊忠于偉大領袖**,鬼知道都在想什麼?省聯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把自己打扮成和中央wenge一條心的革命者。人心難測,何榮普看著挺老實,誰也想不到他會污陷二倔子。」

劉強解釋︰「那是馬家人的猜測,不一定是事實。」

劉滿豐說︰「就算何榮普和孬老爺不檢舉你,棗紅馬馱著人讓抓捕隊追,他們看不清是誰騎馬,馬向東也會猜到是你幫助我。」

麻凡媽見劉強執意要走,她搬出老伴兒︰「這麼著,叫麻凡爹立即過河,把棗紅馬送回去。馬入圈,這事就化解了大半。」

劉強不同意,說老伯年歲大,過河有危險。

在眾人的勸說下,劉強留下來,和劉滿豐一同住在麻凡的房間里。麻凡媽點亮帶傘的煤油燈掛在房檁上,陪著劉強敘家常。她問了劉強女乃女乃及李淑芝的情況,又把話題扯到付老師身上︰「你說該著不該著,那麼一個老實人,偏偏在大雪天逃走,要不逃,興許還會活著。凡兒說,送到縣里的人,有很多又被放回來。」

劉強低下頭,仿佛為付老師致哀。

麻凡媽動情地說「付老師可是大好人哪,長不說短不說的,也不和咱大老粗擺架子。」

劉滿豐知道付老師是付亞輝的父親,也知道他在淹死鬼的孤墳旁上吊身亡。

麻凡媽對劉強說︰「付老師常說到你,還說你被耽誤了,說得我們全家人都不得勁兒。如果凡兒不找你打架,如果我不領他去找學校,唉,我說那麼多如果干啥呀!就怨凡兒一時糊涂。」

劉強安慰麻凡媽︰「你老人家不用自責,小孩子在一起打架,誰也不能說怨誰,我把麻凡砍得不輕,虧得你們寬宏大量。這和我升不升初中是兩碼事,就是不打架,也過不了範校長那一關。」

「付老師也這樣說,只是凡兒總念叨那件事,我們心里總像有個疙瘩。後來听說,大山窩水庫又讓你受了委屈,我們更覺得對不住你。」

劉強在大遼河死里逃生,經過麻凡全家人關心和照顧,有一種到家的親近感,也顯出幾分輕松,他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一個人走過的路,都是應該走的,我現在挺好,麻凡也挺好。」

麻凡媽站起身看劉強,笑著說︰「出息了,真的出息了,長得挺高大,也精神。文化人怎麼說了?叫一表人才,真是一表人才!听凡兒說,你娶了個好看的媳婦,這女的還上過中學,也是付老師的學生,她叫啥了?」

劉強慢慢地搖頭,把臉上的苦笑搖干淨,低聲說︰「大娘,你听錯了,你說的那個好看姑娘,到現在還沒出嫁。」

麻凡媽從劉強臉色的變化中查覺到,劉強被刺痛了心病,趕忙把話往回拉︰「其實找媳婦就圖個過日子,好看賴看都一樣。凡兒命苦,新媳婦過門兒沒幾天,就撒手走了。」

麻凡媽想兒媳,眼里掉出淚。

劉強听說過大遼河淹死人的事,也知道發生在麻凡那個大隊,但不知遇難者還有麻凡的新婚妻子。

煤油燈在微風中搖曳,屋里人的影子晃動,誰也不說話,都在為這個家庭的不幸沉默。

為了擺月兌沉悶,麻凡媽把話題扯到付亞輝身上︰「付老師的閨女在你們那教書,老大不小了,父親走得早,沒有依靠,也該處個對象,早點兒成個家了。」

劉強想把付亞輝有婆家的事告訴她,又不好說出口。馬向前和付亞輝的條件相差太遠,怕麻凡媽不相信這個事實。

麻凡媽說︰「付老師的閨女叫付亞輝吧?從小就招人喜愛,我和凡兒他爸都想有這樣一個兒媳婦,也有人給咱提過,可咱高攀不上啊!那孩子念過中學,吃的是供應糧,拿公家的現錢兒,和咱相差太懸殊了!雖說現在教書的不吃香,人家最起碼也得找個識文斷字、不用在土里扒食的人。」

劉強的心里很苦澀

劉滿豐在一旁說︰「付亞輝的男人一個大字也不識。」

麻凡媽驚愕,麻凡也驚愕,他們想不到精通加減乘除的漂亮姑娘會和土掉渣的大老粗生活在一起。

劉滿豐說︰「工人階級起來革命,就是推翻地主資產階級。有文化的人都有資產階級舊思想,被稱做臭老九,必須由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來改造。付亞輝的男人叫馬向前,雖然沒文化,但是,他是無產階級的骨干力量,完全具備改造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能力。付亞輝嫁給他,是順應歷史潮流。」

包括劉強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理解劉滿豐的革命理論,看他是客人,沒人反駁。劉滿豐還說︰「我們村的吳小蘭也是中學生,書讀多了,常以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自居,月兌離貧下中農,月兌離無產階級,瞧不起廣大社員群眾。這不是,到現在也找不到對象。」

劉強狠狠地瞪著劉滿豐,劉滿豐也發覺失言,不再多說話。

麻凡媽回自己屋睡覺,剩下劉強三人。麻凡對劉強有說不完的話,從幼時打架,談到付老師上吊,嘮到夜深人靜。

麻凡爹進了屋,他告訴劉強,棗紅馬被他送過河,已經回了村。還得知抓捕隊全部撤走,沒在村里抓人。

抓捕隊一時疏忽,劉滿豐從高粱地逃月兌。矮隊長得知情況後,立刻派四輛馬車去追,馬車追到大柳樹下時,不見劉滿豐身影,卻見有人騎馬奔向小南河大堤。騎馬人沒過小南河,順堤腳奔向大遼河渡口,馬車在後面緊追。由于馬車沒有單匹馬跑得快,追到渡口時看到被追者已經游到河中央,機槍手為了應付差事,把子彈全部射向天空,然後收兵回劉屯。

矮隊長听說八三一殘余被逐出他的地盤兒,沒表現出失敗者的沮喪,也沒看出勝利者的喜悅,他指示,把馬車趕回各自的生產隊,隊員們回自己家吃飯。他和「薄嘴唇」分別騎著高頭大馬,回公社向胡永泉匯報。

晨露把天空洗淨,迎來噴薄日出,霞光照在大遼河上,一條小船在水中飄蕩,劉強坐在船頭,麻凡搖動船槳,水鳥在空中歡叫,魚兒在水中歡跳,微風送來一支歌︰

滔滔水,浪拍岸,

喚回我童年。

世界真美好,

苦菜也甘甜,

涓涓細流滋養我,

蛙聲伴笑眠。

滔滔水,浪拍岸,

讓我尋少年。

苦難壓肩頭,

責任我承擔,

泥濘之路苦跋涉,

春夢把我纏。

滔滔水,浪拍岸,

昂頭入青年。

邪惡踩腳下,

真情駐心田,

咬緊牙關戰風浪,

弓背過險灘。

滔滔水,浪拍岸,

催我變成年。

歲月流不止,

變化好江山,

只要留得善良在,

高山永巍然。

馬向東懷疑是劉強救了劉滿豐,在劉強到家的當天下午就去了公社,向胡永泉做了匯報,並請示︰「只要胡社長下令,我回去就抓。」

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胡永泉把馬向東看做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他問︰「我給你命令,你能保證抓到劉強嗎?」

「能!」馬向東腰板兒挺得很硬,滿懷信心地說︰「劉強家曾經升過地主,城里人還調查過他爹,他還是地主的姑爺子,去抓他,他得老老實實地讓咱們綁。」

「就把這項任務交給你。」

「我?」到了較真兒時馬向東沒了底氣,有些為難地說︰「劉強那小子體格好,三兩個人打不過他,他還有個斜眼子弟弟,都是生死不怕的主。」

「guomindang的八百萬大軍都被打敗了,一個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你都懼怕,還談得上什麼革命者?」

馬向東說︰「打敗guomindang是因為我們無產階級有槍桿子,打死人不償命。現在興抓人,還要執行什麼政策,不然用機關槍突突,劉滿豐一家都得報銷,何苦費事去追拿。上級是給了槍,還不讓亂打,不然我偷著打黑槍,準能把劉強干掉,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胡永泉撩撩眼皮,他說︰「往我這里送的都是活人,被專政隊打死的,是他們咎由自取,用黑槍打死人,那可要自己負責。」

馬向東提出條件︰「要不讓朱世文幫我,我就能把劉強給您抓來。」

胡永泉站起身,走到辦公室的窗前往外看。廣袤的農村大地上,社員們在地里勞作,雖然辛苦,也有收獲成果的喜悅。而他折騰來折騰去,在政治地位上沒啥收獲,仍然還是一個副社長。家里收獲一個年輕的小老婆,但小老婆總想紅杏出牆,管緊了她又哭又鬧,管松了又要憋窩囊氣。胡永泉對前途不怎麼樂觀,在錯綜復雜的斗爭中也逐漸變得謹慎。抓捕劉滿豐,他動用十輛馬車,百十名隊員,那是虛張聲勢。讓上邊看,是他

對革命工作負責任,下邊看,顯示出胡永泉在本地區的實力。劉滿豐的逃月兌在他的預料之中,擔任抓捕隊長的矮胖子也心知肚明。

胡永泉很了解劉屯的事,知道那里矛盾重重。也知道劉強是個什麼樣的人,雖然他的社會關系復雜,但本人不犯政治上的錯誤,很難讓算計他的人找到機會。劉強有著強壯的身體和剛烈的性格,用他做靶子得不償失。當然,涉及切身利益的情況下除外。

胡永泉對馬向東說︰「朱世文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去做,處理劉強的事由你去完成,可以立刻抓起來,也可以監視行動,但是有一點,對階級敵人、牛鬼蛇神和黑五類決不能手軟。」

馬向東沒受到重視,沒搬來救兵,也沒得到上級的明確指示,心里挺不得勁兒,看什麼都不順眼。在回家的路上,對著空蕩的田野罵胡永泉,罵著罵著,又歡喜起來。胡永泉讓他監視劉強行動,馬向東又一次得到滿足。

馬向東在村頭踫到馬文,馬文沉著臉說︰「整天窮溜達,家里的事你屁也不管!」

馬向東不服氣︰「我溜達咋地?工分兒掙得比你多。」

「我沒跟你說工分兒,我是說你該管管自己的屁事兒。」

「我有啥事兒?」

馬文瞪圓眼︰「你那沒過門的媳婦要泡湯!」

「啥?」馬向東著了急︰「辛新要變卦?」

「變卦算個屁,有人勾搭她。」

「誰?」馬向東往身上模,槍沒帶。他吼叫︰「哪個小子這麼大膽?他不想要命了?」

「還問哪個小子?我看你屁事兒也不知道。」馬文說︰「那小子是劉志!」

馬向東知道劉志是辛新的同學,也看出辛新對劉志有好感,心里沒了底。

馬文說︰「辛新好長時間沒來了,你知道是咋回事兒?听人說是被劉志截回去了。那個王八蛋,早晚是個禍害!」

馬向東像是被人抽掉筋,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他哀求父親︰「爹,你看該咋辦?可別讓辛新跑了!」

「二十好幾的人,屁事兒也不行,連一個小娘們兒都栓不住,以後還不得當王八?」

馬向東說︰「你別說難听的了!這事我听你的,你說咋辦吧?」

馬文瞅著兒子,瞅半天兒也沒瞅出個辦法。他轉身去找馬向勇,相信瘸佷會給出靈招妙計。

馬向勇正在院子里給木頭剝皮,馬文問他干什麼,他說準備蓋房子。馬文說︰「成林還小,你忙蓋房子有屁用?」

馬向勇瞅瞅馬文,沒停手里的活,低著頭說︰「三叔,你也該把院子里的木頭收拾一下。」

「正在秋收,我哪有那個閑心?」

「收拾木頭比秋收重要。」

「我看你又說屁話。」馬文說︰「人不吃糧食受不了,蓋房子早一天晚一天的,用不著著急。」

馬向勇讓馬文幫他把木頭翻了個兒,又說︰「三叔,你信我話,把木頭做成檁子,趕快搪到房子上,家里存這些木頭太顯眼,容易招惹是非。」

「我不怕!」馬文說︰「我是貧雇農,向東又是造反團干部,從青年林里弄幾棵木頭,屁事兒也沒有。」

「毀林可是犯罪的。」

「誰訂的王法?」

馬向勇說︰「上邊有政策,只許造林,不許毀林。」

馬文說︰「我知道政策,那些東西,今天訂,明天改,當官兒的怎說怎是,左一條右一條的,整一些屁文詞兒,管四類好使,也能嚇唬孬老爺、何榮普那些屁蛋,咱們是無產階級,屁事兒沒有。」

馬向勇讓馬文壓著木頭,他用刮刀削木結,邊干邊說︰「話可不能這樣說,自古就有法條,叫君子犯法,與民同罪。雖然現在的王法因人而異,也有倒霉的,你沒听說大官兒也有被槍斃的?」

「那是他反對偉大領袖**,絕不是因為幾棵木頭。」

馬向勇站起身,在地上栽楞幾步,很嚴肅地說︰「三叔,咱不能和當官兒的比,人家當官兒的也看不上這幾棵破木頭。咱雖然成份好,也是小民,說不定哪個當官兒的一改政策,啥事都翻個。還是用木頭蓋房子,那才是自家的。」馬向勇又說︰「按理說你家更要蓋房子,向東要娶媳婦,兩間房住不開。」

馬向勇的話觸到了馬文的心病,他說︰「向東的婚事要黃,我正想找你說這事。」

馬向勇停了手中活,和馬文進了屋,他問︰「給了多少彩禮?」

「彩禮倒不多。」

「你看看你,想娶媳婦舍不得錢還行?」

「我想人家念過大書,還是咱向東的革命戰友,覺悟得老高了。她看重咱家是貧雇農,向東是革命干部,不會在乎那幾個破錢兒。」

馬向勇笑了笑,笑的臉上贅肉往下垂,也笑出了一套怪理論︰「從古到今,人都樂意當官兒,動物還樂意稱王呢,吃好的,異性可著它交配。社會進步了,把膚淺變得深刻,當官兒的用權力弄錢,有了錢啥事都能辦成,錢能買官,錢也可以買通和賣出生命。舍出錢,傻小子能娶上俊媳婦,只要你多給彩禮,那個叫辛新的丫頭就是你家的人」

馬文說︰「媒人是提過這個事,說辛新的哥哥等錢娶媳婦。」

「看看,讓我說對了吧!」

「也不全是那碼事,听說劉志在里面摻合。有一次辛新來找向東,被劉志擋了回去。」

「這事我知道。」馬向勇說︰「劉志是辛新的同學,從小就巴結辛新,別看是癩蛤蟆,也想著天鵝肉。」

「這個斜眼子,王八蛋!也不看看自己的屁身份?」

馬向勇有意給馬文鼓氣,他說︰「不能小看斜眼子,也不能以為成份不好他就不敢辦壞事,當年那個楊秀華,可硬是讓劉強勾了去。」

「楊秀華算個屁,她是地主,那叫魚找魚,蝦找蝦,龜孫子相中小王八。」

馬向勇看出馬文給自己吃寬心藥,他故意閉上嘴。

馬文著了急︰「我今天找你拿主意,你說這事該咋辦,是把劉志抓起來打一頓,還是有別的招。」

「憑什麼抓劉志?」

「憑什麼?你怎麼也說屁話,現在斗爭壞人和吃豆腐一樣省事兒,有幾個問憑什麼?他劉志危害貧下中農,就應該把他斗倒斗臭!」

「誰去抓,誰去斗?」

馬向勇給馬文出了難題,馬文像霜打的茄子。

馬向勇說︰「依我看,你還是抓緊蓋房子。」

「房子蓋好了,娶不進媳婦有屁用?」

「蓋好房子,你就張羅彩禮,大方點兒,把暫時不用的都換成錢,讓媒人送過去。」

馬文兩手抱著大腦袋,為彩禮犯愁。

馬向勇給他出主意︰「誰拿那麼多彩禮錢都吃勁,但誰家都娶媳婦,只有一個辦法,先借錢,對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得敢張口。劉仁過得細,也能存倆錢兒,你先挪過來,等小霞出嫁時,再用彩禮錢還他。」馬向勇見馬文瞪著眼盯住他,怕叔叔向他伸手,立刻編出理由︰「我拉扯兩個孩子,又供上學,又要吃飯,挺緊的,還有饑荒,要不然也能借給你幾十元。」他又說︰「把彩禮送過去,就把辛新接過來,你、小霞和媒人住一起,讓向東和辛新一個屋,把門從外面堵上,向東就是再熊,也能撕扯過一個女的,好事過後,就辦喜事。」

馬文有顧慮︰「這種事在偽滿時期有過,那是封建資本主義。現在是社會主義社會,人民當家作主,婦女也提倡解放,辛新反抗起來,那可是雞飛蛋打,彩禮白送,向東屁也鬧不著。」

馬向勇在馬文眼前晃,晃出的話讓馬文吃驚︰「啥叫偽滿?啥叫資本主義?啥叫社會主義?都是文化人瞎起名,統治者覺得哪個好听就用哪個。一個人說了算,不听話就換掉你,反對就殺頭,就這樣簡單。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那是唬弄人,富當官兒的不會為窮百姓著想。老百姓比干部活得好,還爭著當官兒干啥?都餓死人了,還要憶苦思甜,讓咱們勒緊褲帶支援亞非拉,那是掌權者送人情,滿清的西太後把國土送給外國人,都是為她自己活得舒坦。說美帝主義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吃不上飯,還要兩個人穿一條褲子,我不信,多印點兒布票啥都解決了,兩個人穿一條褲子怎麼下地干活?」

馬文瞪著馬向勇,覺得這個瘸家伙太反動,要是換別人,他會毫不留情地把這個現行反革命分子抓起來,讓馬向東送到公社去領功。可眼前的人是他的本家佷子,又是他的謀士,雖然馬向勇的話刻薄,他還是听下去。馬向勇說︰「婦女解放也不是喊一天兩天了,現在仍然喊,仍然是買賣婚姻,當官兒的有權不用花錢,像胡永泉那樣的還能娶上小老婆。小百姓就得花錢買女人,只要你把彩禮備足,把辛新她爹打對好,辛新就會任向東擺弄,她反抗也沒用。」

馬文還是不放心,他說︰「听說有一條王法,強行把女人按炕上做那種事要蹲笆籬子。」

馬向勇看著馬文,他想笑。話到嘴邊,想不說又沒憋住︰「三叔,你和肖艷華的事,倒底是她主動找你,還是你強迫她?」

「你!」被揭短的馬文大發雷霆︰「你小子還不如放狗屁!」

「三叔別發火,我這是舉個例子,你說的那條王法我早就知道,叫做婚姻法。上面有規定,違反婦女意願干那種事叫罪,弄不好還要掉腦袋,就是婦女當時同意了,反咬一口也不行。可眼前的事你也看到了,一些事你也體驗了,啥事也沒有。制定王法的人說得好,法律是為不同階級服務的,過去的王法為地主老財說話,現在的王法替無產階級撐腰,我們是無產階級,只要不得罪當官兒的和黑勢力,凡是王法都保護我們,我們還要用王法收拾那些危害我們的人。」

馬文說︰「就按你說的去辦,時間訂在啥時?現在屁事兒多,還要選個吉利日子。」

「越快越好,你一邊蓋房子,一邊送彩禮,只要辛新進你家,就要想法留住她,到天黑,什麼事都辦結了。」

辛新家收到二百元錢彩禮後,樂壞了辛新的老爹,老旱煙嗆得老眼流濁淚,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他對老伴兒念叨︰「這下好了,大小子的婚事有著落嘍!」

辛新對馬家的舉動深感意外。

自從那次被劉志擋回去以後,辛新對自己的婚姻大事做了更深刻的思考,越覺得很難和馬向東相伴終生,便下了打退的決心。把想法和父親說了,辛老漢堅決反對,他對閨女說︰「婚姻大事,不是兒戲,說同意就去人家,不同意就夾包回來,咱家沒那個規矩!」

不管辛新怎樣解釋,也無法說服父親,她只有采取疏遠的辦法,不和馬向東著面,用拖延的方式結束這段荒唐的戀情。想不到馬文會送來這麼重的彩禮,更想不到媒人會催促她到馬家走一趟。

辛新懷著復雜的心情去了馬家。

馬家新蓋的三間土房沒有打動她,而精心穿戴的馬向東讓她覺得格外別扭。她不想在馬家吃飯,又暗示和馬向東斷絕交往。這些她都做了,只是時間拖得太晚,馬文留她住下來,媒人也不想走。辛新說自己回去,馬家人以道上有狼為借口,堅決不放她走。辛新說不怕狼,並說這條道她走過,馬家人不理睬。

馬向東守在房門口,飄忽不定的眼神中,有一種老鷹捕捉小雞前的凶光。辛新感覺到,以前的馬向東都是偽裝,現在的馬向東讓她難受得惡心,並感到有一種難以擺月兌的危險。她想哭鬧,又覺得大姑娘這樣做有失臉面。她猶豫,她苦苦哀求,求馬向東放她回家,求媒人和她一起走,她奢望日頭不要落下地平線。

天漸漸黑下來,忙于秋收的人們吃過晚飯後又忙于睡覺。秋風不溫暖,街上沒閑人,馬家全家人都擠在凌亂的東屋里。西屋被收拾過,亮著燈,空蕩蕩地有些淒涼。

馬向勇和馬榮也來串門兒,屋里被蛤蟆煙的煙霧籠罩,馬向勇用髒話tiaodou中年女媒人,還窺視未來弟妹的表情。

辛新不適應這樣的氣氛,又走不開,沒辦法,只能緊緊地挨著媒人。

馬向勇給馬榮使個眼色,馬榮卷棵煙起身回家,馬向勇也告辭,屋里變得清靜。

馬向東張羅睡覺,馬文安排,他讓辛新和媒人住干淨的西屋。辛新進屋後,跟進來的是馬向東,辛新想躲出去,屋門被人在外面堵死。

辛新知道被馬家人算計,她砸門,砸不開,他哭喊,沒有人理會,等她折騰累了,馬向東把她抱上炕。

媒人和小霞住東屋,辛新的哭鬧在東屋里能听見,媒人告訴小霞,說哥嫂的事讓她不要管。

馬文沒在家里住,理由是,和女媒人住一起不方便,他說去找宿,是在窗下听動靜。

辛新斥責馬向東,說他是不懂感情的牲畜。馬向東把責任推到馬文身上,說一切都是他爹的安排,讓辛新不要怨恨他。

馬文著急,在窗下小聲罵兒子︰「屁蛋,還不如好叫驢,小騍馬就在眼前,尥蹶子也得配,別跟她說那些軟乎話,我他媽擺弄肖艷華,從來沒費這些屁事兒!」

辛新稍稍平靜一些,和馬向東講道理。她說強扭的瓜不甜,今天把事做了,不但被村里人笑話,以後也過不好日子。馬向東也擺出他的道理︰「我是造反派干部,干得是革命工作,罵都不怕,還怕笑話嗎?你今天把衣服月兌了,服服帖帖地和我睡覺,我完成革命任務,你明天就可以回家,要不然……」

馬向東也拿不準要不然是什麼。

馬文在窗下又罵了一句︰「真不如放狗屁!「

天上的星星向西移,把月亮拖了出來,吹來一股涼風,讓馬文打個冷戰。

屋里傳出聲,像是扔鋪蓋,還像月兌衣服,又有撕扯。馬文激動起來,一股熱流暖遍全身。

外面很靜,傳來飼養員的吆喝聲,散養的叫驢到馬棚搶料,被王顯富趕跑。

屋里也靜下來,馬文有疑問,把頭伸向窗戶。

殘月升到半空,給大地增加一份光亮。馬文從窗縫向屋里看,燈光下的辛新和衣坐在炕稍,炕頭兒上躺著的馬向東也很老實。

馬文著了急,狠狠地敲窗戶,提醒馬向東按計劃行事,不能讓到嘴的肥肉逃掉。

辛新轉過身瞅著窗戶哭,希望感動窗外人。這個把名詞、形容詞運用自如的姑娘,卻不知這叫痴心妄想。

馬向東靠近辛新,露出胸臂顯示強壯,就在他解自己褲帶時,接觸到辛新瘋一樣的目光。馬向東腿發軟,溜回炕頭兒。

馬文再敲窗,馬向東再起來,馬文不敲時,馬向東又癱軟,就像木偶戲,馬文用敲窗來牽動馬向東的神經。也許是敲得次數多,馬向東的神經麻痹,睜著眼看哭成淚人的辛新。

馬文靠著窗台坐下,急得他抓耳撓腮,撓得全身癢。

馬向東叫門,馬文把他放出來。把門堵死後,馬文劈頭問︰「你的事做得怎麼樣?」

馬向東搖搖頭。

馬文說︰「真是屁貨,連個女人都擺弄不了!」

馬向東說︰「她太厲害。」

「一個女人有啥厲害,你現在就怕她,以後還不當王八?」

馬向東求父親︰「爹,我這是頭一次,要不請你幫幫忙。」

「放屁!」馬文氣得罵出髒話︰「這事有讓你爹幫忙的嗎?再驢的人也不能耍掏耙!」

馬向東說︰「要不我去東屋睡覺,讓辛新睡西屋,過幾天辦完喜事,我們再在一起睡。」

「不行!」馬文說︰「沒腦袋的東西,屁事兒也做不成,你今天放過她,她就不會是你的媳婦!」

「不能吧?」

「啥不能?你沒听她說的屁話?」

「你讓我咋辦?」

「你還回西屋,別和她整那些沒用的屁事兒,先動手,把她褲子扒了,我就不信她會吃了你!」

馬向東仍然為難,低聲說︰「我怕我下不了手。」

「有啥下不了手?你是男人,又是造反團長,這點小事兒都做不了,以後怎麼在世上立足?」馬文催促兒子︰「進屋做你的事,我在外面給你壯膽。」說完打開屋門,把馬向東推進去,又大聲說,故意讓辛新听見︰「她是你媳婦,不依你,你就動硬的,別講婆婆媽媽的屁話。」

一陣撕打後,傳出辛新的哭罵聲︰「你在屋里禍害我,你爹在外面看著,你們爺倆對付一個女人,還不如耍掏耙!」

馬文又急又怒,真想沖進屋幫兒子,又一想︰「這屁事兒要被傳出去,是他媽不光彩,我是屁也不怕,怕影響向東的干部形象。」

屋里的哭聲漸小,馬向東的喘氣聲粗重。馬文從窗縫往里看,臉上露出得意的竊笑。

月亮掛在正空,它在群星中顯得陰冷,大地在熟睡,鼾聲沉重。馬向東用勝利者的目光看辛新,辛新在流淚,不知心酸的淚會流多久。

馬文像幽靈,在村里游蕩。

兒子做成了好事,讓他渾身發漲,他想到了肖艷華,便來到何家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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