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窗外秋蟬不息,有人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眠,以為閉上眼便可看不見任何煩心之事,怎奈雙耳捂不住,灌入的盡是聒噪的蟬鳴。
姬發深鎖的眉頭,緊閉的眼里浮想著閃爍不定的混亂畫面,耳里揮之不去的是散宜生足以亂他心神的話語。
「公子,」見妲己進屋了,散宜生終于放心地坦白來意,「臣特來恭請公子回西岐。」
「哦?」從遠處認出了散宜生的身影,姬發就隱隱猜到了他會這麼說,不過對他的懇請姬發只是報以冷漠,「是父侯派你來的吧?勞煩散大夫回去答復他老人家,就說姬發心意已決,不打算再回西岐了。」
「公子態度如此堅決可是為了那蘇小姐?」散宜生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一臉肅靜的憂色。
「我與妲己已私定終身,她現在已經是我的妻子了,我們答應過彼此無論發生什麼都會白首不離。」姬發答得鎮定自若以示自己足夠的清醒,「我不會拋下她獨自回去的。」
「私定終身?」散宜生臉色大變,露出難以言喻的惶恐,「公子糊涂啊!這下該如何是好……」
「散大夫,您是看著姬發長大的,您認為姬發是那種言而無信的小人麼?」姬發的坦然和淡定是散宜生沒有預料到的,「姬發會為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負責的,這點散大夫完全沒必要擔心。」
「可是自古兒女的婚事皆由父母做主,公子如此未和任何人商量就自作主張難道不會太草率太兒戲了?」散宜生憂心忡忡地上前一定要讓姬發辨明其中的厲害關系,「此事關乎西伯周族名譽聲望,若是被你父親西伯侯知道了,恐怕……」
「姬發從不曾將對妲己的感情當成是兒戲,事情發展到今天的局面純屬迫不得已,若非昔日父侯違約在先,姬發與妲己早就可以成就一段大好姻緣,一切皆因父侯太武斷,硬是要拆散我們,姬發無奈,唯有帶著妲己隱居山林野外,從此再不過問世事,相依相伴終了此生。」姬發打斷了散宜生,語氣堅決,「散大夫若是為姬發著想,就請回吧,見了父侯就說……就說散大夫此行未能見著姬發,姬發已不知所蹤……」
「公子想就此人間蒸發,與蘇小姐在此與世隔絕之處共結連理白頭到老,可曾想過那重病臥榻奄奄一息的西伯侯,那賜你生命養你成人的父親……」散宜生情緒激動似是痛心疾首地哀號,「公子難道真的可以拋下他不管嗎!」
「父侯病了?!」姬發心頭一怔,大感不妙,「什麼時候的事!」
「長公子伯邑考用計助你金蟬月兌殼,避開了侯爺和姜丞相的耳目,當侯爺得知你私自前往朝歌尋找蘇小姐並直面挑釁大王與之起了干戈,在比武中贏了大王之後又帶著蘇小姐不知去向,侯爺惱羞成怒,終日為公子的事憂心煩神,終積怒成疾一病不起……」
躺在床榻上的姬發猛地閉緊了雙眼,眉頭蹙得更深了,心里矛盾糾結得痛苦不堪,散宜生的話,字字如尖銳的針芒,一下又一下地在他心里扎出傷口。
「公子,」散宜生的聲音依稀在耳,「侯爺是因為你才病重,公子真能置身事外,忍心不聞不問嗎?眼下侯爺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能听信姜丞相之言,要盡早完成立嫡之事確定繼承侯位的世子人選,公子是不是應該……」
「我……」姬發還能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散大夫……你知道姬發無心眷戀那世子之位,姬發甘願把世子讓給哥哥伯邑考,他會比姬發做得更好……」
「就算公子與世無爭一心只想安寧度日,不想卷入那場嫡位之爭,那公子難道就不應該回去見一見你那時日無多的父侯嗎!」散宜生的口氣儼然變成了一陣義正辭嚴的訓誡,「一個年邁老人到了日薄西山之年,唯一的夙願是想再見到自己一時被感情蒙蔽了心智任性妄為的兒子,連如此簡單的心願公子都要狠心拒絕?公子這麼做是不孝,是枉為人子!」
「散大夫……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是……」姬發痛苦地皺起眉頭,說出口的每個字眼都咬得尤為艱難,「姬發真的不能背信棄義地將妲己一人留在這里,請大夫轉告父侯,望他原諒姬發的不孝……」
「看來公子是執意不回了?」散宜生只覺得有心無力,滿臉無可奈何地失望,「既然如此,臣也無話可說了,只是臣還想公子捫心自問,倘若侯爺真的為公子你含恨而終,就算能與蘇小姐長相思共白首,公子就能過得安心嗎!」
不堪心里的矛盾折磨,姬發難受地閉上眼,這樣才能看不到散宜生說出那些話時候的表情。
「更深露重,公子請進屋吧,蘇小姐還在等著公子你!」散宜生最後的話說得異常輕蔑和諷刺,拱一拱手盡了禮節,「微臣告辭。」
散宜生走的時候似留下一聲悵惘的輕嘆,姬發至此不願回頭看他失望透頂的神情,因為他明白,哪怕只是一眼,也足夠讓他負罪得窒息。
「倘若侯爺真的為公子你含恨而終,就算能與蘇小姐長相思共白首,公子就能過得安心嗎……」
散宜生的質問如噩夢般縈繞耳畔,姬發猛然睜了眼,看到了懷中女子熟睡的姣好容顏,安靜而寧和的姿態,唇邊有著最柔美的弧度,那是一場酣夢留下的痕跡。姬發不禁為之動容,他在想,在她夢里是怎樣一幅美好的畫面。
姬發用手指輕輕地幫她捋開遮著臉的碎發,眼里滿是疼惜和柔情。妲己,我該怎麼做?我不想離開你,可是父侯病重了,如果我不回去見他最後一面,我會愧對他十八年的養育之恩,這樣深重的罪孽是我一輩子都洗月兌不掉的……
妲己,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做……
內心苦苦地煎熬著,姬發被胸膛的一股火焰燒得坐立不安,望著她沉浸在夢里的嬌人模樣,姬發實在難掩不舍的憐惜,只這般靜靜地望她,很久很久。
情不自禁地,他的唇印上她的額頭,輕薄如微風的踫觸,卻凝結了他整顆心的愛戀。
輕輕地,他放開了懷中的她。
輕輕地,他獨自下了榻。
也是輕輕地,他穿好了衣裳。
出門前他終還是忍不住走回床邊多看她幾眼,想伸手過去輕撫她的臉龐,手卻莫名地凝滯在半空中動彈不得了。
「妲己不在乎那樣華麗可是遙不可及的美夢,就算我們看不到鳳凰,听不見鳳鳴為我們祝福,只要我們能一輩子恩愛不離,我就很滿足了,我只想……和你做一對平平凡凡的夫妻……」
猶記耳邊誰人的情話呢喃,姬發不由得陣陣心痛,心口如裂開了般,真的好舍不得就這樣離開,她醒來發現不見了他一定會難過和害怕,不想分別卻又無法抗拒心中對父親的那種愧疚感。
她想要的總是如此簡單,從不奢望很多,姬發最想珍惜的,莫過于這顆知足美善的真心。妲己,你如此美好,不該讓你埋沒于此清苦一生,我愛你,就該許你一個絢爛的人生,我回去不光是為了看望父侯,更是要為你爭取名分,我要你名正言順風風光光地做我的妻。我會帶你去岐山賞鳳凰听鳳鳴的,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想到這里姬發不禁堅定了信念,留戀地轉過身,也將沉睡間她最美的笑容深深烙在腦海和心間。
經過方木桌的時候,姬發從身上模出了半塊玉小心翼翼地擱在案上,目光凝固在那光滑的玉面失神許久。妲己,這半塊玉是我出生的時候離奇出現在我的襁褓之中,母妃要我把它當做護身符隨身攜帶,對我來說如同至寶。現在我將它留給你,作為我的信物,我會回來的,一定。你要等我。
天色已近拂曉,姬發感到是時候動身了。他去屋外不遠的槐樹下牽馬,解開韁繩的時候驚動了愛騎,馬兒正要仰天長嘶,姬發慌忙撫著它的腦袋,食指壓住嘴唇示意它保持安靜,他不想馬的嘶鳴驚醒窗內熟睡的佳人。
躍上馬背,掉轉馬頭向西,逐漸遠離了樹林深處的那座茅屋。夜風迎面呼嘯,藏住了姬發無人可訴的心聲。妲己,父侯會接受你的,昔日是因為帝辛橫奪,束縛了父侯的手腳,他才被迫取消婚約,如今天子危機已除,父侯沒有理由再將你拒之門外了。沒錯,我有足夠的理由說服他準許我們的婚事。
揚鞭策馬,姬發加緊趕路,周身隱匿在昏暗的蒼茫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