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心里的諷刺無藥可解,「說白了,你根本不肯幫我,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他沉默不言,不知他是否听見我低聲的嗔怨。
我似自言自語地嘀咕著︰「既然在你這里得不到任何結果,我又為何會在此,有什麼必要呢……」
「哦?」背朝我的他終于有了反應,「你認為哪里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用花瓶碎片了結了自己,對于凡人而言,碧落黃泉,陰司地府,那不就是人死之後會去的地方?至于是再投胎做人,或是墜落地獄永不超生,那些都是後話了……而我跟一般的凡人不同,你說我歷經輪回靈力不滅,若是真的,那我身上必定還殘存了妖的骨血……」說至此我黯然一聲嘆息,「妖死,理應灰飛煙滅化為烏有,而我的元神卻遲遲未能消散,並且游蕩到巫山,我相信,上天安排我彌留之際遇見夏神你一定是有用意的。天是要我接受你的指引或點化,否則……我實在想不出我還有什麼理由會來這里。」
「你為何會在這里,不該問我,」他第一次轉首正視了我,眼神未知,「該問你自己。」
「問我自己?」我不明他此話含義。
「你選擇自我了結,可是你真的死得無牽無掛了麼?」他雙瞳閃著深邃的慧光,看得我血液凝固,「看不開一切紛擾,放不開一切羈絆的死,那就還有欲念,有遺憾。」
我被他的話弄得無言以復了。
「人帶著遺憾而死,便會死不瞑目,游魂浮于塵世經久不散,是因為還有留戀。妖亦是如此。軀殼的毀滅,卻將怨念聚積在魂魄上尋求解月兌,在這一點上,妖和人沒有區別。」
他不愧是天璇的師父,擁有如此深不可測的悟性,參透了世間萬物又淡泊了一切俗塵之事的超月兌之人,才能教化出天璇那樣智慧的天神。
「願用千年孤獨換得一世真愛,無論前途渺茫或無望,只求死而無憾,無怨無悔。」熟悉的字句在我耳畔連綴出支離破碎的模糊往事,他定定地望我,「灕澈,你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麼?」
「是……」我不確定地踟躕著。
「是你說的。」他堅定而從容不迫。
「我說的?」這個答案本該在我意料之中卻仍然讓我吃驚。
「前世的你親口對我說過。」
「我們見過?」我從他話里听出了更多不尋常,「在前世?」
「你不記得了。」他臉上的表情始終如一的平靜,仿佛再大的風也吹不起他一絲波瀾,「前世是我為你打開輪回隧道的入口,你去得毅然決然,你是追隨天璇而去的。」
「我不明白……」劇烈的思索使我的頭痛得快裂開了,「為什麼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我曾向前世的你言明,千年彈指已逝,你只需輪回去人世走完這最後的一程,你便能得到你想尋求的結果。」他的唇邊,那絲若隱若現的弧度,到底算不算是笑容,我真的看不透,一如我看不透他本人,「輪回隧道口你答應我的話,你還記得麼?」
「我……」我答不上來,那是多久以前說過的話了。
「你說,既然蒼天賜你一世為人,與天璇共赴塵世,無論結果如何必不負此生。」他接過我的話頭說著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語,「而你卻在還未走過半程人生就打算敷衍地了此一生,我可以說,你這一世輪回,算是白走了。」
「……」
「以自盡終結的人生不能完成你的修行,你還沒有走到最後一刻,自然也就看不到最後的結果。」
他的雙目深深吸住了我的目光,那股射穿我的身體看透我內心的強大力量,我根本無力阻擋。
「還會有什麼轉機呢……」忽有一陣濃烈的辛酸涌上心頭,眼角倏地就溫熱了,「今生的天璇負了我,他已為他人夫,而我……亦被第二個男人擁有過了……爹不會原諒我,我更不會原諒我自己……」
「之所以遍體鱗傷是因為太過堅持,你始終堅持你和天璇前世未能完成的誓約,直到現在你仍堅守著當初我渡你入凡時的那份初衷。」他不知何故語氣軟了許多,「我想奉勸一句忠告,別再這麼堅持了。」
「為什麼……」
「因為……我見過曾經有人和你一樣執著,可惜結果……」他沒有說完,之後的聲音便凝噎了。
「你說的是誰……」
「一個和你很像的女子……」他眼神里的光芒忽然變得不那麼凌厲了,甚至有些溫柔和哀傷,「視情愛更勝于生命……」
我突然想起天璇說過他的師父是為一女子才放棄仙位隱居深山的,如今再看夏神的神情儼然是一抹哀思之痛,難道他口中的「她」就是他想要結為鴛鴦仙侶的神女?
惺惺相惜之感讓我動容︰「你為她連神仙都不做了,可你還是沒有和她在一起麼……」
「我想天璇一定告訴過你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連天神都無能為力的吧?」他輕嘆著轉過身,「就好比感情,它是不會因為你付出了多少就听命于你的,一切的緣起緣散都是宿命……」
我嘆惋著這個昔日在感情里也同樣受過創傷的男人,不想他走了幾步回頭喚我︰「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些東西。」
我一路好奇地跟著他,他帶我來到河畔一處花草最茂盛的地方。
周圍長著美麗的紫色花朵,如零星撒落的蝴蝶,翩翩欲飛。
我隨手摘下一朵,不經意念了句︰「鳶尾?」
「這不是鳶尾,是蝴蝶蘭。」說話的是夏神,他正回頭望著我手上的花兒。
「哦……」我心里納悶著這蝴蝶蘭怎生得跟鳶尾那麼相似。
「到了。」他在一方形的好似石塊的東西前停下了。
我走近了看清那是一塊石碑,準確地說,是墓碑。
墓四周的蝴蝶蘭開得更是絢爛。
我蹲下撥開遮住碑面的密草,尋著上面有些眼生的字體,模糊念出︰「履癸之墓……」
「履癸?」我心中一驚,「這名字我好像听過……對了!這不是前朝最後一代君王夏桀的名號嗎!」
「你說的沒錯,」他眼神落寞地望向墓碑,「此處埋葬的,正是夏桀。」
「那個赫赫有名的暴君?」我不可思議地望著他,「我讀過的史書上說他于鳴條戰敗,被殷商開國之君成湯所殺,卻沒想到他的尸骨居然是被埋在這里的……」
「歷史總是為成者歌功頌德的,那麼多年過去了,還有誰再會去追究當初死在鳴條戰場上的到底是不是夏桀。」他的一番話說來盡是淡然,「這座墓是我為他修的,和他一起被埋在下面的,是一個他至死都沒有等來的夢……」
「一個夢?」我思索著他的話一定有著深厚的內涵。
「巫山,神女峰……」他抬頭失落地望著天際的**,恍如失神,「他後半輩子的人生一直都用來等她,可終究還是沒有回來啊……」
一個名字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小心念出︰「夏桀等的……是不是妺喜……」
他轉身有些怔愣地望我,表情五味雜陳很是復雜。
「夏桀妺喜的故事,是流傳百世無人不知了。」能與夏神在夏桀墓前高談闊論一段滄桑歷史,說來都叫人匪夷所思,「但我相信夏桀和妺喜就如傳言說的那樣,他們彼此是深愛的,雖然當年夏桀是因為寵愛妺喜而最終亡國。妺喜很可憐,這樣的禍國紅顏自然得不到原諒,據說是被成湯親手處死的。」
「呵呵,成湯一定不會讓後人知道他殺了妺喜之後有多麼後悔吧?」
我听不懂他語氣里的諷刺是何含義。
「凡人的一生很短吧?」他幽然望回了夏桀墓,若有所思,「太短了,也太脆弱了,終究是……生老病死……」
再怎麼說我也是在人間經歷了一程的,卻不及他對人生半分的領悟。
他感懷著伸手輕撫生了青苔的墓碑︰「他死了,我卻還活著。他死了便無需再去承受心痛,或許像凡人這樣更好,而我卻還要用每日的時光去回憶,和遺忘,無窮無盡……」
我瞬間懂了,卻驚心不已︰「夏神……你……你所不能忘懷的人……也是妺喜?」
「是她,也不是……」他只給我這樣的回答。
「這不可能!」我激動地驚呼,「不可能的啊!」
「怎麼?」
「夏神,你離開仙界來這里的時候夏朝已經覆滅了,之後才會有天璇與我的相識。而殷商開國至此王位傳到帝辛手上共是十七世帝王,前後不到六百年。」我算得很清楚,心里卻愈漸糊涂,「如果真是這樣,在這五百多年的光景里何來千年給我修煉啊……」
「你不明白,是因為你還未能參透。」在我的方寸大亂反襯下,他顯得尤為平靜,「等你終有一天參透了宿命之玄妙,你便會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