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旦不緊不慢站起身,朝著姬發作揖行禮。
「伐商數載,我大周君臣同心協力,周軍金戈鐵馬,在王兄統領下南征北戰,使我們大周的疆土從最初的西岐一路延伸開拓至此。江山可以用武力打下,但是民心卻不能夠用殺戮征服,所以臣弟建議王兄進城之後,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姜尚仰天大笑,「公子年幼資質尚淺,看待國事也太過簡單了吧?昔日成湯伐夏,攻下夏都斟鄩也不曾做過大赦天下這等荒謬之事,想普天之下唯大周獨尊,對待殷商的人就必須斬草除根!」
「相父別這麼激動。」姬發勾出一絲薄笑勸他道,瞬時又看回姬旦,「本王要他說下去。」
有姬發撐腰壯膽,姬旦的底氣也足了幾分︰「人心如春日密草,國家如風,風吹草動,民心是追隨國家的。可謂國君治國有方,百姓方能安居樂業,自然人心歸向。」
「既然公子認為民心追隨國家,那這些朝歌人追隨的可是殷商的國,公子可別忘了。」姜尚對他所說不屑一顧。
「四弟,你接著說。」
姬發看都不看姜尚,他的眼神告訴姬旦,他對他的話很有興趣。
「不錯,朝歌曾經是天子腳下,帝都萬民當然受殷商影響最為深遠。但正如五弟所說,他們之中大多只是無辜的普通百姓,並非心比天高,他們要的,只是過安寧的生活,對他們而言,國是商是周並不重要。我大周是仁義之師,絕非魯莽草寇,暴力鎮.壓,根本除之不盡,只會埋下仇恨的種子,任其生根發芽,結出復仇的惡果。但是給它沐浴陽光雨露就不同了,讓它們哪里安逸就在哪里生長,就會風調雨順花開遍地,迎來太平盛世。同樣的道理,我大周恩威並重,嚴懲那些為非作歹的土豪劣紳,善良的百姓就放歸自由。人非草木,在何人統治之下活得更自在,更快活,我想他們還是能夠分辨出的。」姬旦眸中神采奕奕,那是自心靈投射出睿智的慧光,「大周素來尚禮,父王在世也曾教導過我們,治國安民應廣施仁義,以德服人。百姓沒有異族之分,他們雖是殷商的百姓卻同樣是我們大周的子民,也同樣需要大周用博大的胸懷包容和教化。治國如家,愛民如子,這才是一個明主該有的作為。」
姬發默默听他述完,每個字都清晰入耳,唇邊的笑若甘泉,清冽如許,滿意的,猶帶贊賞。
「公子能言善辯口若懸河,難道不擔心這些草民只是表面臣服,內藏反心嗎?」姜尚換了副冷靜的神態,口氣仍不改輕蔑,「朝歌不乏殷商宗室後裔,他們必視我大周為敵。也許等我們放松了警惕,他們就會趁機作亂讓我們措手不及。」
「又有誰會放著好日子不過,偏要去干那刀頭舐血的勾當呢?」姬發還以冷笑,輕而易舉替姬旦反駁了姜尚,「四弟的主意本王很贊成,四弟所言也正是本王心意,本王決定就照他說的做了。」
「陛下……」
「安撫朝歌百姓的事就交給四弟和五弟去負責。」姬發壓根就不等姜尚勸阻的話說出來,全當沒听到,兀自問著在座眾人,「眾卿家沒有意見吧?」
將領們都是知道審時度勢的,遂同起拜謁︰「陛下英明!」
這樣的效果最使姬發稱心如意,他抬手宣了平身,議會就此散去。
經過姬旦時,姬發有意放緩了步子,最終駐足他身旁微側臉輕聲一句︰「晚一些的時候來我帳中,王兄有話要跟你說。」
姬旦識禮拜別,目送姬發出去。
暮色起看天邊斜陽
夜未央星河獨流淌
天晴朗,好風光
若你不在身旁
登上蒼穹又怎樣
……
靜觀城河水,東流不返融入深色夜幕,水里倒映稀稀落落的繁星,殘月一彎光華暗淡。
寒氣逼人使得呵出的白霧也近乎凝固,更深露重,姬發獨立河邊不知已有幾個時辰。心已涼,所以不會覺得冷了。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動靜不大但因為四周靜謐還是被他發覺了。
「可惜了,這麼美的雪,還是停了。」
龍吉深吸了口雪後清新的空氣,假裝看風景地瞭望遠處。
雪停了。
姬發睜開微閉的雙眼,雪停意味什麼,龍吉暗指的他明白。
「仙子,你听到了麼?」他屏住呼吸去感覺,就在不遠的天邊,「歌聲……」
「沒有歌聲。」龍吉否認,冰色的瞳仁里依稀有傷,「我听到的,只有哀鳴,狐的哀鳴。」
「是嗎……」姬發想笑,悲傷卻劃破心口滴血成冰,「狐……哀鳴……」
「狐狸之所以哀鳴,是感覺到死亡迫近。」龍吉眸色迷離欲從蒼茫天穹尋一個終點,「你看到過麼?無邊無垠的白色雪原,有只白色的狐,蜷縮著身子,躲在雪地里,孤立無援。」
「還未到這里的時候,我還可以百般欺騙自己,朝歌還很遠,不用想太多,可是如今……」腦中應景浮現出龍吉描繪的畫面,姬發黯然心痛,「我和她只有這一城之隔了……」
「還是下不了決心嗎?」
「我至今都很茫然,我分不清對與錯。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難以決斷的時候……」
「既然無能為力,那就閉上眼楮,用心去听吧。」龍吉如自己所說,閉目聆听,遐想,「也許這將是雪狐最後的絕唱,以後就再也听不到了……」
船過空港,將寂寞豢養
曠野霜降,低垂了淚光
揚帆遠航,亦不過彷徨
奈何流放,敵不過蒼涼
唯有你是我的天堂
……
「多希望師父此刻能在這里。」
龍吉怔住,不知其所雲。
「他是我認為世間最聰明的人,有他在,他一定可以告訴我,該怎麼做……」
「沒人能代替你選擇,就算伏吟在也幫不了你。」龍吉無法不去破滅他這種幼稚的想法,「因為如果他知道怎麼選,他就不會由始至終孑然一身了。」
「師父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不忍再任由自己在憂愁里沉淪,姬發急需一個轉移注意的理由,卻不慎落進又一個憂愁,「他在仙界可以看到人間的我吧?你說他去仙界幫女媧娘娘,他會怎麼幫?」
「有些話其實我本來不想說的……」龍吉自嘲地抿了抿嘴唇,「不過現在告訴你也無所謂了。你應該知道,你師父伏吟曾經是瑤姬選中的下一任神主,卻因後來執意下凡放棄了仙位,漸漸地神主就被女媧娘娘取代了。四辰天帝請女媧退位,將神主之位歸還伏吟,因為那本來就是他的。」
「師父早就不在乎這些了,他不會要的。」
「伏吟當然不想攪進這趟渾水,難道你看不出來,幫伏吟爭仙位是幌子,他們是想輔佐伏吟成為他們的傀儡,再以此名義插手仙界。」龍吉臉上的無奈不知為誰,「父王交給我的使命,就是去巫山找到伏吟並且說服他回仙界幫他們。」
「仙子,憑我這些日子對你的了解,你是個明曉事理之人,明知你父王他們這麼做絕非正義,你也要幫他?」
「他是我父王,他想做什麼,我能不幫麼?我總不能幫他的對手反過來對付他吧?」笑得愈發苦澀,龍吉不曉得該看向何處,「我的確成功說服了你師父,他肯回仙界,但與我許下約定,我必須代替他來凡塵助你伐商,答應他的事我做到了。」
「那我們,到底是敵是友?」
「結果未見分曉,我還不能認定你會不會是我的敵人,至于我們是不是朋友……」龍吉轉首莞爾一笑,「就看陛下你是怎麼認為了。」
姬發舒展了眉頭,豁然釋懷︰「我希望,我們不會是敵人。」
「別說你覺得為難,我也是個很矛盾的人。你說的對,天神向來漠視真情,但偏偏你和灕澈又都是痴情人,會讓我感動。」毫無保留,龍吉說的都是真心話,別人的痛她也感同身受,「其實說來諷刺,我若想幫西辰,我也是應該阻止你伐商的。于情于理,我都不希望看到你用手里的天子神劍殺死灕澈,因為這樣的辜負沒人承受得起,一旦負了,悔了,永遠都沒有彌補的可能了……」
星辰和月色變得清亮了,純淨得仿若被剛落的雪水擦拭過。只是遠遠地,曲未絕,猶在唱。
唱不盡春光,為何偏去唱離殤……